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树：视觉与记忆

无论从哪里抵达海岛的哪里，人们最先和最后的印象一定是椰子树；無论居住在海岛的任何地方，人们的家园都有椰树的守护。它是一个难以忘怀的南方意象。

至少自唐代开始就有了对椰树的诗歌书写：“日南椰子树，香袅出风尘。丛生调木首，园实槟榔身。玉房九霄露，碧叶四时春。”自七世纪诗人沈佺期、杜审言等贬谪安南，优美的椰树一定给予过他们一丝“香袅出风尘”的内心安慰，不过接下来，这种高挂着“九霄露”的椰树让沈佺期深深遗憾它“不及涂林果，移根随汉臣”。看来他们确实幻想过将椰树引种到北方，就像来自波斯的“涂林”（即石榴）“移根随汉臣”，本土化为一种温暖人心的家乡植物。

在远离大陆的南方，漂泊的诗人们品尝到了“似酒，饮之不醉”的“椰乳”，或倾听着“歌声远，椰子酒倾鹦鹉盏”（李珣），或感慨“椰花好为酒，谁伴醉如泥”（殷尧封），尽管椰树给遭遇放逐的诗人如此之多的馈赠，却依然未能慰释他们心中的乡愁。对于来自北方的唐代汉人而言，椰树远非一个家园意象，而是一种充满异域色彩的神秘的海洋意象。

的确没有任何一种树，会像椰树这样与海洋如此匹配。无法想象任何一种树生长在海边会与浩瀚的海洋、无际的海浪如此契合。当然也无法想象，显现着“碧叶四时春”的椰树能够生长在北方漫长的冬季。

每一种不同的植物尤其是树木，都是最先向人们描画出一种独特空间的事物。树木就像一种介质，吸纳并反应出空间的特性。虽然海岛上的树种繁多，但唯有椰子树会如此清晰地呈现出独特的海洋意象。椰树比任何一种树种都具有建构空间的意图，有时我会忘却它提供的饮品与食品，忘记它的实用价值，椰树的生长似乎就是为着向人们描画出高空，它垂直地或弯曲地抵御着台风而后依然指向天空，就像指引一种视线，向人们呈现出高空的神秘、透明、无限。

它以自身的属性呈现天空的属性，呈现出风暴的力量。它在空中划出简洁的线条，它用这些线条勾画出天空的可感性，以及热带风暴的可感威力，它用玉树临风的举在高空的阔大叶片剪辑出天空的多样化形态。每一棵椰树通常都会将它与无数次热带风暴的相遇保留在它的身姿和倾斜的方向上。它除了恒久不变地指向天空的意志，还蕴含着狂暴风雨中的生命势能。

热带风暴会摧折许多巨大的树木，但椰子树总是能够在任何一场风暴后安然无恙。它没有其他一些乔木粗壮，它的身躯在风暴中几乎是纤弱的，在一些高大粗壮的乔木发出折断声时，椰子树似乎依然不过是在临风起舞。它显得纤细的身躯是由丝丝缕缕盘绕着的纤维组成的，经得住风暴的肆虐，甚至常常连一颗没有成熟的椰果也不会被吹下来……

在风暴中，似乎唯有榕树堪与之相比。与椰子树一条主干插向天空不同，榕树没有主干，它的每一个枝条都向地面垂下无数条气根，当一条细细的气根垂到地面时就深深地猛扎下去，它知道它的生命将历经无数次狂风暴雨，它以这种独特的身姿积蓄好抗击打的势能。它整体保持着低矮然而绝不会屈服的姿势。不再有树的主干，却有无数条枝干先后植根于土地，似乎它伸出无数只手臂紧紧抓住大地，榕树靠的是这种智慧在一场场风暴中保全自身。而椰子树则几乎就是期待着要在热带风暴中重振其风姿了。

在海南，与椰树同样拥有风姿的是它的近亲大王棕。大王棕也有椰树的风范，但大王棕的装饰性，让它们太多地生长或被移植到星级酒店、各种殿堂、园林或风格化的大道上。椰树则无处不在，在城市、在乡野、在山间、在海滨……椰树是如此唯美，却又如此质朴。在港口、在渔村、在山乡，椰树可以一株独立海岸，也可以簇拥着喧嚷的街道，或丛生于田间山麓，椰树生长在任何地方都能够成为风景的灵魂……

与椰树相比，槟榔就像是它安静的姐妹，只是显得太过纤细娇柔，太过抒情了。

生长于海岸的椰树显得自由而独立，而椰树也喜欢密集地生长在人间的烟火气息之中。据说，越是靠近人们房前屋后，椰树越是生长得繁茂，对于海岛人家，椰树就是亲密的家园意象。而随着生活世界和生活时尚的热带化，随着国际与洲际交通由陆路更多地转向海路，也随着人类对海洋的利用与开发日益增加，椰树也不再呈现为孤悬海外的异域意象，它和海洋一起正在成为家园的表征。

是居住让椰树成为家园意象，窗前的椰树描绘出一天的不同时刻，一年的不同时段，描绘出蓝天丽日或热带风暴。无论风还是雨，微风还是风暴，绵密的细雨还是骤雨，椰树都会以相应的方式回应它们的声势。它高举在空中的巨大叶片随风摆动，像大鸟的翅膀或飞翔的鸟群。

居住多久才能让椰树成为家园的意象？直到有一天仅凭椰子树的指引就不知不觉走到了我的旧居前，我知道我已经开始生根了。多久远的回忆才能让椰树成为内心的意象？我在那里生活过，又离开了。

椰树本身就是一首视觉的诗篇。椰树生长在海岛上，像一种赞美世界的符号。椰树赋予我们的生活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那一定是赞美，是对生活世界的首肯，无论是夜晚风云安详的流动还是摧枯拉朽的热带风暴。

秀英码头的一株椰树……校园内茂密的椰子林……我窗外的几棵椰树，时间似乎在逆转，这不该是一部回忆作品的开头吗？

耿占春，学者，现居云南大理。主要著作有《隐喻》《话语与回忆之乡》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