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芳龄十七那年,也就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才脱胎出美人模样,一举成为矿上万人瞩目的尤物。她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姐姐,都生得平庸寻常。小时候的小月也是一张扁平的脸蛋,一脸的灰土气,还有一头黄草似的头发,家里人就叫她黄毛三丫头。谁知道老天爷做了法子,让她悄无声息地来了个大变美人形,就像如今跑到韩国整容了似的,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眉清目秀,顾盼生辉,身材高挑,脚步轻盈,尽显青春少女的诸般风情,最不可思议的是,她那原本一头黄草似的头发居然变得黑亮顺滑,神采飘逸。
小月学习成绩一般,勉强考上中專,毕业后就在矿食品公司里当营业员。中学时代给小月写情书、眉目传情、上学放学跟她献殷勤的那些男生,原先就像一场弥漫不散的雾霭一般,可是经高考一折腾,就烟消云散了;上了大学后终于有了自信心的个别男生,还时不时给她写封信,曲折而暧昧地表达那么一种又酸又涩的爱恋之意,小月却并不当真了。其实,她的白马王子究竟是啥模样,她脑子里并没有清晰的画面。
小月的大姐夫张浩江是当时矿上后勤科一名副科长。这个整天披着一件灰西装、嘴上叼着烟、经常斜睨着眼锋、有一口被尼古丁熏黑了门牙的瘦小的男人,几乎就是小月家里拿大主意的人。
“该退的退,该还的还!”张浩江指着摆在堂屋里的那些名烟名酒和针织类的物品说。那些东西都是说媒的送来的。显然名烟名酒是孝敬小月父母的,而针织类是给小月的。“我们不能贪小便宜吃大亏。”他披着灰西装,挥动着夹在手指间飘着一缕烟带的香烟,在狭小的堂屋里踱走着,口气和姿态都是在作决定的样子。
躲在自己闺房里的小月听到了张浩江下面的话,从调门上看,这些话显然也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小月这么好看的姑娘,这是全矿上下都看得见的,这门亲事决不能草率!柴家出了这么漂亮的姑娘,那是柴家前世修来的!自从我跟她姐成亲后,就一直把小月当作自己的亲妹妹,我们要为她将来考虑,为她的人生幸福考虑。现在看来,一般人家也想来打小月的主意了,那是没门儿的事!我这个大姐夫就不答应!”
坐在堂屋桌边的柴老头,眼巴巴地望着桌上和地上摆的那些东西,似乎明白了,经大女婿这么一说,那些东西很快就将不复存在。他斜瞅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老伴,小月的母亲正专心致志地挑捡着摆在膝盖上篮子里的韭菜,这种场合,她是带耳朵听的,但这会儿瞧见老头眼光里的意思,便问道:“她大姐夫,那你看,小月要找个什么样的婆家啊?”
张浩江愣了一下,小眼睛在岳父岳母多皱而困惑的脸上扫了一遍。“就眼下看,对方起码应该是个大学生吧,起码也是城市里出生、家庭富有的吧,而且,将来在矿上有前途,哦,相貌要英俊——”
“那好找吗?”岳母又问了一句。
张浩江没有马上接话,踱着步,似乎也正思考这个问题。
“二姐夫,你是啥意见啊?”老头把目光转向坐在门旁边的小板凳上的二姐夫汪财,门旁边正背着屋外的阳光,因此汪财像躲在阴影里。二姐夫汪财是个民营采石场的工人(原先修理厂的下岗职工)。这会儿的汪财真是巴不得能躲藏起来。他现在最犯愁的就是如何挣钱,早点结束一家人住在老修理厂工棚里的历史,在新宅区里买上一套三间一厅的房子,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他患的尿毒症拖垮了他的身体,他现在老觉得身体不行了,体力活儿也干不动了,那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哪有心思在这里扯什么小月的亲事啊。此刻岳父问到他,他就不能不表示一下。他抬头看了看岳父岳母,又看了看站在通往厨房过道上的大姐和自己的老婆(姐妹俩好像在说着什么,根本就没有看他),又瞥了一眼仍在踱走的做沉思状的张浩江,他其实知道,他的意见并不重要,或者说,他的意见屁也不是,但岳父每每可能出于面子考虑还是要让他说一说,毕竟是小月的二姐夫嘛。
汪财狠狠地咳嗽了几下嗓子,仿佛他的嗓子好久都没用过了。“小月,啊——也不小了,应该有——二十三四了吧?张罗小月的终身大事,也在情理之中——大姐夫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事我看也还是要听听小月的意见吧——”
“小月的意见嘛——”柴老头正要说,房门突然从里面拉开,小月气冲冲地跨出来,“我的事你们少管!想卖我啊?哼!”她撅着嘴,没正眼看堂屋里任何人,两个姐姐想拽住她,被她挥臂甩开,气鼓鼓地跑出去了。
柴老头当然希望黄毛三丫头能嫁个好郎君,有才有貌,甚至有权有势。大女儿下放农村,是招工回城,柴老头请客送礼找关系,才将大女儿弄进了矿机关,每天工作就是收发书信报纸杂志什么的,是个闲差,好在嫁了个能说会道的张浩江,大小也是个科级干部罩着,大外孙读高中了,一家三口,日子过得还算滋润。二女儿是顶自己的职去修理厂当了工人,不成想自己退休没几年厂子就倒闭关门下了岗,又是找人说情才在街道社区里搞卫生保洁,其实就是每天早晚去扫大街,小外孙也读初中了,一家三口,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眼下最让柴老头担心的是,那个如今变得病恹恹的汪财,一旦倒下,那个家就完了。眼下,柴老头就期望着黄毛三丫头的婚姻大事能早点落实下来。
不久,大姐夫张浩江带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进了家门。他叫梁君,是矿里刚刚提拔的副总工程师,名牌大学毕业,从技术员到区长到副总工,一路晋升,显然将来前途难以限量。据说,媒人们早就盯上他了,或者说,是这些媒人背后的姑娘们早就盯上他了,只是梁君好像一个也没看上。然而,张浩江把自己的小姨子一番口吐莲花的推荐,梁君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从而也把梁君过去逢媒人就说“现在主要忙工作,个人事以后再说”的托词不攻自破了。
张浩江向岳父岳母介绍梁君,那些背景都是这对老实巴交的夫妻从未听过的,比如梁君出身大城市,父母都是高校里的教授,又是独生子,论出身和经历算得上是“蜜缸里哺育,知识文化熏陶下成长”,较之小月的家庭及条件,几乎没有可比性。看人,一米八多的身高,宽肩厚胸,浓眉大眼,皮肤白皙,据说,还一直是篮球场上的主力中锋。见了面,态度也始终谦卑而和蔼。这样的大男孩子如果做了自己的女婿,可是老夫妻俩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看来,也只有黄毛三丫头才有这个福分吧。
扭扭捏捏从房里出来的小月,从第一眼见到梁君,原是藏着愠色的眼睛顿时就光泽了,就像是意外地发现了期待的宝贝,更让大姐夫张浩江惊喜的是,小月的脸颊红了,是那种春心荡漾的红——
事情的变故还是二姐夫汪财的身体经医院一检查,是慢性肾衰竭,要活命,下一步就要换肾。医院开价先付三十万订金,这只是排队换肾的条件,至于等肾换了,究竟多少开销现在还没法定。二姐夫汪财平时看上去像个蔫巴人,但到了这时候他却一脸严肃地对媳妇说:“换个屁肾,还三十万呢!我就活它个一百天,等我死了,你就改嫁,重新找个好男人,把儿子养大——”未说完,媳妇就一大耳光抽上他那张黄里透黑的脸。“当初嫁给你就是倒了大霉!”
媳妇跑到采石场找到了那个民营老板黄根发,哭天抹泪地诉说她丈夫的病情严重,甚至认为丈夫的病根就是在采石场累下的,你黄老板不能不管不问,要负起责任,如果不负责任,那她就要跟他打官司。
裸着汗渍渍的上身、理着滑稽的小平头、忙着在办公桌上给面前几个司机开票据的黄根发,一直没有停下来。门外,几辆满载石子的卡车没熄火,还在轰隆隆地响着。他耳朵上夹着一根香烟,猛一抬头,那根香烟掉下来。“你丈夫谁啊,哭嚎呢?”他把香烟从地上捡起,吹了一口上面的灰,叼上嘴,桌前站着的一个司机赶忙勾身用打火机给他点上火。
屋子里闷热不堪,只有一台摇头电扇在有气无力地来回晃悠着。媳妇说,“我丈夫就是汪财。”生着一张国字脸、三角眼的黄根发愣了一下,又坐下来,继续开票据,嘴里一边吸烟一边说,“昨天汪财还上班来的,今天就——”手在票据上划动着,显得有些吃力,那划下的字也歪歪斜斜,艰难地拼凑在一起。汪财媳妇这时就在椅子上瘫下来,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开了,而且只哭不说。屋子里这才显出紧张气氛来。
黄根发把香烟从嘴上拔下来,国字脸变成了苦瓜脸,叫道,“姑奶奶,你等我忙完了再哭行不行啊?我求你别哭了行不行啊?”
一个小时后,黄根发跟在汪财媳妇后面,走进了原修理厂那片山脚下的工棚房区,穿过狭长阴暗、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的巷道,在顶角一间屋前,汪财正靠在门边吸烟,一抹夕阳照在他苍黄的毫无表情的脸上,眼睛向天空翻动着,像是处在冥想中。黄根发上前拍了他一下,他才定睛看了一眼,回过神来,赶紧拉着黄根发往屋里去,热情的劲头也上来了。媳妇进屋就忙着去烧水沏茶。屋子里又潮又暗。两个男人就在一条长板凳上坐定。
汪财说:“你别听我媳妇瞎扯,没那么严重,这年头医院想钱想疯了,也不管你有钱没钱,说你不治就是死,其实是要用钱逼你死。”
黄根发说:“真要三十万?”汪财正要说,他媳妇就把病历递到黄根发的手上,黄根发看不懂那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什么,但确实看清楚了三十万这个数字。他脸色阴沉下来,说,“就是用钱逼你死,你也不能死啊!”他把夹在胳臂里的小皮包放到膝盖上,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沓钞票丢在桌上。“就这些现钱,还是下午刚收的,我都带来了。你先治着吧。”他站起身就走,连走边说,“后面缺钱,再想办法吧。”黄根发前脚刚走,她媳妇就把那一沓钱沾着唾沫一连数了两遍,一共三万八千块。她把钱又扔回到桌上,那些钱像是受了委屈似地散乱在桌面上。“还差十倍呢!”媳妇拍着大腿叫道。
其实,黄根发那么急匆匆地走,是心里难受,别扭。黄根发熟悉这里的一切,这种地方他过去就住过,这么多年了,汪财居然就住在这里,而自己竟然一次也没来过。汪财那个破烂简陋的家,看着让他寒心。如今,又遇上要换肾这等要命的事,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
刚刚走出村子,一个男孩在身后直呼“黄叔叔,黄叔叔——!”是汪财的儿子,一个瘦弱单薄的十四五岁的男孩,脸色苍白,喘着气地跑到跟前,一把抓住他,哀求道:“黄叔叔,你要救救我爸爸啊!”这孩子经常送饭到采石厂,黄根发熟悉他,是个懂事规矩的孩子。黄根发把孩子搂进臂弯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乡下泥瓦匠出身的黄根发,办起那个采石场是靠银行贷款五十万,外加东拼西凑了十万才运作起来的。至今欠银行的债尚未还上一半,霉运却一个接一个,前年放炮炸死一个,赔偿了二十多万,去年工伤两个,一个断腿一个断胳膊,又花去了十多万,今年又冒出了汪财要换肾,就像掉进了无底洞里。前年初,他媳妇似乎就看透了他的无底洞般的霉运,跟一个跑运输的腰缠万贯的家伙跑了,年底回来才跟他离了婚,并且直言不讳对他说,当初嫁给他,就是被他那要發大财的假象蒙骗了。
汪财换肾需要三十万这件事,在小月家里炸开了锅。
张浩江首先申明自己没钱,但他媳妇当场就揭穿他没有说真话,家里的存折上不是还有五万多块嘛。张浩江就拉下脸,冲他媳妇翻起白眼:“那钱不过日子啦!儿子高中要不要花钱?家里洗衣机、冰箱、电视什么的,以后要不要换了?大房子不说卖一套,那老房子七渗八漏的以后要不要维修了?再说了,那些钱也是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万一今后要出个什么事,拿什么应急啊?”
岳父听不下去了,这个对大姐夫一向赏识有加的老人涨红了脸,一挥手拍响了桌子:“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子把这间老屋卖了!让小月也早点嫁人吧,我跟你妈随便找个地方都能住。”
看得出,老人还是心疼二女婿汪财,关键时刻的这个态度让汪财当场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很快流出两串泪珠来;他觉得自己又羞又愧。他是个孤儿,从乡下大伯那里招工到矿上,就认识了柴老头,柴老头也一直把他当亲儿子一般看待,当年能把二女儿嫁给他,也就是把他当成一家人。汪财声音哽咽地对岳父说:“爸,要是让您老把房子卖了,那还不如让我去死吧。”他挥袖抹了一把脸,抬腿跨出门槛就走了。他媳妇也哭着跟着跑出去。
小月看不下去了,她要站出来表态:“二姐夫的病一定要治,如果必须换肾,那就凑钱也要换,活命第一,不能让二姐守了寡。”她折身回自己房间里,不一会拿着一张银行存折丢到父母面前,那里面有二万多,是她长这么大省吃俭用积攒的,原想为自己准备嫁妆和旅行结婚用的。
男朋友梁君就挨在小月的身边,小月的举动让他心里觉得有些难堪。当时的气氛似乎也在逼着他表态了。这个高大帅气的年轻人一直在交叉地搓着双手,低首无语,显得窘迫不安。大姐夫张浩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气鼓鼓地架着腿,抖动着,嘴上抽着烟,烟雾一缕一缕的,仿佛委屈的就他一个人。岳母一直没有说话,不断地撩起衣摆擦拭眼眶,眼泪其实就是她要说的话。大姐因为刚才被老公呛了一通,也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看来梁君不说话是通不过的,他终于开口了:“二姐夫的病,我看还是要到大城市的大医院里仔细检查一下,经确诊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现在误诊的案例很多——”
小月愁眉不展的花容顿时绽放开来:“是啊,怎么想不到去大医院里确诊一下呢?太好了!可是大医院我们谁也不认识啊?”她马上就用目光锁定了梁君:“——梁君,你不是大城市来的吗?这事就指望你了!”梁君当场面呈难色,但很快就勉强地泛起笑意;他可能想不到小月会把他套在局里,他没有表态,而是眼光关注地看着桌边坐着的默不作声的柴老头。小月似乎等不及了,把身子侧到他的面前,美人灼热的目光在祈求他。
梁君最后说,“那我就试试看吧。”
省城大医院诊断的结果是,汪财的肾要换,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必须马上住院治疗。落实这家赫赫有名的大医院和里面的主任医师,都是通过梁君的父母托关系联系才办成的,但住院费首付三万却一点不折扣。那天黄根发临走时丢在汪财家桌上的那三万多块钱就成了救命稻草。
看得出,梁君并没有把自己与小月的恋爱关系告诉他的父母,这对戴着眼镜、气质优雅的老知识分子夫妇,对于来自偏远矿山的这家人没有表现出任何类似亲家那种热络劲儿,只是当成了儿子工作单位的一般同事看待。敏感的小月还发现,梁君的母亲,那个面容清瘦、鬓发斑白、眼光淡漠、神情严肃的女人,自始至终几乎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可以想见,如果梁君说了她就是未来的儿媳妇会出现怎样令人发窘的境况。
回到矿上,小月的心里就像压了块沉甸甸的铅砣,她甚至后悔这次不该撺掇梁君为二姐夫跑这趟省城。一连几天,一想到大医院里的那次经历,她晶莹剔透、欲哭无言的泪水就会悄然而下。
“怎么回事啊,小月?天天像是病了,问你什么也不说,约你看电影也不去,你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梁君忍受不了小月陡然变化的冷淡,冲她一股脑地发泄不满,而小月被他一连串的责问一刺激,花容旋即就泪水模糊了。“小月,你总要说说这是为什么吧?”他要伸过手臂抓住小月的肩膀,但被小月麻利地推开。
小月把房门掩上,背靠在门上,用纸巾擦眼泪和鼻子,看着面前手足无措的梁君,她低下头说:“你为什么不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对你的父母公开?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她脸色绯红,声音生涩而羞愧。
梁君说:“这个嘛——我觉得我们的交往才开始,对父母说早了,也没必要,再说,这事的决定权还不是取决于咱俩吗?”
小月说:“你那个家庭一看就是高高在上,一般人都不放在眼里,特别是你妈,她会看不起我们这些平民百姓——”
“我们家也是平民百姓啊,不过是知识分子而已。”梁君辩解道,“我妈就是那个脾气,其实你们熟悉后,就会发现她人不坏——”
小月红着眼睛说:“你们家,为什么不能帮帮我们家,帮帮我二姐夫呢?他现在那么需要钱,你们家帮帮他,他是不会赖账的,我二姐夫那个人我知道的——”
梁君这才愣住了,眼睛也睁大了,好像听到现在才明白小月真正的意思,那神情似乎在自问:是啊,我们家为什么不帮帮他呢?
“要帮,也只有我的父母有那个能力,我有吗?”梁君要撇清自己是自己,父母归父母。“他们帮不帮,我做得了主吗?”他猛然展开臂膀把小月揽进怀里,并深情地开始吻她。
“小月,我爱你——我们还是多关心一点我们自己吧!”他喘息着,声音发颤,身体也在发颤。
二姐从省城医院里打来电话,要家里人还是要想办法凑些钱来,因为医院提前告知,那三万块医疗费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小月就把自己积攒的那两万块钱汇了过去。小月想了想,还是应该找一找那个叫黄根发的老板。
“谁叫黄根发?”一走进烟雾弥漫、灰暗杂乱的屋子里,小月就大声问。屋子里立即静默下来,男人们的眼睛里很快就亮了,并且发出不一样的光泽。站在门旁边的黑疤惊叫道:“老大,来了个大美人呢!”靠里面办公桌旁的黄根发这时也看见了小月,他站起身,又赶紧从旁边衣架上拿下一件脏兮兮的白衬衣穿上身,并利索地绞上扣子,一边下意识地捋一下头发,一边往门前走,咳嗽着嗓子,说:“我就是黄根发,你是谁?有何贵干啊?”
小月说:“关于我二姐夫汪财的事。”
黄根发突然一拍大腿:“哦哦,你就是汪财的小姨子吧?叫小——小月吧?哦,我可早就听说了!快,快请坐,请坐!”他伸出手臂请小月到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就座,回身双手一推,驱赶屋子里那三四个男人:“你们出去吧,出去,我跟汪财小姨子有事要谈。”黑疤凑过来,对着黄根发挤眼色,嘀咕道:“这可是矿上数一数二的大美女啊!”“去去去,出去!”黄根发把他们全轰出门外。看得出,小月的到来让这个胖墩墩的男人既兴奋又惊喜,黑黝黝的脸膛变得红润光亮,两只手掌像是电击了似的抖擞着。他去沏茶倒水,一时激动将暖瓶里的热水倒得满桌都是。
小月说明了来意,黄根发的脸色就黑了。他看看小月,但一遇上小月投递过来的眼光就赶紧挪开,转向往上看着挂着层层蛛网和沾满灰尘的天花板。他像是在准备随时逃脱出去。
阳光偏西了。从窗户折射进来的强光映出黄根发光亮的额头和脑门上浸出的一层细小的汗粒。
小月语气低调而轻柔地说:“我们家也是没办法才来找你的。”她发现了黄根发每次遇见自己的眼光就竭力回避过去,仿佛跟自己对视一眼会要了他的命。“我爸都准备把家里的房子卖掉了——”小月眼眶红了。
“你這不是讹上我了吗?”黄根发尖着嗓子叫道,这话看来是憋很久了。他手指慌张地摸起桌案上那只皱巴巴的“白沙”牌香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弯曲的皱巴巴的香烟,捋了捋直,送到嘴上用打火机点着,猛吸了一口。“有钱,我是装孙子的人吗?”他涨红了黑脸,似乎觉得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于是他站起身,抽下挂在腰带上那一串闪闪发亮的钥匙链,转身去把摆在角落里的一个四方见正的小保险柜打开了,接着一使劲,满脑门青筋暴鼓地把它搬了过来,轰的一声扔在办公桌上,桌上顿时腾起一层细密的灰雾。“你看看吧,这里面都有啥?下个月十几号人的工钱我还在犯愁呢!”
小月看到那只敞开门的小保险柜里面,除了黑洞洞的一团黑,什么也没有。小月站起身就往外走了;她其实是有些感动的,至少觉得这个相貌丑陋、焦头烂额的男人不虚伪,真性情。刚走出门,黄根发就追出来。
“这样吧,”他看到小月眼眶下挂着两道泪痕,就尴尬地笑了,双手搓着,仿佛这个局面就是他一手造成的。“明天咱俩一起去医院看看你二姐夫吧,再想想办法——”
翌日,黄根发开着自己的那辆二手的人家抵债来的红色桑塔纳,载着小月往省城驶去。一路上,车内静悄悄的。小月坐在副驾座上,眼角余光告诉她,在换挡和拐弯的间隙,黄根发会把眼光扫向自己,是那种小心谨慎的,也是察言观色的。小月不时把车窗摇下来,透透气,她心里在想着梁君,那个高大帅气的大男孩,不知何因,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黄根发看见了,车身随即晃荡了几下,他赶紧从摆在挡风玻璃下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递给小月。
“别那么难过,你二姐夫的病可能也没那么严重。”他以为是汪财的病让身边这个美丽的小姨子伤心不已。“谁也不敢保证,这辈子不会遇到个灾难什么的。”他想活跃一下车内的气氛。“你可能不会想到,我跟你二姐夫相识都十几年了。那个时候,我一个乡下进城的泥瓦匠,在你姐夫的修理厂里,不是修厕所挖水沟,就是疏通下水道、化粪池什么的,你二姐夫就是管我们的头,那日子穷,可也开心——”
“那后来呢?”小月轻声问,好像来了兴趣。
“后来呀,——你二姐夫没对你说过我?”黄根发看了小月一眼。小月摇摇头。
“后来发生的事,可是我人生的污点啊!”黄根发有些感慨起来。“因为打了一场架,把人家打残了,我被判了五年。五年后,等我出来,好家伙,天下好像大变了,个体户、包工头什么的,都发大财了,都是有钱人了,迪斯科、卡拉OK、洗头洗脚房什么的,到处都是,而工厂却是一家家地倒闭,你二姐夫也下岗失业了。我东凑西拼弄了些钱把采石场盘下来,就是也想趁机发个大财——”黄根发现小月一直在专注地听着,这让他心里很受用。
“这些年里,挣的几乎都花了,盈余根本談不上,可能也就是吃饱穿暖,不时喝上几顿小酒——不怕你笑话,就因为我至今还是个穷光蛋,连老婆也跟人家跑了。”
黄根发尴尬地笑,黑脸臊红一片。
小月这才把眼光转向窗外的田野,庄稼地里一片金黄,幽静的村庄掩映在一片树林的绿荫间,一只健壮的大灰狗在田畴上奔跑着——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了,就像事先商量好的,就说到这里似的。
才半个月工夫,二姐夫汪财就瘦得皮包骨了,躺在病床上,就像个缩小版的黑猴子。憔悴不堪且蓬头垢面的二姐看到花容月貌的小妹来了,夹着小皮包的黄根发老板也来了,眼泪就簌簌而下。黄根发走近病床前,看着在艰难地转动昏黄的眼珠子的汪财,说了声“兄弟——”就咽住了。
汪财干裂的嘴唇嗫动着,半晌才发出沙哑得像游丝抽动的声音:“没什么,不用怕,大不了死。”他从被褥里伸出几乎就剩下骨头的手掌让黄根发握着。“别难过,根发,这事让我摊上了,就像中了大奖。”他干瘪的嘴角嘲讽似地往旁边扯了扯,露出里面的黄门牙,眼珠子往天花板上翻着。“我死了,兄弟帮我照顾一下我老婆,还有我那个刚刚念初中的儿子——”两颗浑浊的泪珠从一双深陷的眼窝里溢出来,滑到洁白的枕巾上。这个一向在家里表现得唯唯诺诺、磕巴木讷的二姐夫,这会儿说出的话硬朗坚定、坦然从容,着实让在场的小月吃惊不小。“别为我花冤枉钱,不值得,人都是要死的,不过迟早而已——”
黄根发弓下腰,把病床上的汪财轻轻地抱住。
“兄弟,别说了,我一定会尽力的——”
他那副宽厚的身板几乎盖住了整个床面,看不到一点汪财的身影。
老岳父等不及了,卖房,看来势在必行。柴老头已经托人帮忙说情,答应下他和老伴把房子卖掉后,可以在矿职工食堂的一间仓库里暂时居住。有人帮他评估过了,那套七十多平米的老平房,卖个十四五万问题不大,那么剩下缺口的一半,柴老头的主意就是觍着脸也要把它借足了。这些天里,二女婿汪财以往做过的那些事,一一浮现脑际,诸如,卖米拉煤呀,修房补灶呀,砌个鸡笼鸭窝、搭个偏厦呀,甚至上山砍柴或生火做饭,汪财从来都是没有怨言的,也是从来不声不响地就做了的,即便是上桌吃饭,也总是默默无言,有时候连饭也吃不上就走人——
“他妈的,什么是好男人?我看,汪财就是!”
柴老头得出这个结论,是给他卖房下决心。
然而,大姐夫张浩江依然坚决反对。“卖房这件事决不能冲动行事!这事要是在全矿传来了,那——真是史无前例!”他披着灰西装,嘴上的烟雾跟他的脚步一同在堂屋里飘着。“矿里人会怎么想?我这个当后勤科(副)长的,又怎么对人说?好像这一家子人都没有人情味了,都袖手旁观了,逼着一对老人卖房救女婿,这像话么?”
他的语气仿佛是在责问一屋子里的人。
坐在桌边愁眉不展的老岳父随即白了他一眼,冷冷地接了一句:“亏你还想到了这一层!”
张浩江一摆手,对老岳父这句插话显得不以为然。“问题是,就是卖了房,也不是马上就能换上肾啊!医院不是说过了吗,交了钱才算挂上号,要排队等肾源,这肾源从哪儿来?我都打听过了,从要死的人那里来——哪些是要死的人?等待枪毙的人,出车祸要死的人,还有是出其他事故的,反正就是活不了的人,天知道,哪天才能有呢?再说了,就是有了肾源,还要配血型、查各项指标是否匹配——你们说说,这些是卖了房就能解决的吗?”
他这通话,倒是把一屋子人给镇住了。
“那要等上猴年马月啊!”老岳母绝望地叫一声,把头又埋进衣摆里。
老岳父始终镇定而冷静,他抬起浮肿而疲惫的双眼,看着晃荡在屋子里的张浩江,目光透着压抑的愤怒。“照你这么说,汪财是没救了,就是一个由他去死?”声音很冷,冷得震慑人心。
张浩江站定了,脸色也白了。
坐在门边的梁君和站在他身边的小月和大姐都惊怔地看着怒目圆睁的老父亲,谁也不敢发出一点气息来。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张浩江有些结巴了,“我是想说——”
“滚——!”老岳父动怒了,他从椅子上起身,径直去把大门拉开,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在请张浩江“滚”。
大姐上来拉住父亲的手臂,哭着说:“爸,你让浩江把话说完嘛!他是你女婿,他还不是为了咱们家——”
父亲一扭身将大女儿先推出家门,用力之猛,险些将她推倒在门外,张浩江一见,跟着一闪身就跑出去了,门随即哐的一声关上。
“梁工程师!”刚关上门,柴老头就叫梁君了(自梁君进这个家门以来,他就一直叫梁工程师),梁君倏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像要接受任命似的。他从柴老头的眼光和语气里意识到,一场考验他的风暴就要降临。
柴老头背着双手走到他面前,一双红肿的眼睛注视着他。真是个英俊的大男孩,面庞有棱有角,又透着精明强干。“你要是真心喜欢小月,也愿意娶她的话,你现在就把她带走,你们就算成家了,我和她妈一分钱彩礼都不要,你只要给小月一个幸福的家,免得她跟着我们老夫妻俩窝在食堂仓库房里受罪。”
“伯父,这个——”梁君显然没有任何准备,满脸紧张慌乱,嘴唇抽搐着。“我还没有想好,这个,我还要跟我的父母先商量——”
柴老头又径直走到门前,拉开了门,那个意思再明确不过了。梁君不情愿地走向门口,小月叫道:“爸,爸,为什么?——”梁君走出去了,柴老头回身对小月说:“你要是现在就跟这个男人走,那以后就休想再回来!”
小月像是惊吓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没有跟着跑出去,而是冲进了自己的房间,随手关上门,接着里面传来伤心不已的哭声。
柴老头重新关上门,大声吼道:“他妈的,老子算看透了,没有一个好东西!”
第二天,柴老头就把卖房的告示张贴到大街小巷,很快,前来拜访的络绎不绝,却没有一个是揭榜来买房的。这期间,张浩江没再露面了,显然这件事让他丢了面子。梁君也没再上门了。为此,小月躲在房间里哭了几夜。
到了第二周,情况有了变化。三十万不是问题,问题是有钱人不是冲房子来的,而是冲小月来的,就是说,只要小月愿意嫁,而要嫁的对象,有二婚的,有残疾的,还有一个闻讯赶来的外地的包工头,年纪比柴老头还大,他提出的条件是:小月必须先跟他成婚,也就是让他先睡过,保证小月是处女身,他随后就把三十万现金堆在柴老头的面前。
柴老头破口大骂:“狗日的,等着老子死吧!”
这天上午,黄根发夹着小皮包来到小月家,柴老头看见这个胡子拉碴、相貌丑陋的家伙就问:“你找谁?”他说:“我找汪财的老丈人。”柴老头把他挡在门口,说:“我就是。”黄根发说:“柴师傅,您老不认识我了,我是黄根发啊。”柴老头当然知道当年修理厂那个泥瓦匠出身的小包工头,名声不太好,但讲义气,好打架,为此还坐了牢。柴老头后来也是没办法才同意女婿去他的采石场打工。只是没有想到,这家伙如今变得膀大腰圆,一副匪气的样子。柴老头始终没开笑颜,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还是让他进了家门。
快到中午时,黄根发才出来,与他进门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柴老头夫妇亲自送他出门,而且一再挽留他吃午饭,他直摇头拒绝,那时刻,小月的母亲则是眼泪汪汪的样子。
其实,黄根发是给这一家人出了难题,而且这个难题非同小可。面对这个难题,柴老头还是想到听听大女婿张浩江的意见。于是,第二天他给大女儿打了电话,由大女儿请张浩江进了家门。毕竟上次是“滚”回去的。
“什么,什么什么——那个黄根发要割自己的肾救汪财?!”张浩江惊叫起来,瘦脸拉长了。“这怎么可能啊!这一定是天大的——骗局!”
他本來想说这是天大的笑话,但转念一想——笑话,那是由不得他说了算了,是最终由大家作结论的,而骗局才是他和他的岳父一家人所要面对的。
“我张浩江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无亲无故的家伙,突然冒出来要为另一个跟他既不沾亲又不带故的人捐肾——这简直是——骗局!”
他本想说的还是“笑话”,但最终他还是用了“骗局”。他就是要让岳父岳母听明白了,世上没有可能发生的事,要是真的发生了,那就是骗局。
老岳父黑着脸,皱褶叠加的眼眶始终闭合着,似乎正在分析大女婿这番斩钉截铁的说辞。等张浩江停下来,他扔过去一句:“那个黄根发已经去省城医院体检和配对的血验,也是骗局?”
“今天一早就去了,是小月的二姐从医院打来电话说的,说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黄根发居然要这么做!”岳母忍不住说。昨天黄根发上门来说出这个决定时,她就对黄根发说,他们一家不能欠下他这个还不清也还不了的人情,但黄根发坚持表示,他也是没有其他更好办法帮助汪财,所以想到捐肾。她对黄根发说:“孩子,都是爹妈身上的肉,你怎么能随便割掉一个——”她不敢说那是“肾”,她其实想说那是“腰子”。黄根发最后说:“大妈,如果医生说行,我就把一个肾捐给汪财,如果医生说不行,那也没办法,咱们听医生的。”没想到今天一早黄根发真的跑到省城医院去做体检了。
“这一定是个骗局!”张浩江仍然坚持自己的判断。“他黄根发是个什么东西,全矿上的人谁不了解他?他就是一个乡下泥瓦匠,还坐过五年大牢,他这种人能为汪财捐个肾,图什么?这个问题,难道不值得反思?他跟我们家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他要这样做,凭什么?这难道不值得认真琢磨琢磨?”
屋子里静寂下来。岳父靠上椅背,疲惫地闭上眼睛,似乎想睡上一会儿。是啊,人家图什么要捐自己的肾呢?岳母睁大了红肿的眼睛,大女婿提出的疑问吓着了她,那里面似乎是个黑不见底的大陷阱。大姐靠在小月关闭的房门上,一手掬着瓜子,一手不时往嘴里送,那些瓜子壳纷纷从她牙缝中飞向地面,她其实也闹不明白,那个叫黄根发的又不是神经病,他干吗要平白无故地给汪财捐一个肾呢?且不说危害了,就说割了就没了!
坐在自己房间里的小月听得一清二楚,那个叫黄根发的模样浮现在她的脑子里,那张横肉的脸,窘迫的笑,还有在医院跟病床上的二姐夫说的那些话,和他的举动——这一刻,她倒是相信,黄根发可能就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
张浩江把手上的烟蒂重重地扔到地上,弄得地面上火星一片。“他妈的,好家伙,我总算猜到这个姓黄的心思了!”他的思考终于有了重大突破,脸上显现出兴奋而激动的状态来。“姓黄的兔子这家伙的尾巴被我抓住了——他十有八九是把主意打在了咱们家小月的身上!”
这话,一下子就使屋子里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你们想想看,这家伙不图小月,他图什么?他给汪财捐了肾,回头来就会提出要娶小月,我们能不答应吗?小月这么漂亮,这是全矿上下无人不晓的,他黄根发能装作不知?谁知道他曾经动过什么念头?如今机会来了,他黄根发主动提出捐个肾,我的判断是,他明摆着是把主意打在了小月身上!他过去可能连想也不敢想得到小月,可是现在他一旦把肾捐给了汪财,就跟我们联系在了一起,他的目的就是娶上小月,到那时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张浩江脸红了,眼睛亮了,气色也高亢起来,仿佛凭他一己的卓绝智慧终于破解了黄根发布下的这道诡秘之局。
岳父岳母面面相觑,神情茫然而困惑;看上去,张浩江刚刚破解的局,才是他们真正不解的谜。大姐这时附和道:“还真是,那个姓黄的,没准正是想着这么干呢!这局设计得可真深啊!我听说过,他自己的老婆就是跟人家跑了的。”
咣地一声,房门打开了,小月跳出来,直接走到姐夫张浩江跟前。
“大姐夫,你不能这么无端地猜疑别人!”她脸色羞红,但目光凶狠。“我就不信那个黄老板像你说的那样!我就是相信,他只是为了帮助二姐夫,救他一命,才决定捐肾的。他说过,眼下是实在凑不起三十万,否则,他也不会想到要捐肾——你这样无端地猜疑他,真要是让他知道了,不是认为我们这一家人不识好歹——再说,要是传出去了,我成什么人了?我不就是被绑架了吗?”一想到自己刚刚跟那个年轻帅气的副总工分了手,心里就万般委屈,眼泪哗哗滚出眼眶。当妈的赶紧过来把手绢送给女儿,小月接过手绢擦拭了双眼,话说得又硬气起来:“大姐夫,你说话要掂量掂量,不要信口开河,你要有依据!”
张浩江那张瘦脸泛起窘迫的苦笑,他耸耸瘦削的肩头,那样子就像表明他是好心没得好报。“好好好,小妹啊,这事大姐夫我替你去找依据!”他把声音夸张地拖长,“我要亲自去找那个姓黄的谈一次,我非得把他的企图挖出来不可!”他眼光从小月的脸上扫到坐在桌边的岳父岳母那里,“这年头,人复杂得很啊!你们想想,一个坐过牢的男人,真要是欠上他点什么,他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他慨叹不已的样子。
黄根发到了省城医院就直接对病床上的汪财说了自己的打算,二姐听了非常吃惊,病床上的汪财嘴唇直哆嗦:“根发,你是疯了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黄根发用手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解开衣衫领子,用手掌作扇子扇着。“救你啊!我可不想看着你就这么死了,没了!你死了,没了,你那个家就完了,你老婆、孩子也不能没有你啊!再说了,这不都是眼下没钱闹的嘛,否则,也根本犯不着这么折腾!”
黄根发抬头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二姐,二姐一听这话就直掉眼泪。汪财从被褥里伸出鸡爪般黑瘦的手,抓住黄根发的肥厚的手掌,攥得紧紧的。“兄弟,我求你,千万别这么干!我不值得你把肾割给我——”眼泪从深陷的眼眶里溢出来。
黄根发说:“兄弟,我都查过资料了,留一个肾照样好活的,不碍大事——话又说回来,现在能不能捐还是个问题,还要等医院验血配对以后才知道。”
汪财没有松开黄根发的手,眼泪还在流着,往皱巴巴的枕巾面上流。“让我去死吧——”他挣扎地喊出一嗓子,把病房里的医生、护士和其他人全都吓愣了。
这一天,黄根发在医院里接受了一个戴着眼镜、面容红润的主任医师有关捐肾方面的科普。在禁闭室一般的房间里,面对面,主任医师对黄根发说,人体内有一套敌我身份识别系统,用来识别是自身的组织还是外来物,当外来病毒进入人體内,人体的免疫系统就会迅速识别这是外来物,并将其消灭;而人体的免疫系统不会攻击自己的组织细胞,就是身份识别系统在起作用,主要作用物就是HLA——人类白细胞抗原。免疫系统识别了你的HLA,如果是自己人就不会发起攻击。所以说,肾移植必须配型,包括四个方面,一是血型相融,二是PPA要阴性,三是淋巴细胞毒要交叉配型,四是HLA配型。
黄根发听得一头雾水,主任医师就慈眉善目地笑了,“HLA基因一半来自父亲,一半来自母亲,为全显性表达,有六个主要的基因位点,A、B、C、DR、DQ、DP。HLA每个位点的等位基因数量少则几十种,多则上千种选项,排列组合一下就会发现,两个完全一样的基因型的概率有多大,而且人的基因是成对的,这概率就更小了,所以说,除了同卵双胞胎,世界上几乎找不到HLA基因型完全一样的两个人。”
“那就是说,保不准还捐不成呢?”黄根发说,脸上挂着疑惑。
主任医师说:“说来也简单,HLA配型至少要满足三个点或三个点以上时才能做肾移植。”
“医生,你就对我直说,捐个肾后对我生命有多大影响?”黄根发最关心这个。
主任医师从椅子上站起身,走过来拍拍黄根发的肩膀,然后隔着那件白大褂双手在自己的双肾位置上做示范。“一般来说,正常人只需要肾脏的40%功能就够了,如果双侧肾脏正常的话,捐出一个肾脏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肾脏储备能力由原来的60%减少到了10%,换句话说,原来有60%是多余的,捐肾后只有10%是多余的了。”
黄根发最后在主任医师递过来的报告上签了字,接下来就去做相关体检程序去了。
回到矿里,天色将晚,夕阳映着天边一片残红。街上都是下班的人。穿过一条狭窄的小街,沿着阴暗的小巷往里走,光线就越发暗淡了。黄根发住在矿郊区自己私建的一套三居室的房屋,本来打算要去县城里买一套公寓的,可是自打跟妻子离婚后,买房就没有心思了。几只闲逛的狗儿看见了黄根发便一溜烟地奔过来,纷纷扑到他身上撒欢;黄根发一手夹着小皮包,一手不住地在每条狗的头上抚摸几下,他能叫出每条狗的名字,说大麻子,你今天又去欺负花姑娘了吧?你,大黄牙,又去吃屎了吧?口臭得很!——狗儿们围着他跳跃,黄根发明白了意思,说今天没上馆子,没带吃的,下次吧,下次啊!还故意拍了拍裤兜,空的,让狗儿们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把狗儿们打发走后,黄根发抬头看见了一个披着灰西装的瘦削的男人,正在自己的屋前踱步,嘴上吸着烟,神情凝重的样子。走到跟前,这个陌生男人倒是先问他是不是黄根发。黄根发说是,于是他自我介绍,他叫张浩江,黄根发就说:“是大姐夫,张科长啊!”他听汪财说过,这是个柴老头家里拿主意的人物。黄根发用钥匙开了门,请张浩江进屋坐。
屋子里暗得很,黄根发拉亮电灯,并随手抓起凳子上的一件脏衣服在椅子上抹了一把,然后让张浩江坐。家里太乱了,他甚至来不及把桌上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倒掉,桌面上也布满灰尘。他抓起桌上的暖瓶晃了晃,空的,说:“我这就烧水去。”
张浩江摆摆手,说:“不用了,我们谈谈吧。”
黄根发也就不勉强了,就在堆放着脏衣服的凳子上坐下来,看着张浩江,说:“我们谈什么啊?”
张浩江说:“谈谈你捐肾的事!”这话说得又冷又硬,让黄根发的心情陡变。
“捐肾有什么问题吗?”黄根发问他。他掏出香烟,本打算扔一支过去的,可转念就顾自叼上了嘴,用打火机点着,嗞嗞吸上,把香烟和打火机往桌上一扔,烟雾随即在昏暗的光线里弥漫开来。
张浩江说:“大家都是男人,做事就要光明磊落,敞开心窗说亮话!”
黄根发觉得气氛不对了。“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很清楚!”张浩江阴冷地看着他,“你明说吧,你凭什么要给汪财捐肾?你的目的是什么?你不可能毫无目的地去干这件事——这我没说错吧?这年头,谁会随便地把自己的一个肾捐给别人?啊——”他那种当领导的气质出来了,声音和语气就像手握真理,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踱走起来,好像不这样,就无法表现他的真知灼见,“你说说,你跟汪财既不沾亲又不带故,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需要用你的一个肾来解决?这里面,你不说清楚,谁能说清楚呢?”
本来这个时间点上,以黄根发的为人和性格,他会主动邀请这个大姐夫张浩江去路边的小酒店里边喝边聊,反正也是到了饭点,可是这家伙一上来就这么不着调——黄根发差点儿就破口骂“你他妈的全是屁话”,但他忍着没发作。
张浩江始终不拿正眼看黄根发,好像黄根发这个人根本就不在现场,而他这是在对着大庭广众发表演讲:“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何况是平白无故地割掉一个肾给别人,这符合常情吗?这事说出去,谁能相信呢?”
黄根发手指上的香烟燃积了很长一段烟灰了,像是长在香烟上面的,就是不肯掉下来。他僵木在凳子上,脑袋和神情仿佛都僵木了。当屋子里静默下来,也就是张浩江等着他说话时,他才抖动了手指,夹在手指间的香烟上那长长的一段烟灰才即刻崩溃下去。
“张浩江,我不懂你什么《孝经》什么‘毁伤的,我就问你,你们这些跟汪财既沾亲又带故的人,怎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愿意给汪财捐个肾啊?我听你老丈人亲口对我说,不仅如此,你们他妈的连汪财换肾需要的钱都不愿意借出来,急得你老丈人要把唯一的房子都卖掉,这符合常情吗?说白了,你们自己都这么缺德了,还有什么资格和脸面来跟老子说捐肾这件事?”
黄根发黑沉着脸,声音里透着要爆发的怒火。“老子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缺德的人,才决定捐个肾给汪财,救救那个可怜的兄弟,也算是救了他们一家人!再说了,老子愿意不愿意捐肾给汪财,是老子个人的事,跟你他妈的有屁关系?你不就是个屁大的科长吗,你有什么资格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一双眼里喷出火焰来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张浩江涨红了脸,但声音是降调的。
黄根发倏地从凳子上站起身,粗壮的双臂收缩到身后,那架势似乎马上就要开仗。“我告诉你,今天不是看在你跟汪财沾亲带故的情面上——”他铁青着脸,用手指恶狠狠地点着张浩江苍白的鼻尖。以他当年的火暴脾气,此刻的张浩江一定被打翻在地。
张浩江颤颤巍巍地往门边移动,他感觉到了危险,逃脱是必须的。在他跨出门之际,还是说出了他尚未说出口的话:“你休想把主意打在小月的身上——那是全矿最漂亮的姑娘!你是什么东西,全矿人都知道!你休想——休想——!”
慌慌张张从小巷里逃出来的张浩江,觉得自己既狼狈又丢面子,嘴里一直喋喋不休地骂着:“流氓!恶棍!蹲大牢的货!”
沿着小巷走到路灯明亮的街道时,他就想好了现在该去哪儿。他把香烟掏出来,在路灯下的树影里点着吸着,他要稳定一下情绪,消除刚才那一幕的不愉快,并且打好腹稿。抽完烟后,他就往矿职工公寓楼方向走去。
职工公寓楼在矿里又叫“高知楼”,里面住的几乎都是工程师、技术员,大多是单身汉,设施和条件是矿职工宿舍区里最好的。副总工程师梁君就住在顶楼的一套大单间房里。梁君在那套大单间房里热情招待过张浩江好几次,好酒好菜,敬着他也奉承着他,当然,那是梁君刚跟小月搞上对象那阵子。
乘电梯上楼后,张浩江捋了捋头发,又拍了拍肩披的那套灰西装,迈着小正步走向楼道拐角;他决定先说什么后说什么的腹稿早已酝酿好了,就是说,梁君必须立即对小月采取攻势行动,他负责全力配合,否则那个要捐肾的无赖就有可能阴谋得逞。
拐角处的廊灯是熄灭的,廊道上挂了许多衣物,其中大多是色彩亮丽的运动服、运动衫。他上前敲了門,门底缝隙间透着里面微弱的灯光,但里面是静悄悄的。再敲,里面终于有了声音:“谁呀——?”是梁君不耐烦的声音,好像他此刻正在里面做着什么科学研究而被突然打断。张浩江马上在门外应道:“是我——大姐夫——张浩江啊!”他忽然意识到说大姐夫是不妥的,毕竟他跟小月已经不来往了。听见了拖鞋吧嗒吧嗒的声音响到门边,接着,门就吱呀一声只开了一半,露出梁君的半个脑袋,头发是凌乱的,他仔细看了看门外的张浩江,冷冰冰地问:“找我有什么事?”张浩江嬉皮笑脸的样子,“我不进屋,怎么说呀?哎呀,事情可是糟透了!”他用力一推门,却没有推开,这才意识到是梁君用身体挡在门后面。梁君依然是冷腔调:“说吧,什么事糟透了?”仍然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张浩江内心有些恼怒,甚至感到了羞辱,但瘦脸上却依然挂着奉承的笑意。“在这门外,你让我说小月的事,怎么说得出口呢?”他强行挤进去了半个身子,这才一下子看到了一个女人赤裸的背影,那个女人正在卧室门旁穿着衣衫。张浩江顿时惊呼了一声:“哦——!”那女人紧张地一回眸,手捂胸前躲进了卧室里面。张浩江随即变了脸色,好像这是在他家里发现了奸情,他对仍把持在门边的梁君说:“那个女的是谁?你怎么——跟小月交代——?”梁君似乎早就恼羞成怒了,一用力将他推搡出去,“去你妈的小月!”门随后哐地关上,接着响起一连串锁门的声响。
张浩江险些被推翻在地,身子一个大趔趄把肩头的灰西装甩到了地上。此刻,他没有及时捡起衣服,而是就那么伫立在静悄悄的黑暗的廊道里,眼睛往上翻动在那垂挂着的一件件漂亮艳丽的运动衫之间,大脑里乱成了一锅粥,抽搐的嘴巴连句想骂人的话也说不出来。
很快,在十里矿区,有关采石场老板黄根发要为柴老头的二女婿汪财捐个肾,柴老头答应把小女儿大美人小月许配给他的谣言就传开了,而且越传越离谱,说是黄根发从一开始就打了小月的主意,可怜的柴老头救二女婿心切,家里又实在凑不起三十万现金,这才被迫屈从了黄根发的要求,云云,真是声声泪,字字血。
小月这天突然从班中跑回家来,一头躲到闺房里就哭泣起来。小月其实也已耳闻了那些街坊里的传闻,可是没有想到,同事王大花居然拿这些传闻来公开丑化她,甚至侮辱她。王大花是个因相貌丑陋,又心胸狭窄,三十五六岁了至今未嫁的老姑娘。这些年里,每每看到那些像苍蝇逐腥的男人有事没事、觍着脸皮磨蹭在小月的柜台前,王大花内心就气不打一处来,羡慕嫉妒恨,五味杂陈,好在小月从来不张扬,一直低调行事,王大花也抓不到什么把柄,这下好了,原来一向臭美丽、装清纯的小月居然为了三十万要嫁给坐过牢的那个形象恶劣的黄根发这等货色,王大花的心气陡然飙升起来。
“小月啊,你的事,姐姐我可是听说了。”王大花招呼小月,声音和手势都夸张得像平日就是亲姐妹似的。“姐姐可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啊!”
小月正在柜台里摆放东西,因为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眼光惊异地看着王大花。
“黄根发那种人,你可不能嫁啊!”她故意拖长怪怪的声调,扭着腰肢从柜台边走过来,让同事和顾客都听得见。“那家伙的老婆都跟人跑了,知道什么原因吗?——就是穷!别看他是什么采石场的老板,其实穷光蛋一个!你图他什么?就因为他给你二姐夫捐个肾?”
小月那张漂亮的脸蛋顿时就红透了。“王大花,你——瞎说什么呀!”她梗起细脖子,责问道,“谁说要嫁给那个人了?你听谁说的?”
“哎哟哟,还听谁说的?你可真会装啊,全矿上的人都知道的事,只是没人愿意亲口告诉你罢了。”王大花再次夸张地用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子,好像全世界都知道的。同事们围拢过来,顾客们也凑到柜台前。王大花太喜欢这种场面了。“小月啊,黄根发那种人要钱没钱,要貌没貌,还是个二婚货,倒是有一副好身板,可是他要是把肾捐了,那也就是个半残废了——”
柜台前的人越聚越多了,闲言碎语也就出来了。小月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王大花,闭上你的臭嘴!我柴小月愿意嫁谁就嫁谁,那是我的自由,轮不到你说三道四!你有本事,还是把自己早點嫁了吧!”边说边哭着从柜台里跑出去了。
那最后一句,就像一颗子弹击中了靶心,王大花当场闭了嘴,她那张倒葫芦形的大脸由白变红,半晌哑然。
晚饭后,柴老头跟老伴一起来到了大女婿张浩江的家里,现在的局面好像只有大女婿出马才有扭转的希望。在客厅里坐定,大女儿给父母沏了茶,张浩江给岳父敬了烟。柴老头便把来意说出来,希望张浩江去做梁君的工作,尽快恢复他跟小月的关系——上次柴老头那样对他不客气,有失礼的地方,也请张浩江转达歉意。总之,只要他跟小月恢复恋爱关系,矿上那些谣言就会自然消停。
“也只有你去说说,我这张老脸可是抹不开的。”岳父最后叹息道。
岳母马上补充了一句,“还是那个小梁跟小月般配。”
一听说到梁君,张浩江内心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股羞恼直冲心头。“他妈的,什么东西!——”他脱口骂道,脸色耷拉着,但后面的话又戛然而止——他马上意识到,那一幕是不能说出来的。
“怎么啦?”岳母发现女婿的语气有问题,老岳父也直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女婿为何情绪如此激动。
“这个事啊——我看啊,——还是慢慢来吧。”张浩江语不达意地吞吐着,又要踱步了。站在旁边的媳妇却看不下去了,推了他一把,走到父母面前,昂着头说:“爸妈,浩江是不好意思说——我来说!”张浩江赶紧把媳妇搡到一边,斜眼斥责道:“你说个屁啊!”但媳妇打定主意要说,再次把丈夫推到一边。“这关系到我小妹的终身大事,做姐姐的就不能不说!”她把松垮垮的胸脯挺了起来,捋捋额头上的头发,态度决绝的样子:“那个姓梁的,不是个好东西!是个大流氓!他现在就睡女人了,那个女人就是广播站的播音员——”张浩江一把抱住媳妇,硬是连拖带拽地将她推进了卧室里,随手关上门,但依稀听得见她仍在里面嚷着,“他还不止睡过播音员呢,还睡过话务室的——”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岳父岳母两双老眼几乎同时对着张浩江。这一刻,张浩江十分后悔那天晚上把事情真相告诉媳妇,不成想媳妇又打听到更多的情况,现在这事捅破了,想当初自己在岳父母面前海吹神嘘那个梁君的种种好,现在竟是这么一个流氓货色,这话前后就圆不通了。
“别听她瞎说,有些事,也还没有搞清楚嘛。”张浩江尴尬地搓着手,像是自言自语。
两个老人没再说什么,起身就走了。
一回到自己家里,电话就响了,是远在省城医院里的二女儿打来的,她哭诉着傍晚时分在病房里发生的可怕一幕,汪财居然要跳楼自杀,幸好被几个病友及时按住了,否则,这会儿人就在太平间里了——
老岳母一屁股瘫倒在椅子上,往天花板上翻着泪汪汪的眼珠子:“老天爷啊——”
同样是在这一天,采石场的黑疤约黄根发在一起聚聚,黄根发说:“你小子请客,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黑疤就嘿嘿地笑。这家伙平时抠门得很,几乎从不主动请客,而且是矿上最好的“鸿兴楼”酒店。
下班后,黄根发在家里换了一身干净的休闲秋装,浅蓝短袖衫,米色长裤,皮鞋擦得锃亮,头发也用潮毛巾湿润过梳得水亮,像抹足了发膏。毕竟也是个小老板,去“鸿兴楼”吃饭,就应该体面,有点派头。浅蓝短袖衫的衣兜里鼓鼓地插着一包未开封的“红塔山”,路人未必看得清牌子,但在那年月里也是一种身份标识。走上小街后,有熟人跟他打招呼,他点头就过;他眼角余光发现,身侧和身后,是有人在指指点点或咬耳窃语的。
“他妈的,这事闹得——”
黄根发摇晃着脑袋,百思不解这满城风雨起自何人之口;他可是想也没想过,要娶上小月,而且是用自己捐肾这种手段——
远远看见,穿着整洁干净的黑疤在酒店门口张望着,神情焦虑的样子。黄根发溜到他身后,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把他吓得一蹦,转身一看是黄根发,兴奋地把他抱住:“老大,你可来了,客人都在等你呢!”黄根发这才蹙了眉头:“客人?什么客人?”黑疤就那么从后面抱着黄根发,似乎怕他跑了,往酒店里搡着,说,“你进去就知道了。”
上了楼,进了包房,里面坐着三个人,黄根发一个也不认识,其中一个留着长发和黑胡须,脖子和手腕上都挂着金链子,一张刀削脸上表情木然的年轻人马上站起身,向黄根发伸出手来。
原来,这三个人是从外省赶来的,是黑疤一个远房亲戚介绍来的,那个挂着金链子的家伙是一家贸易公司的经理,另外两个年轻人是他的跟班。黄根发看到,一盘盘大菜已经摆上桌了,三瓶茅台酒立在中央。显然,这顿饭是他们请的客。坐定后,黑疤说:“老大,我们边喝边聊吧。”黄根发内心隐隐感到一种不安。
“说吧,请我吃这顿饭,有何贵干?”黄根发首先发问。这么一问,黑疤就有些慌张了,那三个人也彼此对了一眼,似乎黄根发这样发问还早了点,气氛还没到那个点上。
“这个——这个——”黑疤尴尬地看着黄根发,然后把眼光转向坐在对面那个挂金链子的刀削脸经理。气氛有点怪怪的。刀削脸给黑疤使了个眼色,黑疤就不言语了。刀削脸伸手抓过酒瓶,要给黄根发开始斟酒,说:“咱们还是吃饱喝足了再谈正事吧。”黄根发一把按住他握着茅台酒瓶的手腕,“现在就必须说明白,否则,老子立马走人。”
黄根发从不吃不明不白的饭。黄根发也算是在道上混过的人,他不怵这个。这种场合,人■了,就是砧板上的肉。
气氛僵了,透着随时爆发的危险。刀削脸挤出窘态的笑,并咳嗽几嗓子,他稳定一下情绪。他可能意识到了,面对黄根发这种硬汉,不把请他喝酒的原因说出来,那么一切就此结束。他一边斟酒一边说出原因。
刀削脸一行三人是受集团大老板的授权来的,目的就是要买黄根发准备捐给汪财的那个肾,开价六十万。他替黄根发想好了,如果你真要帮汪财,那么这六十万你可以借给汪财三十万去解决他的肾源问题,另外三十万揣进你的口袋。他冲旁边那个跟班的使个眼色,那人就从身后抽出一个沉甸甸的黑皮包,从里面拿出六十万现金,一沓一沓的,堆在桌角上。黑疤的脸放大了一号,这么多的钞票,让他目瞪口呆。
刀削脸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递到黄根发面前,那是一份打印好的自愿声明书:
我自愿出售自己的一个肾给大发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于旺龙先生,价格六十万(人民币)。如果血型和HLA相关指标不配型,自愿退还六十万(人民币)。出售人:×××,最后是×年×月×日。
“你要是同意的话,就在出售人后面签上你的大名,六十万你现在就拿走,就这么简单。”刀削脸又从怀里摸出一支签字笔,放在黄根发的桌沿上。
黄根发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心里堵得很。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他心理上一点准备和防范也没有。
刀削脸笑着对他说:“这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黄先生!”
黄根发把那张纸片和那只笔轻轻地推到一边,仿佛这两样东西都是需要小心谨慎对待的。随后,他粗壮的双肘在桌沿上支着,一张横肉的脸盘变得又黑又红。
“黑疤——!”他突然叫道,黑疤吓得险些从桌边蹦起来。“跟老子说实话,这笔买卖做成了,你小子有什么好处?”
黑疤站起身来,望着黄根发,结巴着说:“不瞒老大,做成了,我亲戚说的,那个叫于旺龙的大老板会给我一万元的好处费。”
黄根发抓起酒杯,将里面满满一杯茅台酒直接泼到他脸上。“你这个狗日的!狗日的——”黄根发骂道,猛地站起身就往门外走,身旁的那个挂金链子的刀削脸赶紧抓住他的胳臂,“黄先生,这笔买卖你应该再考虑考虑!”黄根发扭回头,一双变得凶神恶煞的眼睛瞪视着刀削脸,包厢里一下子就彻底静默了。
“松手!”他只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那只被紧紧抓住的手臂就立即松开了。
临出包厢之际,黄根发用手指着黑疤,“狗日的,你等着,看老子怎么收拾你!”黑疤哭喪着脸,追上来从身后抱住他,“老大,你可真不能误会我啊!我想你既然要救汪财兄弟,三十万就够了,你还能多得三十万,不是两全其美吗?”黄根发像头发怒的公牛猛一转身,挥起手臂一巴掌就将黑疤打翻在地。“去你妈的两全其美!”他朝地上的黑疤屁股上踹了一脚,啐了一口,然后扬长而去。
从“鸿兴楼”出来,天色黑了,路灯亮了,小街上路边摆地摊的商贩们有收摊的也有重新开张的,忙忙碌碌。黄根发在街角站了一会,把那包“红塔山”香烟打开,抽出一支叼到嘴上,街面上风挺大,他双手掬着打火机给自己点了烟,大吸了一口。这会儿,他想找人打一架,哪怕是没来由地打一架。
抽完了烟,他穿过小街,走进一条热闹而昏暗的小巷。这里都是小酒馆和夜市大排档,也是黄根发经常带兄弟们来吃喝的地方。他拐进路边一家小酒馆,穿着大围裙的胖老板立马出了柜台迎接他。黄根发冷着脸说:“老三样,半斤烧。”胖老板本想说点闲话,但见黄根发恶狠狠的神情,就不敢像往常那样跟他插科打诨,躬身就去办了。
老三样,就是油爆花生米、卤猪耳和炒猪肝,外加半斤烧酒。
独自在狭小的包厢里吃喝着,刚才在“鸿兴楼”发生的那幕又浮现出来:那个刀削脸和他的六十万现金还晃悠在眼前,而病房里,骨瘦如柴的汪财那只像鸡爪似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情形,也像刚刚发生一样,还有阴阳怪气的张浩江那副恬不知耻的嘴脸,还有刚才那个贪财的黑疤的出卖——原以为自己一无所用,何曾想,而一无所用的人决定捐肾时,才发现那东西才是宝贝,现在看来,不是我,而是那个宝贝才引起了如此轩然大波。
此刻,似乎并不久远的回忆也一一闪现在黄根发的脑际。那个时候,年轻干练的汪财还是修理厂后勤部门的临时负责人,专门管理劳务队的业务。那年到了年关,黄根发找到汪财,给他送了两瓶曲酒和一只老母鸡,希望把劳务队半年的工程款结清。汪财那时还是个单身汉,在集体宿舍里支个煤油炉,煮了一锅萝卜、豆腐、青菜加几块猪肉的大火锅,拉着他一起热乎乎地吃喝了一顿,临走时汪财对他说,东西带走,事情办成办不成另说。春节前事情总算办成了,后来黄根发才知道,为了工程款,汪财天天泡在厂长办公室,甚至晚上也泡在厂长家。而这些,汪财自己从来也不说。从那以后,黄根发就经常泡在汪财的集体宿舍里,还是那种大锅菜和打来的散装酒,穷日子一起穷开心。后来黄根发因斗殴坐牢后,他的兄弟们作鸟兽散,而第一个来探监的就是汪财,他给黄根发送了吃的穿的,让黄根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送来的一条工装裤,居然缝进裤兜衣层里六十元钱——要知道,在上世纪80年代,那可是不小一笔款啊。那年除夕夜,监狱外鞭炮声响成一片,夜空烟花飞溅,狱警传唤他去会见室,走过铁栅栏的长廊,黄根发把所有亲人都想了一遍,唯独没有想到这个除夕夜来看望自己的居然是汪财,他送来了一大搪瓷缸的香喷喷、热腾腾的鲜肉饺子——
黄根发突然哇地大哭起来,哭得痛心伤肺。
小酒店的胖老板进来,吓得赶紧关上包厢门。
这天夜里,黄根发回到住处,夜空中挂满了星星。他不住地打着酒嗝,脚步有些踉跄。走到家门前,有个黑影从树影下移过来。
“黄大哥,我找你是有事跟你谈。”是个女人的声音,有些嘶哑。
黄根发定睛一看,哦,就是美若天仙的小月。他赶紧掏钥匙开了门,请小月进屋坐。
在屋内昏暗的灯光下,黄根发看见,小月那双美丽的丹凤眼微微红肿着,面容憔悴,神情抑郁。他赶紧将靠背椅子端过来放到她面前,并迅速地抓起门后的一件脏衣服在椅子上擦了一遍。小月坐下来,低首啜泣:“黄大哥,你说实话吧,你是不是想——跟我——好,才决定给我二姐夫捐肾?”
刚刚喝下了半斤烧酒的黄根发,这一刻,脑子却是格外清醒了。“小月啊,我向你保证,不,可以向你发誓,我绝对没有那个心思,外面传的都是他妈的谣言。我是什么样的人,能找上什么样的人,心里有数。你就踏踏实实地跟那个叫梁——梁什么的工程师,谈你的恋爱吧——”
小月突然抬起脸,声音变得尖厉:“不要说那个姓梁的,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黄根发吓得一愣,就赶紧改口:“哦,那就不说他,不说他了——总之,我做我的事,你做你的事。”
小月一双红肿的眼睛直视着黄根发,那目光显得执着,甚至有些怪异,好像眼前这个男人她从来就没有见过似的。
黄根发说:“你就为这事来的?”
小月点点头,起身就往门外走,黄根发赶紧送她出门。
“小月啊,”黄根发说,“有件事我还想拜托你。”
小月停住了,背对着他,站在门外的阴影里。
黄根发犹豫了一下才说:“如果我跟你二姐夫各项指标相配的话,那么等到手术那天,你愿意陪我去趟医院吗?”
“为什么?”
“你就权当是我的亲属,帮我签个字。医生上次特别提醒我,千万别忘了这件事。”
四周极其寂静,月亮透过树枝洒下斑驳的光影。
“不签字,那个手术就做不成。”黄根发又补充道,“医院有规定。”
小月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下,哑着嗓子说了一声:“知道了。”
黄根发看见,小月的身影像一股轻盈的风,很快就在小巷里消失了。
日头从山岗上升起,公鸡叫三遍了。黄根发开着那辆红桑塔纳,穿过早市热闹的小街,直接往小月家的方向驶来。他昨夜几乎一宵未眠。医院的通知电话终于打来了,黄根发跟汪财的血型及其他相融性指标相配。放下电话那一刻,黄根发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左边肚皮,接着又摸了摸右边的肚皮,后来,要摸得更仔细些,他猛地吸气收腹,终于摸到了——他尚不知道到底是捐左肾还是右肾,但这一刻好像两个肾都感到了紧张不安,颤动的频率明显加快,似乎都不情愿从这个躯体里被分割出去。黄根发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他发现这张平时灰沉沉、肉墩墩的方脸盘,变得灰暗了,不,好像充满了死灰色,好像马上就要不久于人世。他把这张脸凑到镜前,自问道:“黄根发,你是后悔了,还是害怕了?”一层细密的汗粒泛起在他宽大的额头上,他不自觉地用手摸上自己的脸,发现脸盘是冰凉的,不,手掌也是冰凉的,不仅如此,而且变得麻木了。他回到椅子上坐定,呼吸似乎有点急促,甚至有点头晕目眩,就像是刚刚跑完了一个马拉松——
今天要一同去省城医院的不仅有小月,还有她的父母。红桑塔纳在后院门外停下,黄根发就按响了喇叭,后院门开了,从里面出来的居然是张浩江。张浩江是昨晚听说了情况,但在岳父母面前他一言不发。黄根发什么也不图,那他是真疯了。汪财那么一个不中用的家伙,犯得著黄根发这种滚刀肉似的家伙平白无故地捐个肾给他?可是,黄根发就真的要去医院这么干了!他今天一早跑来,说是要来送送岳父母和小月,其实他还是有话要对黄根发讲,他依然坚持认为黄根发的葫芦里一定深藏着诡秘的药。
黄根发下了车,尚未开口,张浩江就上前一把将他拉到旁边。
“姓黄的,我看你还是明说了吧!是不是肾捐了,下一步就要来娶小月了?”口气就像早霜一样冷。
黄根发的情绪一下子就跌到冰点。“张浩江,你真是神算啊,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张浩江凑近过来,神色上看,他似乎也不畏惧他。“你说,你让小月在手术风险报告上签字,是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要绑定她吗?那白纸黑字,一转眼不就成了把柄,小月就成了你的人吗?”
黄根发斜眼瞧着他,“那你去签啊?你要是愿意签的话,小月今天就不用跟我去医院了,就你去,你愿意吗?”
张浩江瘦削的脸孔红一阵白一阵,小眼珠子来回转悠,像是在眼眶里待不住了。“我签?我是你什么人啊?”他的声调降下来了。
黄根发仰着脖子说,“你就当是我二大爷,三表哥,四舅子,随你便。”
张浩江猛地一挥手臂,叫道:“我才不上你的当呢!要是手术失败了,我可要给你背一辈子黑锅,到那个时候,我不是你二大爷,也成了你二大爷,你想给我挖个黑坑啊——门都没有!”
小月从后院里出来了,显然两个男人的争吵声她都听见了。她上前就把张浩江的手臂拉着往后院里拽。“你是不是非要让我出尽了丑,才肯罢休啊?”她嘀咕道,但张浩江用力甩开了小月的手,像是要跳将起来。“小月啊,姐夫我是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啊!”他涨红着脸嚷开了,“这家伙(他用手指着身后站着的黄根发)究竟安的什么心,你到现在都看不出来啊!”小月回敬道:“他安的是什么心,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我可知道。”“我安的什么心?”张浩江有点急了。“你安的就是不让他给二姐夫捐肾的心。”小月板着面孔说,“那谁给二姐夫去捐肾呢?你替他去给二姐夫捐个肾吧!你愿意吗?你有这个心吗?”就像突然被魔法镇住了,张浩江不跳不闹了,甚至当场就哑巴了,一双小眼睛睁得奇大,仿佛灵魂刚刚出窍。“我告诉你,就冲他给二姐夫捐肾这件事,不要说我在手术风险报告上签个字,就是真的被他绑定了,那又怎么样呢!”这话使张浩江垂下了脑袋,左右晃动着,他吞吐道:“可是——可是——”他显然还有话要说,但一时又觉得说不出口的样子。
黄根发看到,就在这时,小月把张浩江拽着,一直拽到前面路头拐弯的地方,一停下来,小月就激动地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像是就流泪了,掏出手绢擦拭着;张浩江开始还说了什么,也是仰着头,晃着脑袋,但后来终于垂下了,并且默不作声了。
其实,小月与张浩江这一段对话是极其重要的。
小月:“张浩江,我警告你,我的事不要你管,今后也不要你来过问。”
张浩江:“小月啊,我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前途——”
小月:“你还好意思说为了我的前途?为了我的前途,当年你还把手伸进我的胸里,甚至还伸进我的裤腿里——”
张浩江:“当年姐夫我是一时糊涂嘛,不正是因为这个,我心里才特别愧疚,我才特别关心你要嫁什么人,关心你将来的幸福——”
小月:“我要告诉你,我是出于保护我大姐,也是保护我们柴家的声誉,这些年里我才一直忍着,不揭穿你,给你留面子,但是从今往后,不许你再来干涉我的私生活!”
张浩江:“你——总不能嫁给黄根发这样的人吧!这家伙看着就不像个好人,还坐过牢——”
小月:“我嫁不嫁给他,是我个人的事,跟你不相干!你要是还一意孤行,那就休怪我撕破你的脸皮,把你当年的丑行公之于众——”
红桑塔纳驰骋在通往省城的国道上。大片的田野,池塘,山林,一座座依山傍水的村庄,从车窗外一闪而过。黄根发聚精会神地开着车。副驾座上是小月,后排是柴老头和老伴。车内的气氛既是沉默的,也显得有点怪异。
还是柴老头开了口:“根发啊,你割掉一个肾,怕不怕啊?”
坐在他身边的老伴立即拍他的腿,瞪眼望他,怎么说这种话题。
“不怕。”坐在前排驾驶座上的黄根发说,“怕也没用,决定了的事嘛。”
“汪财有多大的恩德,值得你为他捐个肾?”柴老头又问。
车在行驶着,车内又陷入沉默。黄根发不想把这里面的弯弯道道说清楚,就说:“汪财是我的好兄弟,他是个好人,他过去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我不能忘记,如今轮到我来帮他了。”
“可他也没有割过一个肾给你啊?”柴老头不依不饶地问。
“那可不能这么说!”黄根发苦笑笑,“好朋友、好兄弟之间可不能这么算计,这么比较的。”
车内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柴老头又打开话匣子:“将来你就一个肾了,那以后的日子咋考虑的?”
“没大影响,”黄根发说,“我都咨询过医生了,还有10%的肾功能是闲置的呢!”
坐在后排柴老头旁边的老伴不住地用手绢默默擦眼泪,柴老头问的那些,都是她怕知道又想知道的。
小月一直把头偏向车窗外,好像始终在欣赏着田野风光。
“你以后就不考虑成家的问题了?”柴老头轻声问。
黄根发似乎敏感到了什么,他侧过脸往小月这边瞥了一眼。
“柴師傅,我——可没有别的企图,外面传的那些都是谣言!我也始终搞不明白这种谣言是谁编造出来的。”
“就是有那个企图又怎么样?”小月突然说,声音十分平静,就像这句话她已经准备很久,也等待了很久。她依然是面向车窗外。
柴老头伸出手臂,在前排驾驶座上的黄根发的肩头轻轻拍了几下。
“根发啊,我要是真有你这样的女婿——”柴老头刚说到这里,老伴赶紧又在他的大腿上猛拍了一下,打断了他后面要说的话。
作者简介:钱玉贵,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化工作协主席,安徽省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鲁迅文学院十七届作家高研班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壤土》、《潜入罪恶》、《尘世喧嚣》,中篇小说集《追寻安娜》、《遭遇城市》,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像片叶子一样活着》等。
原载《天津文学》2017年第10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