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海把椰子树推荐给了我,每一棵椰子树上也因此总是有海风在出没。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风从大海上来,到了海南岛上,一个急停,原形毕露,瞬间就定格成了椰子树。那天清晨,在东郊椰林里看人采椰子,一个当水手的朋友刚好打来电话:“我看见海岸了,看见了椰子树……”远航从来就没有时间概念,我早就习惯了远海上的告别、一个人坐在太平洋上饮酒、没有彼岸与归程的幽灵船等等场景带给我的内心隐喻和生理刺激,感觉自己一直生活在巨鲸的腹里,置身于如乔治·奥威尔借约拿的神性体验所说的人之于鲸腹所获得的那份“免责状态”中:“那个黑暗柔软的空间正好适合一个人,那儿与现实世界隔着几英尺厚的脂肪层,不论外界发生任何变故,都可以保持一种彻底漠然的态度。能让全世界的战舰都沉没的暴风雨也几乎不会让里面的人听到一点儿声响。即使是这头大鲸自己在运动,里面的人大概也感觉不到。”为此,我还将自己的生存现实无限地引申或复制,比如生活在老虎腹中,生活在奔马腹中,生活在机器人腹中,给自己找了一大堆的挡箭牌,同时又承受万箭穿心的草船借箭之苟且与孤闷。总之,只要与自己并不信赖的现实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自己就会有安全感。但是,就像装死的人躺在棺木中,只要听见啄木鸟咚咚咚地敲啄棺木,自己又免不了双眼睁开,并忆起棺木之外的世界之美。
“哦,你回来了,看见了椰子树?”
當一个从远海归来的水手对我说他看见了椰子树,我瞬间就打消了继续沉溺于鲸腹的念头,迅速认定他就是海风带回来的,是海风抑或椰子树的亲戚,并对他说:“你看见的肯定不是幻影,一定就是大海尽头的椰子树……”按照平常的习惯,我应该还会花费大量的语言,肃清一个对现实不抱幻想的人在彼岸突然出现时心头所怀有的疑虑,并承诺,只要他的渔船靠岸,我一定会在码头上站着。可实际情况是,我的话没有说完,他的手机再次没有了信号,去了鲸腹中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与此同时,采摘椰子的人,把地上的椰子收集在一起,扔上汽车,朝着琼海市的方向,眨眼之间,就没有了踪影。整片椰林,林子底下,安静如巨鲸无限下沉的深海,树冠之上则波涛汹涌,仿佛我的头顶之上真的存在着一片汪洋。
二
大海把一个水手吞进深处里。
他的母亲不知道,照样在
圣母玛利亚面前点燃一根高蜡烛,
祈祷他尽快回来,祈祷天气好——
她总是竖起耳朵听风。
她祈祷和恳求时,
那圣像听着,庄严而忧伤,
知道她等待的儿子是永远不会回来
的了。
写作这首名为《祈祷》的诗的作者卡瓦菲斯(1863—1933),在其七十年的生涯中没有正式出版过诗集,他的诗作只是用于亲友之间的传阅,而且籍籍无名,处于“自己埋没自己”的生活现状中。也正是因为这首诗歌的读者局限于亲友,而且卡瓦菲斯也不屑于拥有广大的受众,在我眼中,这祈祷之诗,这祈祷中的母亲以及那知道真相的圣母玛利亚,她们才共同呈现出了日常生活的局部及其神性。大海吞没了水手,水手的母亲还在祈祷他回来,这两个场景的中间,存在着圣母玛利亚才能控有的另一个空间。这是一个如此令人着迷的空间,但它通过文字的形式出现时,它又只属于宗教和诗歌,远离大海,也远离水手及其祈祷中的母亲。
从东郊椰林里走出来,坐在海边上,我始终把手机攒在手心里,希望它尽快叫鸣。是的,突然失去联系,水手的处境令我非常不安。我热爱大海,也对大海充满了恐惧,它可以把一个远在天涯的水手接引至近海,并让他看见大陆和大陆上的椰子树,但它也会因为一时兴起而将他吞没,只把他的尸首送到某个长满椰子树的海湾。我差不多每隔十分钟就拔一次水手的手机号码,得到的信息都是他不在服务区。我无力设想“大海把一个水手吞进深处里”的场景,自然也不愿相信这个水手去了鲸腹之中。眼前的大海蔚蓝、平静,尚在半空的太阳,其光照耀在海面,于蔚蓝之上犹如一层金箔。从几米处的细浪到遥远的天际线,大海是平坦的,海风没有掀起巨澜,只是一层接一层地揭开大海的皮肤,好让那金箔可以向下注入并朝着天空投射反光。我以将这样的大海类比死亡之海,如果不是因为那意外的电话失联,我只会认定这海乃是光辉之海,梦幻之海。
他说,他看见海岸了,看见了椰子树。我想,他就在附近的海面上,吹向我的海风,已经提前吹拂过他。是的,这海风不大,身后的椰子林却发出了比大海更大的声音,仿佛这声音就是为了对应他的喜悦而刻意提高了分贝。卡瓦菲斯的诗歌里说:“她总是竖起耳朵听风……”我不用竖起耳朵听,从置身于东郊椰林的那一刻开始,我已经置身于风里,像椰子树那样,身体也已经有了海风的形状。据我的观察,椰子树的树干,从远处望去,丰姿卓越,仪态无二,但只要去到它的旁边,你就会发现,每一根树干都仿佛是泥土一层一层朝上夯实起来的,其形质和肌理,都由泥土生成。树龄稍长一些的,树干苍老了,便如残墙斑驳陆离,且布满了弹洞似的小孔。也许正是因为椰子树的树干如泥土,方才会供养出其阔大的分叉的树叶及灌满汁液的椰子,而且或许又是因为其叶片阔大,方才招风,使之如一张张高悬天际的波涛。在椰树林里听风,听海上传来的消息,于我而言,约等于在心里栽种一棵棵椰子树,约等于通过自己的想象,把大海和椰子树变成一个海风与波涛联姻的不朽家族。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一则关于听古松的文字。说的是京城丰宜门外风家园的古松,在未枯死之前,二更之后,就能听见琵琶声、唱小曲之声和对话声从树干里发出。从海滩上站起身来,重返椰林,我找了一棵百年树龄的椰子树,站在它的旁边,希望能听见水手的声音从树干里传出来。尽管我一再地动用了自己的幻觉与幻听,听见的似乎也只是类似于祈祷的低语萦绕在坑坑洼洼的树体表面,那个打来电话的水手,仍然下落不明。
三
毫无疑问,给我打电话的水手已经消逝于大海。他本来是一个具体的人,但也可以是一个我分身术中代替我从大海的角度远眺椰子树的人,甚至可以是一个我虚构的人。在我有限的椰林经验中,他担负着强化和提振椰子树象征意义的使命,他有义务代表从大海上归来的人们表达出对椰子树的深情,哪怕他所说的那句话轻描淡写并落入俗套。在我们的写作向度中,语言往往被置于文本之上,而我们也总是幻想所有的阅读者都是上帝的特选子民。其实,语言基于交流,读者多是布衣,当这个水手说:“我看见海岸了,看见了椰子树……”写作才从众多的语言冒险行为中转入最为原始的意义表达范畴。我迷恋这样的方式,正如海风热衷于在椰子树的树冠上自由地出没。endprint
这些天,我一直在设想,如果我是一个从大海深处九死一生前来向海南岛报到的人,出发时的大船只剩下一块船板,那个雄心万丈的少年也已经历尽沧桑,当我从起伏着的青铜般的浪峰之间看见海南岛,我是否会第一眼就看见椰子树?回答是否定的。椰子树的树干、汁液和椰肉,椰子树提供给自己“创造过去”的巨大空间,本质上都是柔软的,不足以成为海上生还者梦寐以求的钢性需求。那一刻,我首先看到的应该是海南岛的海岸线、山冈和海边上的船舶,椰子树只是海南岛的元素之一,它已经融入了海岸线和山冈之中。即使上了岛,我的第一选择也不是到椰林中去走走,喝上一个椰子,而是在母亲目光的注视下饱餐一顿,然后大睡三天。因此,如果我真是一个从大海上来并第一眼就看见椰子树的人,我得是一个椰子教的圣徒。即便大海的狂风巨浪吞噬了我的救生艇,撕碎了我的道袍,而且大海还以其地狱般的辽阔与无常,考验了我对天国的信仰,我仍然会坐在一块椰树浮木上,迅速或缓慢地驶向海岸上的椰子林。椰树浮木在海面上追波逐流,我的双手死死地抓着它,但我不是一个历经地狱就爱上地狱的人,也肯定不是一个绝望的活死人,我会一边依靠着浮木活命,一边用仅有的幻想促使自己东张西望,希望能看到孤岛和路过的船只。在没有看见海岸线之前,保命高于一切,任何生机都不容错过,而当我终于看见了海岸线,看见了海南岛的椰子林,虚脱与眩晕也曾令我差一点复制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命运,几乎死在了黎明前。抓着浮木向岸边靠近,开始的时候,椰子林只是白色沙滩后面的一抹浅绿色,很难将它与玉树万千、乳液似海的椰子树联系起来,更是无法想象,曲线似的绿色之中,会有那么多的乳汁女神高坐于天空。而此时的大海,深度和广度仍然令人犯愁,那些楼房一样的船只在它的怀里,状如稗粟。慢慢地临近,椰子林才从海岸中开显出来;更近时,椰子林变成了一棵棵椰子树,绿色背景里有了灰白色的线条和生动的树姿表情;再近一些,便看见了一棵棵独立的椰子树,它们各有仪态,自成庙堂,分别供养着自己的神衹。当我把那块救命的椰树浮木扛进椰子林,希望能找一个地方安放它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终于抵达了一座无边无际的庙宇。那曾经的一抹浅绿色,现在庄严、肃穆、神圣,我站在任何一棵椰子树下都显得如此的渺小。海风在树冠之上完成了大海对椰树的加冕仪式之后,沉入树丛中,仿佛源源不断的圣徒,吟诵着经卷,抚慰和超渡,每一根树底下的杂草均活泼泼地沉浸在万物共有的喜悦里,而椰树则在各自的道场之外又分别成为巨型庙宇的支柱。它们与藤蔓、青草、碎花,以及虫羽和人,共同组建起来的空想主义者梦境之中万物平等的无边无际的乐园,在市集之间,亦在虚幻之所,是坐实的,又是隐迹的。
凭以上的设想,我从水手的梦魇中得以逃生,也得以假别人之躯而体认到了椰子树的某些品质和法相。所以,那天中午,当我重新走进椰子树林,看见林间雨后天空中落下来的细碎阳光,我甚至觉得那就是大千世界在被礼赞的土地上播种的福音,能够与之匹配的,只有这生长在俗尘又超脱于俗尘的椰子树了。
四
把椰子树当成海风的身体,把椰树林视为海南岛的庙堂,把椰林无边的树冠喻作波澜壮阔的大海,我知道我是听命于另一个我。当我交出了水手和圣徒的身份,恢复过客的本相,我其实更乐意把椰子树看成普通的物种。这些临海之物,在台风、暴风、清风等各种各样的风中立着,不知道风的善意与恶意,不知道忧谗畏讥,任其吹拂或撕裂,仿佛麻木不仁,又仿佛灵魂出窍了,一点也不在意肉身的苦厄与欢喜。它们不喻人,不喻神,也不象征什么,就是海南島上随处可见的一种植物。树干不替人们诠释栋梁,椰汁不替人们臆想乳液,临风的姿态不替人们构建战士的雕塑群,它们就是植物本身,有着植物的本体与本分,该生则生,该枯便枯,远离人类的生死观。也许只有这么去看它,它才是真实的,也才可以存在于我们的俗世中,并保持着俗世的温暖和美。正如我一再地反对和修正自己,只是为了让自己生活在街边上,生活在家里。做一个圣徒?椰子树和我一样,内心里塞满了未来的腐殖土。
雷平阳,诗人,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云南记》《云南黄昏的秩序》等多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