千年同里

2017-12-23 15:26周亚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12期
关键词:古桥

周亚鹰

走进同里,就走进了旧时江南,生活的疲惫、尘世的喧嚣、都市的浮躁,都将被千年的流水涤荡得干干净净,难怪余秋雨先生一踩进同里就会感叹:“一见面就产生一种要在这里觅房安居的奇怪心愿。”(见《文化苦旅·江南小镇》)

同里,隶属江苏省吴江市,古时同里称“富土”,唐朝时因其名太奢侈,改称“铜里”,宋朝建镇时,又将旧名“富土”两字相叠,上去点,中横断,拆字为“同里”,沿用至今,历史越千年。同里从来就有“三多”之名。一曰水桥多。同里居太湖之滨,古运河之东,四面环水,五湖环抱,镇区被15条小河分成七个小岛,49座古桥又将七个小岛连为一体。镇上所有民居均依水而立,贴水而筑,因而镇中“家家临水,户户有船”,素有“东方小威尼斯”之称。二曰古建筑多。由于处在泽国河网之中,与外界只通舟楫而少兵燹之灾,所以同里的古建筑保存极好,据载,同里至今仍完整地保存有1911年以前建成的民居宅院38处、寺观祠宇47处。三曰名人志士多。宋代至清末,同里曾出状元一名,进士四十二名,文武举人九十三人。著名人物有宋朝诗人叶茵,兵部员外郎、太子宾客谢涛;元朝翰林承旨徐纯夫,江南财赋司副司宁昌言;明朝南京道监察御史陈王道,南京国子监学正莫旦,编修《永乐大典》的副总裁梁时,大画家王宠,《园冶》作者、被称为“造园鼻祖”的著名园林设计大师计成;清朝军机大臣沈桂芬,安徽凤颍六泗兵备道、退思园主人任兰生,名画家陆廉夫;辛亥革命风云人物陈去病,教育家、《孽海花》的作者金松岑,《文汇报》创始人严宝礼,著名爱国学者费巩;新中国第一任财政部副部长、民主促进会副主席王绍鏊,以及当下的中科院院士冯新德和沈善炯等等。因而,在同里闲逛,你不经意踩过的青石板,可能就有上千年的历史并留有无数文人墨客的足音;你无意中倚靠的桥栏,可能就是数百年前哪个诗人画家吟诗作画之所在;你随意踏进一家古居宅院,也许就是当年哪位豪贾富商或朝中大员莺歌燕舞的居所……总之,人在同里,就会与“古”字结缘,总能感受到或深或浅的古色古香,或浓或淡的古音古韵。

我曾有幸于2003年正月初二游过一次同里,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天,我无法走遍同里的每个角落、每个景点,但同里那古典的美、超然的纯、幽然的静、淡淡的雅、灵动的韵,已深深地印入我的脑海,定是一辈子也无法抹去的了。

有人将旅游划分为三个层次:一游、二赏、三品。赏是旅游的更高层次。游是机械地移动方位,被动地接受景物,而赏是主动地寻找美景,积极地感受景观,因而游只可悦目,而赏则能悦心,所谓赏心悦目即此指也。当然,赏景也有深浅之分,这又取决于游者的心情、学识和感悟事物的能力了。品,当是旅游的最高境界。品景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游者必须是个博闻之士或是某方面的专家,对所赏景物如山水风光、花鸟虫鱼、古今建筑、民风民俗及历史文化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才能细细品味美景之精妙;二是游者必须具有较高的美学水准,需要品景人将景物的形体、构造、布局、特征、风格、神韵、历史变迁、文化底蕴等综合起来,对景观进行全方位的美学审视,从而获得美的享受;三是游者必须全身心地投入,使身心与景物相通相融,达到人景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唯如此,方可称为“品景”。这就好比喝茶,如果仅仅是为了止渴端起来就喝,这只是第一层次,往往被称之为“牛饮”;知道慢慢地喝,会说“嗯,这茶不错”,便到了第二个层次了;而聚善饮者若干,相互品茗,以茶论道,茶刚入口或仅闻其茶香便可说出所饮之茶的类型、品种、产地、特性、功能和种植历史,指出其栽培与采制方法,道出茶具应选用银的、锡的、木的、瓷的,或者是玻璃的、角质的,并能讲出冲茶、泡茶、煎茶、分茶时对水温、水质、水量的要求,这才叫作品茶,是喝茶的最高境界。

但是,现代人生活节奏太快,工作生活过于紧张,人们出游多半是为了消遣和休闲,当然也有不少人在感受自然的同时也能怀古思远品评美景,但总体而言,能“品”之人还是很少的。我好旅游,但充其量也只能算个赏景者,尤其是面对同里这么一个有着千年底蕴,万般韵味的文化古镇,穷我一日之工是无论如何也游不尽、赏不完、品不透的,即使像余秋雨先生这样的大学者,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就完全读懂它。不过,时间虽然不长,但千年同里带给我的震撼却是巨大的,特别是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退思园”,诞生过《珍珠塔》这样传唱千古而不衰的故事的“陈家牌楼”,以及充分体现了同里人乃至江南人的人格特征和社会风情的“同里古桥”,这三种景观于我印象最为深刻,我不能不洒以更多的笔墨。

先说退思园吧。驰名中外的退思园堪称中国小园林建设的典范之作,它是在一方仅有九亩八分的窄小土地上建造起来的一座精细玲瓏、妙趣横生、亦居亦游、可赏可品的私家园林。退思园的风格十分独特,它一改中国园林建设传统的纵向结构,而采用横向并列之术,充分利用漏窗、屏风、回廊等障眼和迂回手法,让人常有山穷水尽园已游完之感,但每到关键之处,便有新景忽然出现,顿觉柳暗花明。我游过的园林数以十计,既有规模宏大的北方皇家园林,也有精巧别致的江南私家花园,但没有一处能像退思园那样让我感到舒适与温馨。游园过程中,我多次发出了来自内心的惊叹与感喟:在如此窄小的一块土地上,居然建有那么多的亭、台、楼、阁、廊、坊、桥、栏、榭、舫、厅、堂、房、轩及假山水池,它几乎涵盖了江南园林的全部景致。而且,园内所有亭台、楼阁、桥坊、回廊和假山全都紧贴水面,如同浮于水上一般,著名园林学专家陈从周教授誉之为“贴水园”。整个园林就像一幅浓重的水墨山水画,不但春夏秋冬四季景致入了园,造园者还在园内精心塑造了琴棋书画四艺景观。游园后,我对退思园作了综合评价:园虽小而至齐备,景虽多却显和谐。

然而,让我更感兴趣的倒不是退思园本身,而是退思园的主人。

退思园系清光绪年间安徽凤颍六泗兵备道任兰生被弹劾免职回到同里后所建宅院。园名“退思”,出自《左传》:“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余秋雨先生对任兰生“退思补过”这一命题持怀疑态度,甚至将任兰生认定为贪官,他在《文化苦旅·江南小镇》中写道:“……‘退思云云就像找一个官场烂熟的题目招贴一下,赶紧把在安徽官任上搜括来的钱财幻化成一个偷不走,又无法用数字估价的居住地……”余秋雨先生的文章我向来比较喜欢,但对他这一论断,我却持有异议。据我所了解和考证,任兰生不但不是贪官坏官,反而是一个大大的清官好官,他在安徽任职时,曾“清狱讼、整缉捕、劝农桑、兴水利、修书院、设义塾、修道路、浚河塘、储粮食……”,由于兴办了太多的公益事业,费用不可胜计,而他也“往往捐廉以补不足”。任兰生凡事“思无不周,行无不力”,且“兴一利,必规久远”。所以,老百姓称他是“皖北必不可少的一员”。光绪十年(1884),任兰生被内阁学士周德润以“盘踞利津,营私肥己”和“信用私人,通同舞弊”两个“莫须有”的罪名弹劾指控,后经查证均被否定,但同时,他却因受另一个案件连带而被“部议革职”。任兰生离任时,当地百姓万分不舍,哭号连天——“士民顾念旧恩,如婴儿失慈母,遮道攀辕数万人,无不泣下”。试想,这么一位万民敬仰的清官好官,又怎么可能去搜刮民脂民膏呢?至于任兰生十万两造园资金的来源,其实也很好解释,据有关资料显示,任兰生祖上自明初即定居同里,一直是名门望族,属富裕人家,区区十万两白银对他家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数字,哪里用得着贪污受贿?

这里,我还想跟余秋雨先生商榷一下关于任兰生的晚年居所问题。余秋雨先生在《江南小镇》中还写道:“……我不知道任兰生在这个园子里是如何度过晚年的,是否再遇到过什么风险……”而据我考证,退思园虽为任兰生所建,但实际上,任兰生并没有在园子度过晚年享过清福。任兰生是光绪十年(1884)被罢的官,回到同里的当年,开始筹建退思园,光绪十三年(1887),园子建好。但是,任兰生在新建成的园子里还没住上几天,就被朝廷重新启用,官复原职。刚上任,就碰上黄河决堤,任兰生亲自指挥抗洪救灾,他“周历灾区千百余里,冒雪奔驰,访民疾苦”。光绪十四年(1888)二月,皖北又突发大水,“下流腾涌,公(任兰生)飞骑巡视,马惊伤尾闾,病疽,竟以四月十九日卒”。一代清官名臣就这样壮烈地殉职在抗洪救灾的阵地上。任兰生死后,皇帝下诏为他立传,谥内阁学士,并附英翰专祠。我想,余秋雨先生定是行程匆匆,未曾留意此段历史,以至于出现上述笔误的吧。当然,《文化苦旅》仍然是文化散文的经典之作,我们不应因此小小瑕疵而随便怀疑余秋雨先生其他历史评论的真实性和科学性。

到了同里,就不能不到“陈家牌楼”转转,因为这陈家牌楼不但流传着“侍御坊”的故事,更是那部让一代代人尤其是善良的妇女们抹了无数次眼泪、发过无数次感慨,又绽放过无数次笑容的戏曲——《珍珠塔》的发源地。陈家牌楼位于同里镇北,是明朝万历八年(1580)南京道监察御史陈王道死后,朝廷为表彰其为官清正、政绩卓著而赐建的一座高大伟岸的三开间牌坊,牌楼正中额板上刻有“清朝侍御”四个大字,下面刻有“大明万历庚辰为南京道监察御史陈王道立”。那天,我对着“清朝侍御”四个大字发了好一阵呆,后来才知此中“清朝”二字并非后来满族所建大清王朝,而是“廓清朝廷污浊”之意,因为陈王道的职务相当于现在的纪委书记,于是释疑,并自嘲起自己的无知。

《珍珠塔》的故事就取材于陈王道嫁女的史实,主要情节是:相国之孙方卿因家道中落而到身为御史的姑父府上投亲借钱,受势利的姑母侮辱后,方卿发誓不做官不进陈家门,表姐陈翠娥私赠传家之宝珍珠塔以资助他读书养亲,陈御史跨马追踪,至九松亭许女。后方卿考中状元,化装成道士去见姑妈,以唱道情为名羞讽其姑,后经方母及翠娥调解,姑侄和好,方卿与翠娥完婚。这出戏剧淋漓尽致地反映了世态的炎凉,批斥了陈老夫人的势利,歌颂了陈翠娥对爱情的忠贞,赞扬了陈御史不弃贫贱的高义。故事以大团圆结局,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传统。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就不止一次带我在人民公社的土戏台上看过这出戏,由于年岁太少,我于戏剧本身并没多大印象,但母亲那一会儿嗔怒,一会儿抹泪,一会儿又破涕而笑的复杂神情我却记得十分清楚,如今想来,不知有多少与母亲一样的母亲们曾为此出戏剧付出了多少泪水与欢笑啊!正在我带着童年的回忆对着陈家牌楼感慨万千之时,那边戏台上传来了密集的锣鼓声,我们也急忙过去看热闹,运气还真的不错,原来正在上演锡剧《珍珠塔》,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把整个剧情全部看完,只能是略微感受一下,然后带着深深的遗憾去看别的景观了。

同里最大的特色是古桥,在所有的古镇当中,却很难找到一个能有同里这么多古桥的,据说,同里有苏南水乡最高的桥、最老的桥、最美丽端庄的桥,也有建在私家花园里一步就可跨过的最小的桥。陪我们同游的吴江朋友告诉我们,同里最古老的桥叫思本桥,地处镇郊,是700多年前出生在同里的大诗人叶茵所建造,以“思本”命名,取意“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诗人想借此唤醒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南宋小朝廷,用心可谓良苦。如今公路四通八达,此桥已废。叶茵是南宋末年著名的爱国诗人,我忘了从哪里读过他的诗了,只记得有两句十分恬淡平和,充满了道家的禅意——顺时不作荣枯想,失意元无胜负心。我想着想着忽然间就神往起来,产生了到思本桥上走一走的强烈愿望。我遥想,古桥如今必定长满了青苔藤蔓,在风中雨中孤独无依地站立着,它定是十分寂寞的了,如今还会有人去听它讲述千年同里的千年往事吗?

镇西北有座古桥,叫渡船桥,我没有考证这座桥的年龄,但此桥两侧的对联足以说明它的古老。桥南的对联是:一线桥光通越水,半帆寒影带吴歌。桥北的对联为:春入船唇流水绿,人归渡口夕阳红。我一时不懂其意,见我迷惑不解的样子,吴江的朋友忙作解释:此桥年代久远,曾是古代吴国与越国的界桥。你看南联,一边是越国的水面,而另一边却是吴国的渔民在唱渔歌。再看北联,上联第三字是“船”字,下联第三字是“渡” 字,倒过来就是“渡船”,即橋名的由来。

同里镇东北有一座拱形单孔古石桥,叫普安桥,桥上刻有一副对联:一泓月色含规影,两岸书声接榜歌。这副对联解开了我一路行来所产生的同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名人志士的疑问,原来同里人如此好学——水乡之夜,月色皎洁,两岸书声琅琅,千年绵延不绝——这就是同里历来人才辈出、人文荟萃的根本原因。当然,同里多俊彦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同里的开放与包容,综观古今中外,大到经济、政治,中到文化、学术,小到个人的成就、业绩,凡兴盛繁荣或功成名就,必与开放和包容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因果关系,同里的兴盛与发展亦然,中国古代“有容乃大”的哲学思想在同里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水,阻断了兵灾和战乱,但并没有就此隔断同里与外界的联系,反而使同里成了豪贾富商携财避难的理想场所,成了高士隐者退出方外的最佳净土。一批又一批的外地人带着一样的金钱财富和不一样的思想文化来到了同里,而同里,则充分体现了“水”性的博大与相容,它对来投者不但没有拒绝和排斥,反而以母性的胸怀与气度予以接纳。多种文化经千百年的相融与渗透,客观结果就是造就了诸多的名人志士,前文曾列举了许多同里名人,但同姓者甚少,这就是同里开放与兼容的最好明证。

当然,最出名最让人称道也最能代表同里古桥风格的要算“三桥”了。三桥不是一座桥,而是成品字型的三座桥,即位于镇中心的太平桥、吉利桥和长庆桥。三桥所在之处两水相交,地被三分,因而建有三座石桥。三桥已幻化成同里民俗文化的象征,在同里人的心目中,三桥是绝对的吉祥之物,过三桥可讨吉利图福气,当地人凡遇上结婚生子过生日之类的喜事都得走一走三桥,据说,新婚夫妻走了三桥就能白头偕老,抱着新生儿走了三桥婴儿就能活泼健壮,做寿老人走了三桥就能添年增寿。走三桥是同里人的古俗,但如今,聪明的同里人却将这种古俗现代化、市场化了,走三桥成了他们的生财之道,我看见三桥附近停了数十顶轿子,有竹轿也有木轿,有带顶篷的官轿也有用椅子扎起来的椅子轿,许多精壮汉子打扮成古装影视片中的轿夫模样,不停地向游人吆喝:“坐轿子了!走三桥了!讨吉利了!求平安了!”在他们的一再鼓动下,我还真想坐进轿子去感受一下,但转念一想,一个大男人坐轿,有点不伦不类,总是觉得别扭,于是作罢,但稍后,我还是独自一人沿着三桥步行了一遍。

走出同里老街之时,我抬头看了看街口门楼上费孝通先生题写的四个大字——明清遗风,又转身看看牌楼前从吴江到苏州的公路上熙熙攘攘的样子,回想一天来在同里游历的情景,恍若隔世。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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