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蓉萍
1
我在木垒菜籽沟醒来的时候,天边没有朝霞,只有一堆堆的云。这样的天气让我为喜欢摄影的友人捏着一把汗。那朵朵云赶集似的,密密匝匝,一点也没有想散去的意思。摄影讲究的光线会在理想的时段出现吗?我真的说不好。
世界上说不好的事情多了。比如这次来菜籽沟,我想睡土炕的心愿能否实现,也说不好。我知道沟里农户家里是有炕的。想起炕,不仅想起温暖,而且想起一串串深藏记忆深处的故事。这故事不光我有,许多人都有。
想看看起伏的山丘。走入麦地不过十几米,被露水打湿的脚提醒着我不能再往前了。麦子已发黄,麦秆很脆,若踩倒就再直不起腰了。我忽然想起跟爷爷下麦地时的情景,爷爷看到好端端的麦子被人踩了,便气恼着说,这些挨刀的,粮食咋就狠心踩呢!
一种愧疚感,让我退出麦地,对同行的友人说,算了,去村里走走。
一切都是有定数的。比如:你遇到谁,谁遇到你。
安静是村庄所具有的一种品质。鸡鸣狗吠都不是刺耳的,声音是柔和与安静的另一种呈现。
路边半截干打垒的土墙后,一棵硕大的杏树吸引了我。早先在乡下时,我家果园里也有几棵杏树。久违的相见,眼睛发光,欢喜不已。要放在从前,我一定会站在树下,在树干上跺几脚。挂在枝头的杏子,便下雨似的,落到地上。捡起几个,在衣襟上蹭蹭,塞进嘴里。酸涩是土杏子的味道。
我探过头,发现更大的惊喜,一簇簇灰条草旁,坐着两位年迈的老夫妻。再看第二眼时,觉得他们像极了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心似乎听到了召唤……我穿过那扇低矮的柴门,向他们走去。我知道我不是去见陌生人,而是去拜访亲人。
2
凉夜梦深。从酷热的米东到凉爽的菜籽沟。与几位文友餐后在漆黑的山路里步行,不知不觉就是两个多小时。我们聊起发生在乡村奇异的事情。比如鬼。比如磷火。比如突然到来的死亡。我没有像当年那样,吓出一身冷汗,也没有大呼小叫。听者与讲述者一如黑夜那么平静。回到宿舍,洗漱完毕,不多时我便进入梦乡。
梦是被夏风牵引走的。沿着这条纵横绵延的天山,从木垒菜籽沟出发,穿越无数条沟壑,到了那个叫柏杨河的村子。爷爷在那里也种过旱田,放过羊。这些散落于天山褶皱中的村子,都是兄弟姊妹。它们经历相似,年龄相仿。
一辆马车拉着十五岁的奶奶、十七岁的舅爷,从巴里坤到木垒,过咬牙沟,奔向老奇台。在这段路程中,曾在某条沟的老乡家歇脚。
人涉足过的地方会留下气息。这种气息独特且持久。它不会随风吹走,更不会随时光流转而消失。它是可以被识别和唤醒的。一切只需要一个恰如其分的时刻。
一切真如梦境一般。我遇到两位老人时,一切都被唤醒。
为什么在那个早晨,我会遇到八十一岁的刘存德老人与八十岁的苏艳芳老人。我想就是夜梦中奶奶曾经的气息给我的指引。
祖上在这里五六辈子人了。刘存德老人告诉我。如此推算,与爷爷家来新疆的时间大体相同。刘存德老人兄弟七个,爷爷是独子。同样生活在苦难流离的年月,个人的命运却不尽相同。
刘存德老人因家中贫寒,从小被过继给舅舅张生其,但并没有离开父母。两家人在一个大院里,张家在里院,刘家在外院。大小三十几口人。一口锅里吃饭,一个屋檐下生活。
人一辈子就跟刮了一场风一样。回首往事,刘存德老人发出如此感叹!当长到能拿鞭子的时候,他就成了一名羊倌。几十只、几百只羊是他的伙伴,也是他的主宰。他这个羊倌,当得自在,当得活泼,当得惊心。
山野,在一个八九岁男孩眼里,一切都是祥和的,在大大小小的羊眼里也是和顺的。羊低头吃草,男孩抬头看天。天与地,男孩与羊,自然和谐。
危机往往就在不经意间突然发生。
在起伏山峦间行走了一个上午,困顿疲乏中,刘存德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了几棵蓬勃的覆盆子。他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全然忘记了羊的安危。
一只灰狼悄无声息地靠近羊群,把其中一只羊的肠子扯了出来。半个身子被染成红色的羊不肯就这么死去,拼命挣扎。其他羊受了惊吓,四散逃回了家。这时家里人才知道羊群被狼袭击了。羊回来了,却不见羊倌的踪迹,这着实让家人为这小小的羊倌揪心。几十口人,在山上沟里寻了个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全家人都在无望中时,羊倌踏着暮色回到了家中。被问及发生的事时,他摸着自己光亮的脑门,眨着眼睛,说不出一句话。真是跟梦一样。他竟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梦里清晰的事,醒来或许什么都记不得了。
人在,一切在。
3
在同样出生在菜籽沟,比刘德存老人小一岁的苏艳芳老人的童年里,一件事萦绕不去,每次从梦里醒来,她总在想自己的父亲,更想吃一顿饱饭。
让孩子吃饱是父亲的责任。父亲去世,母亲改嫁,该向谁讨那顿饱饭?对一个七八岁的女娃来说,她是混沌的。这经历奶奶也曾给我讲过。从小我就明白了,吃飯是一个人、一个家,甚至全天下百姓最要紧的事情。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不仅是一句口号、标语,更是真理。
向亲戚求助是最直接有效的渡过粮荒的方式。
苏家两代人嫁入了有磨坊和碾坊的刘存德的舅舅家。当苏家几天都揭不开锅,小苏艳芳骑着毛驴到张家门上时,张家老人的脸上挂着的是和善的笑容。在抱下小苏艳芳后,张家老人会打发伙计从仓库里扛出一麻袋麦子,抓紧磨好再装回袋子里。吃饱睡醒后的苏艳芳,望着毛驴背上的面袋子,眼里是盈盈的泪花。老人抹干净她眼角的泪珠,把她抱上毛驴,把缰绳放在她稚嫩的手里,嘱咐一句,我的娃,路上慢点,小心别摔着了。
广阔的旱田足够养活勤劳的人,前提是有健壮的劳力。四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让小苏艳芳家的日子更为窘迫。
同奶奶一样,在一个夏日的清晨,小苏艳芳醒来后,哥嫂告诉她,她被许配给了张家过继来的儿子刘存德。她并不清楚,未来的日子里,这个放羊的男娃会与她有怎样的生活。
这如出一辙的命运也降临在奶奶的身上。只不过奶奶出嫁时,刚过十五岁,苏艳芳出嫁时已经十七岁了。
苏艳芳身着婆家送来的大红丝布棉衣,被一辆顶着毡子的马车接走。如此她成了她家第三个嫁进张家的女人。根连根,亲套亲,在乡村如此自然地延续着。
多年后,刘存德想让苏艳芳的侄女嫁给自己的侄子。苏艳芳气急败坏地说,我把你家的锅给砸了!什么年代了,还打亲戚的主意,再没有姑娘了吗?
结婚那天,穿新衣的刘存德神采飞扬地坐在马车上。他已经十八岁了,隐隐知道这是他人生幸福日子的开始。他,眼窝窝、眉梢梢、嘴角角都洋溢着喜气。
我没有经历那场简朴的婚礼,也没有品尝“四大碗”的乡宴。但人喜怒哀乐的情感体验是相同的。我想,在刘存德老人的人生最为甜蜜、重要的那个时刻,他不仅揭开了新媳妇的盖头,也开启了人生的另一篇章。
4
苦了一堆肉疙瘩,我这一辈子。摘下蓝头巾的苏艳芳拍打着衣襟对我说。
她一口气生了六个儿子。与丈夫一起供孩子们,一个个上学,又一个个娶媳妇成家,还帮着带一个个的孙子孙女。
什么工程最累!毫无疑问是养育后代。不是一个简单的生下来的问题,而是在接下来的几十年时间里,所有的财富、精力、情感,和着血水、奶水、泪水、汗水,浇筑在自己孕育的果实里。甘苦自知呀。
除了种旱田,夫妻俩在房前屋后种了杏子、苹果、葡萄。又种了农家常吃的各色菜。喂猪养羊。整个家如那一棵棵树植,渐渐结实起来。
得知村里开始唱夜戏时,刘存德带着孩子们去了。虽然没读一天的书,可他从听书看戏里知道了许多事理。《杨家将》《樊梨花征西》《隋唐演义》……他说,戏文里有书本中没有的事,娃们应该知道。
看夜戏,我再熟悉不过。我曾被爷爷架上脖子,挤在人群中看那吼破天的秦腔。我一句也听不懂,但并不想离开。爷爷看得极为入神,我从他的表情里大致看懂了戏的来龙去脉。
糖是甜蜜的诱惑。望着六双眼睛,苏艳芳从篮子里摸出几个鸡蛋,揣在怀里,到门市部换来水果糖。舍不得一人给一个,把糖咬碎,每人分一小块。因大小不一,孩子有噘嘴的,有流泪的。千般不忍,万般无奈。让她这个母亲不敢懈怠一分,放下镰刀提起锄头。
你别帮我捋草了,摘几个杏子吃吧。刘存德老人招呼我。
以前还把杏子果子摘下来卖几个钱,如今孩子们都成家了,我们也干不动了。杏子熟了,地上就是个黄摊子。苹果熟了,地上就是个白摊子。没人吃。也卖不了几个钱。
我深有体会,想不明白,为什么农村的东西价格都那么贱!麦子几毛钱一公斤。各种水果也大致这个价。付出半年的辛劳,换来的钱,往往不够一家人过一个富足的冬日。来年春日,又是脚不沾地地忙。因为穷,我逃离了农村。可如同自己的父母一样,出生的地方是无法选择的。你必须认命,自己是土地是乡村的一部分。逃到哪里都有一股子乡土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不是麦子香、果子甜。一切如写入基因一样,决定着你的相貌,固化着你的味觉,控制着你的梦。
面对黄灿灿的杏子,我只是看看,因胃不好,生冷硬的食物绝少食用,即便看着好吃,也无食欲。不洗直接吃,从不会闹肚子。老人们说农村的一切都干净,包括尘土。这话今天我是相信的。
生活是最好的老师,也是最出色的艺术大师,有心的人,即便目不识丁,也会是一名优秀的匠人。
我笑着问苏艳芳老人,大妈,大伯不会就当了一辈子的羊倌吧?
你别说,他还是个好木匠呢!她说。
我惊讶地把目光投向對面的刘存德老人,问道,您怎么就会了,没人教您?
脸已经笑成花的刘存德说,三个长两个短该知道的。自己琢磨,先给自己家和邻居亲戚们做。技艺日渐成熟,名声跟百灵鸟的歌声一样,传出了村子,他便走出去,以一名木匠的身份,行走农家。七十岁才不干了。其实他想继续干。干着不仅能挣钱,人精神也好。只因给老五盖房,落下半身不遂,腿站不住,才歇息。说这话时,他有点不舍与无奈。
在不盖房的时候,刘存德就赶着马车、驴车、牛车到北山煤矿,甚至更远的大黄山去拉煤。一趟少则五六天,多则十几天。
每次回来,看到炉膛里欢快的火苗和散发着热气的热炕,他都有种满足感。老婆、孩子、热炕头,是最为平常踏实的幸福。而这是他创造的。
5
热炕是故事的摇篮。
儿时在热炕上听母亲、奶奶、二姨给我讲鬼故事、传奇,听到惊悚处更将头蒙在被子里,可还要问一句,咋样了?
如今,热炕、土墙、红瓦消失在轰轰烈烈的建设中。有人欢喜,也有人悲伤。我告别热炕三十年了。似乎是与一位至亲离别了。岁月没有让我忘却,反而加深了我对她的怀念。是,我常在夜里,在夜里的深梦中与她相遇。
深藏于菜籽沟的庆幸之处是,那个看似光鲜亮丽的现代化触角尚没有伸到这里,干打垒土墙、土块墙、砖基土坯墙、砖包土坯墙,拔廊坊历经风雨屹然而立。热炕在苏艳芳这样的老人家里安然静卧。醒目的红柜坦然立在屋内。
一切稳妥安详。
出嫁那天,我把炕收拾整齐。自己洗漱干净,穿戴停当。我哥嫂做了一锅热乎乎的揪片子,把我嫁了。苏艳芳说。
那时候,娃们多,睡了一炕。干活累了,顾不上看谁在谁不在,我只摸一下有几个头,数字对了,我也就安心睡了。
别人让我把炕拆了,换成新式样的床,我没听他们的话。冬天娃们都回来了,热炕睡着多舒坦。你想想三十多号人,一个热炕,大半人都睡下了。她接着说。
别看苏艳芳上了年纪,心里却亮堂着,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我坐在炕沿上,端着一碗头天她给我做好而我没来得及吃的扁豆子汤,一只胳膊撑在红柜面上,边吃边想:这哪里是热炕,简直就是一盘颜料,带有温度的颜料。
在一个个深梦中,苏艳芳老人与刘存德老人勾勒出一幅乡间家庭乃至整个乡间的图景。他们对生活对未来是有梦有憧憬有向往的。
在一次次醒来后,他们用双手双脚做画笔,在旱地种下五谷,在河边种下甜蜜,在屋舍前后种下希望。
刘存德和苏艳芳以及跟他们一样的农户依然过着寻常日子。这些令人惊叹的艺术依存于他们辛勤的劳作。从先前的二牛抬杠,到今天机械化的播种收获,令世人震撼的旱田美景出自他们之手。真正的大地艺术大师是刘存德、苏艳芳们。
6
二十三年前的某个清晨,我从深梦中醒来时,我生活的那个村庄消失了,被一座大型市场取而代之。失去土地的农民就如同失去双亲的孩子。那些祖祖辈辈种田为生的人,从此成了流落在城市的孤儿。
离开菜籽沟的前夜,我梦到苏艳芳老人带我去了娘娘庙,又去赶药王节,路过铁匠铺时,拿了之前就订制好的两把镰刀和一把菜刀。路上遇到了说书人郭先生,说晚上要讲穆桂英挂帅,叫我来听。而擅长扭秧歌的刘婶子则说,闹社火秧歌队差两三个人,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情,来凑个场子,无非是图个热闹。
醒来后,才知道,今天一早要提前出发去县城。我急慌慌地奔出宿舍,直奔那棵挂满杏子的敞院。我要去向老夫妇道别。
苏艳芳老人拉着我的手说,我没有闺女,你就是我闺女,八月里果子就熟了,把娃领上来。
刘存德老人说,明年五六月里来,沟里的油菜花开了,你就看到真正菜籽沟的漂亮了。照到照片上,好看得很!
在这四天的日子里,我睡去醒来,有三个清晨都与他们在一起。不,还有我的奶奶爷爷,我的村子,眼前的菜籽沟以及那些过往慢生活中留下无尽趣味的人和事。
深梦与醒来都有趣,何况是在菜籽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