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红茶

王天丽

一

跃鱼山瀑布边的这家餐厅叫“伊斯坦布尔”，主打土耳其风味的烧烤。小雅发来信息，约了时间，并推荐说：如果到得早，这家餐厅的薄荷红茶一定要品尝。

早晨就开始下雨。九月的秋雨，有时一下就是好几天。宋波打了个车，穿越大半个城区找到这里。餐厅掩映在山腰的树丛中，傍着飞瀑，下临山涧，地势有些险，走了一段盘旋的山路才能上来。餐厅开在这里是因为这山上风光不错，有一片原始森林，每天有不少游客，傍山还建了一片高档别墅，有一定的消费群体。

选择这里也符合小雅的心思，远离闹市，是个约会的好去处。

餐厅外部很普通，内部装饰却充满了奇幻色彩。正厅描绘了图案的穹顶上垂下缀满流苏的彩色水晶灯，金色纹饰的墙面上挂了手工制作的巨幅地毯，精美的壁灯，锡制和铜制的手工艺品随处可见，空气里充斥着异国香料的味道。散落在四周的小包厢被一层层帘幔隔开，里面西式桌椅雕了精美的花纹，椅子上摆放了华丽的软垫，餐桌上摆放的奢华的水晶烛台、高脚香炉、细瓷描金的餐具，都像是舶来品。

宋波觉得这里装饰得过于浮华，但小包厢的私密性很好，很舒适。临街的窗子轻纱半垂半挽，从外面看不清里面，但从里面望出去，正是道路的拐弯处，路对面是险峻的山体，瀑布也能望到一角，是观景的好位置。雨水的冲刷中山色更加苍翠，黑青色的山路反射着水光，显得水滑冰冷。

由于道路湿滑，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下车后宋波在雨里又走了几步，衣服和头发上沾了水气，坐下来后多少感到有些疲惫，使劲靠了一下座椅上的软垫，伸伸腰腿。最近两条腿总是困乏，他觉得入秋时节，人体难免会这样。

服务生跟了进来，端了免费的柠檬水、热毛巾，还有一份精美的菜谱，制作得像画册一般。那菜谱交到宋波手上，很有分量。宋波掂了一下，说人还没到，稍等一会儿。服务生忙说：“不急点餐，我可以先向您介绍一下本店的特色菜。这道是‘海峡之恋，我们店的招牌菜。”他指着首页一幅精美的羊排图片接着说：“进口的土耳其羔羊，最好的小羊排，秘制配方烧烤，每天只做五十例……价位没有您想的那么高，每位一百九十八元。还有这道‘心心相印西点，这个‘甜蜜之吻是一道奶油浓汤，这款白葡萄酒配羊排最好……当然本店还有一道非常出名的茶品，‘薄荷红茶，几乎所有的客人必点。”

服务生是个不太好打发的清瘦男子，青白的面孔，鼻梁细窄，两只眼睛离得很近。

“那就先来一壶薄荷红茶吧。”宋波想起小雅在短信里特别推荐这款红茶。

片刻服务生就把茶端了进来。一个托盘上摆放了一把透明的玻璃壶，一盘碧绿的带着水珠的新鲜薄荷草，一盅琥珀色的蜂蜜，一碟方糖，一罐标了阿拉伯文字的红茶，还有一盏小巧的酒精灯。服务生将薄荷草放入玻璃壶，加上红茶，注入沸水，又把玻璃壶架在酒精灯上，不一会儿茶水变成胭脂一般的红，碧绿的薄荷叶像水草一般摇摆舒展。“如果您喜欢甜的，可以加入蜂蜜或方糖。”服务生说。

小雅还没来。宋波看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

他盯着茶壶看。好多年没有见过新鲜的薄荷草了，小时老家地头水渠边上生长着，一簇簇的，用手指一捻，一股清香提神的味道袭来，秋天时枝干上开着一圈圈淡紫色小花。他采回去，母亲就晾晒起来，说薄荷清心、消炎，是一味好药材，能治许多病。

田间地头不起眼的野草，飘摇在水晶般的玻璃壶里，像是湖底的水藻一般油绿，殷红的茶水衬出它的娇嫩，看上去很美，有了极强的观赏性。但是小雅推荐的这款茶还是让宋波吃惊，这似乎不是她喜欢的风格。不像茶，有些不伦不类。

天色暗淡，小包厢内茶色水晶灯投下柔和的光晕，空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弹拨器乐声。外面秋雨萧瑟，愈发衬出餐厅里温暖舒适。玻璃壶里的茶水翻滚起来，茶水的红和薄荷的绿都是浓艳逼人，在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红、绿宝石一般的色泽，夺目璀璨。

宋波看了看手表。约会时间已经超过五分钟了。女人总是姗姗来迟，况且在下雨。要不要给小雅打个电话？他犹豫了一下，手机里却弹出消息：黄色预警，午后中雨转暴雨，山区可能会引发洪水。

下午有个会议，不太重要，他已安排副手参加，谎称自己去某单位协调工作。他心里清楚如今这些会议他参不参加已经不重要。前几日领导找他谈了话，因为面临着一次关键的岗位调整，他成了这次调整大局里的“棋眼”。宋波今年五十四，对男人来讲是瓶颈一样的年龄，如果幸运，职务上再升一格，要么就是退居二线。他的岗位很多人已经觊觎多年了，虽然谈话前他有了充分的准备，但是结果还是让他有些失落。

“关键岗位，工作量大，你也辛苦多年，该让年轻人挑担子了。”领导话说得很委婉，“上一届，再上一届，都是在这个岗位上栽了跟头，虽然是个人问题，但组织也是有责任的，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同志。”领导语气诚恳又坚定，他知道这是组织的决定，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言外之意就是退居二线，保住晚节，安心等待退休，这是他最好的结局。

对他来说今天有比会议更重要的事情，整整一下午，他为这次约会做了充分的准备，留了充足的时间。

他沏了茶，还没入口，已嗅到薄荷发出的阵阵清香，像从田野飘来的风，带着土地和野草的朴实和粗犷。他越来越怀念自己的童年时光，苦涩、清贫、无忧，多像这质朴的薄荷草。仔细品尝，薄荷略有些刺激的味道，清心醒脾，红茶温厚醇香，綿软细腻，两者结合得很好。这茶比想象得要好喝，他又呷了一口，与众不同的味道，让人为之一振。

宋波喜欢喝茶，红茶、绿茶、黑茶，并不太挑剔，只要是好茶都可以。其实他也知道，从某个方面看喜欢喝茶就是上了年纪的标志，二十岁左右爱喝可乐，三十岁左右爱喝雪碧，四十岁左右爱喝矿泉水，五十岁以后开始喝茶、品茶。人就是这样，阅历多了就不喜欢刺激，要归于平淡。像宋波这个年龄段，貌似平淡无奇、实则底蕴悠长的茶是最好的选择，也适合自己越来越清静无为的心境，就像一句广告语：喝茶是一种人生态度。

“如果加了蜂蜜或糖，会更好。”服务生建议。也许吧，但宋波觉得那样更像是饮品，不算是茶。他突然想知道小雅会不会选择加糖，虽然在饮茶上他俩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年龄的差别让宋波觉得小雅应该有自己的选择。这么想着心里涌上一种不安，因为这次与小雅约会意义不同，他想与她谈谈分手。

这想法盘旋在心头有一阵儿了，近些日子愈发强烈紧迫，似乎时钟走动的每一秒都在催促他到时候了，早了总比晚了好。刚好上时，小雅三十出头，刚刚离异。如今这不清不白的关系维系了七年，小雅也四十出头了。虽然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但是女人最终还是要一份归属感，这是他无法给她的。眼前这条感情之路似乎已经无法延续了。还有一条他说不出口的重要的分手原因，他疲惫了，精神和体力上的双重疲惫。有些话还真难以启齿。

人们戏说如今的人和人差三年就有“代沟”，他和小雅之间应该有几条“鸿沟”，而引领他们跨越“鸿沟”的应该是茶。宋波固执地认为他俩是因茶结缘。

二

七年前宋波受邀参加名晟企业周年庆典，认识了小雅。

庆典规模很大，除了业内人士，还邀请了部分政界要员。宋波也在受邀之列，虽然自己只是个处级领导，但岗位很关键，一年到头各种应酬颇多，他在这方面一向颇为小心。这次受邀名晟只说是项目考察，到地点才知是一次休闲度假，心里多少有些上当受骗的感觉。下榻之处是某风景名胜区，一处明代道观遗址改造成的休闲会所。修旧如旧，听老板说这也是一种文物保护方式，政府无力进行古迹修复，商家出资修复，当然商家一定是有利图——拥有一定年限的经营权。

江南四月，春归夏至，园子里绿意葱茏。亭台楼阁，曲水流觞，碧萝绿藤，莺啭蝶舞，再加上青山绿水间时不时细雨绵绵，云海浮动，宋波也觉得这等山水如果只保护不利用也是可惜。但行走之间又觉得有些冒犯，老祖宗的清雅修行之地，被自己这等人的官气，还有那些商人的铜臭之气搅扰，不应该。宋波有点后悔没有搞清状况就来了。

小雅是公司派来专门接待宋波的工作人员，在机场时就见了面，当时只觉是个清秀温婉的女人，话语不多，行事却周到体贴。一直跟到了下榻的会所才说这几日由她负责他的行程，为了关照起来方便，她也住在会所里。又说除了公司安排的考察，只要愿意，她随时可以陪他四处走走，造访名胜、喝茶聊天。让他充分地休息放松，是公司交给她的工作任务。

第二日，上午是庆典仪式。公司成立十年，业务从房地产做到餐饮服务，现在开始进军IT行业，再过几年要“上市”。“火箭式”的发展态势，一派蒸蒸日上的盛况。会场挂满了巨型宣传标语，展台上摆放着制作精良的画册，巨型战略“沙盘”在会场正中呈列，电子屏幕上滚动播放的公司宣传片画面一波波地冲击视觉，穿梭在香槟鲜花丛中的打扮时尚的俊男靓女也像公司盛况的展示品。宋波在开幕式上站了站，和众嘉宾拿着剪刀剪了彩，整个现场鼓乐齐鸣，几百只鸽子和五彩气球腾空而起，宋波知道此行最重要的“工作”就结束了。忙乱之中，小雅一直陪在宋波周围。她穿着一身职业化的西服套装，端庄秀丽，与宋波保持了很好的距离，不远不近，不离不弃，剪彩仪式一结束，就领着他从纷乱的会场退到一侧雅室休息。

中午与老总用了餐，席间听老总意气风发地回忆过去畅谈未来。似乎每个成功的企业家都有一段悲惨的创业史，幼年贫寒，青年受辱，中年坎坷，如今功成名就又感觉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宋波聽得有些腻味有些心烦。成功真是了不起的事情，似乎一旦站在了人生高点，就不必再隐晦过去的失败和尴尬，曾经难以启齿的住事变幻成了人生路上的景观，变得不寻常，变得别有深意。宋波心里想，像他这样的凡人注定成功不了也失败不起。心烦归心烦，应酬从来都是劳神劳力的事情，既来之则安之，如今他依然成了老板大饭局中的一盘小菜。小雅似乎看出宋波的不悦，饭后引着宋波回房休息时，说下午如果有时间是否考虑去一处清静之地喝喝茶，当地有一种稀有的茶叶，正值最好的采摘时节。

午休后，宋波冲了个澡，电话仿佛是算好时间打过来的，小雅说在大厅等候，一切都安排妥当。

在此之前宋波是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虽然经常有各种邀请，但他不好烟酒，唯独喜好喝茶，而且无论茶种，只要是好茶他就能品出个中滋味。

喝茶的去处是小雅事先安排挑选过的。车子从名胜区驰出，绕过城市的闹市区，又在江南寻常小巷中穿行。宋波从车窗向外打量，油酥的小雨湿润着街道，小雅忙说她查了天气预报，这雨下不大，又介绍喝茶的去处是宋代某名士的旧居，如今由他后人经营了一处茶室，并不对外营业，只是以茶会友、以茶论道。说得宋波竟生出几分向往。细雨中沿街一派绿树白墙，清爽宁静。车子停在一处双开的简易木门旁，随后有人引路。院内清雅别致，一架刚开花的丝瓜，一处假山流水，池中碎萍点点，几尾黑色“龙井”在水中飘忽着身影，宁静中增加了灵动。墙角几丛芭蕉修竹傍着墙上的小花窗，让人遥想当年有美人出入。再瞧当院一溜并不高大的房屋，灰瓦卷棚，朱梁青砖，很有年代感。整个院子没有过分雕饰的痕迹。

宋波看得心里称赞，一回头见小雅立在身后，才发现装扮与上午不同，竟和这院落的景致如此融合：长及脚面的青灰色细纱长裙，一双玉白的素臂，一瀑黑发半挽半垂，发髻中插了一把乌木包银的簪子，袅袅婷婷。不知怎么地，他联想到她的名字：江雅鱼。是个有几分古韵的好名字。

屋内一色素白，挂了几幅山水字画，笔墨豪放，颇有档次，摆放了简单的墨色家具。内室是一间茶室，只有一张长几和一个书架依墙而立，长几上摆了一个土色陶罐，陶罐内稀疏地插了几株花草，日光刚好斜照其上，婆娑的花影投在墙面，另有一番妙趣。窗下一张古琴，像主人常用之物。中间是一个八尺见方的茶台，又像一个书画台，并不似一般茶室中雕工繁复的茶台，上铺灰白色粗麻布，摆放了茶室四宝：玉书、潮汕炉、孟臣罐、若琛瓯，另有茶船、茶海等茶具和两只天青色茶碗。

茶室主人介绍了茶品，准备好用具，就退了出去。小雅洗过手后，在茶台旁的蒲团上半坐半跪，亲自点茶，一招一式，从容娴熟。宋波不禁对眼前这个女子称奇，原以为只是公司的公关，花瓶式的女人，两日下来却觉得这女人身上有一种特殊气质。默想间接过茶盅，端到唇边，茶香袅袅，让人毛孔微张，轻轻入口，细心品味，甘甜苦涩交错无穷，不觉两腮生津。

“好茶！”小雅见宋波展开了眉头，便知茶还可以，自己也斟了一盏，抿了一口，点点头说道：“是新茶，好茶，水也好。”回味了一会儿又说：“只是这新茶只能浅尝，还是有几分生涩的味道。”

宋波说：“涩得刚好。”口中还余了淡淡的茶香。一时间，上午的喧嚣烦劳顿消，只余一身轻松愉悦。

小雅也浅浅一笑。她那张标准的鹅蛋脸生动起来，两弯清秀整齐的眉毛，口鼻小巧端庄，细看一双眼睛并不是神采飞扬，蕴含几许疲倦和忧伤，此时却笑意盈盈，莞尔之间，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不知为什么，这一点儿沧桑和疲惫，却添了眼前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动人之处。

喝完这绿茶，主人又拿出一罐茶叶，说是珍藏很久的普洱。宋波这才明白刚才的小饮只是前奏，今天品茶的重头戏才开始。

原来那套茶具也都换成了盖碗和紫陶泡，主人端出几碟点心，说是用不同的茶汁制作的，甚是精致。再看茶叶的名字叫“醉酡颜”。宋波也颇有兴致，像勾出了茶瘾，急待品尝。这红茶冲泡后沥出的茶汤红得深沉又清澈，奇香扑面而来。端来细品，更觉得温润醇厚的茶香意味不绝，缠绵醉人。

一室清幽，半窗斜阳。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消磨了去，夕阳醉成茶色，有美人在身边奉茶浅语，仿佛置身另外的时空，平日的烦闷消失得无影无踪。安静中，宋波忽然觉得眼前这女人身上有一种茶性，仿佛有绿茶的淡泊、悠扬，又有红茶的醇香、厚重。他一时还说不清，但有了丝丝好奇之心。

这个城市本来就是有名的茶都，人们有喝茶的习俗，又正值新茶上市，探访茶室品尝茗茶也成了最好的休闲活动。随后的几日，宋波大多由小雅陪着走访了几家颇有特色的茶室，他发现小雅对茶的喜欢和了解好像超出了她的年龄，两人聊的话题也从茶展开，越来越投机，甚至说到了个人的经历，各自的家庭。有一天，宋波忽然说，若退休后能到这里开一间茶舍，此生就圆满了，说不定还能遇见小雅当垆买茶。小雅低着头，一脸深思，幽幽地说没想到他俩想到了一处。

几天来下来，两人之间无话不谈，竟然心生缱绻，有了难舍之意。最后那个晚上，小雅留在了宋波的房間。

三

这种关系保持了七年。宋波也怀疑过小雅的动机，他手里的批文的权力足以影响到名晟企业的兴衰存亡。虽然那次接待任务之后，小雅从来没有提过任何和公司有关的要求，只是一味地对他好，但是他也得承认，正是他和小雅的这层关系，与名晟公司有关的事情，他总会在适当的范围内松一松、宽一宽。名晟得到的实惠不在话下，名晟的成功与发达，他宋波功不可没。

他更愿意相信小雅是个置身事外的好女人。几年下来，小雅似乎很是安心于现在这层关系。她结过婚，又离了，感情的创伤让她一度对婚姻不抱希望，在这感情的空档期，宋波的出现慰藉了她的心灵。他们交往大多以喝茶为由，去不同城市和不同茶室。茶喝得多了，宋波口味也高了，但小雅说她和宋波都不算会品茶，也不算真的爱茶，直到有一天喝出唯一钟情的茶，才算真正爱茶之人。他心里也认同小雅的说法，的确，直到如今，他还没有找到一款最钟爱的好茶。

宋波与小雅相处越久越喜欢，原以为只是一时感情冲动，处久才发现自己几乎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甚至产生过与原配夫人离婚的念头，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原配夫人是宋波的大学同学，当年宋波就是个从农村出来的穷小子，要不是夫人慧眼识珠般地赏识他、资助他，他恐怕连大学也读不完。后来找工作成家，事业升迁，几乎每一步都是夫人和她的家庭鼎力相助。包括他在这关键岗位上呼风唤雨，几次化险为夷，都和曾经当过省部级领导的岳父有关。离婚的事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当然最近心烦意乱的还不止这些，出的状况让他难以启齿。他偷偷去看医生，医生说男人到这个年龄，机能衰退是必然的，吃药也解决不了问题。要说宋波原配夫人也是个难得的贤良温淑之人，只是一直身体不好，两人早些年就没有了性生活，搞得宋波自己在此方面也没了兴趣，直到遇到小雅，一切竟如枯木逢春，连他自己也惊讶不已。但是年龄不饶人，最近有几次，他出了状况。即便是面对小雅生机勃勃的身体，即便他冲动不已，那家伙无耻地败下阵来。小雅万分耐心和体贴也没能起作用，内心的饥渴只带给自己羞辱和无奈。小雅也很尴尬，虽然她一再表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她并不太在意，还说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与欢爱相比，相守才是重要的。这番宽慰的话语却触动了宋波的“分手”之意。

代表“组织”的秃头男人，虚白肥胖，肚子窝窝囊囊地隆起，脸上始终是不明不白的笑容。宋波猜他早就“不行了”。“事事适可而止，位置是小，保住晚节才是大！”他说这话时徐缓有力，用粗壮的手指关节敲着桌子。宋波听出他话中有话。

现实让他清醒了不少，他第一次冷静考虑起他和小雅的危险关系，他发现维系他们之间这层关系的纽带很脆弱，脆弱到让他不敢想象。到该结束的时候了，尽管他不舍，身体却首先背叛了他。

薄荷红茶很合他的口味，红茶温厚，薄荷气息让人安神镇定。他使劲舒了一口气，又伸了伸困倦的身体。

大概起风了，雨点像乱了阵脚似的打在玻璃上。宋波思忖应该打个电话问问小雅走到哪里了，他突然想尽快完成这次艰难的约会，就像一艘在风波中颠簸的小船，急于回到平静的港湾。

茶水下去半壶，他沉浮不定的心里又泛起几许焦虑。窗外山路上积水的路面散发出一层迷茫的雾气，飘浮的雨点在过往车灯的照耀下闪动出细如发丝的金色光芒。他拿起手机，拨过去。忙音。又拨一次，仍旧是。他不安，胃里也有一点儿酸意。

外面传来急促的喇叭声，紧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突兀、尖锐、揪心。宋波从窗子望出去，一辆车急刹之后，在湿滑的路面打了几个旋，飞溅起扇形的雨水，撞在路边的树上。好像有灰色的风衣飞起，一个黑色的手提包飞起又落下……

“出车祸了，有人被撞飞了……”餐厅有人叫嚷，说话间有向外急走的脚步声。宋波也抑制不住好奇，但不祥的感觉却像一个多足虫子从脊背爬上后脑勺，他突然起身跟着他人走出餐厅。雨还在下，湿黑的街道像梦里一样空旷、冰冷。

“那女的接电话，我发现时刹不住了，拼命按喇叭，那女人，真是……”司机站在雨里。是一个黑瘦的小个子男人。他沮丧又愤怒，头发和身上很快湿了，雨水从他变形的脸上淌下。

女人飞进了路边山涧，俯面着地，像一件被抛弃的物件，沾着泥土的灰色风衣下瘦弱的身体一动不动，黑色长发散乱在背部。一只黑色的古驰手提包被车碾压后不成样子地丢弃在路上，他记得这包，这是他从国外给小雅带回的礼物，昂贵、精致，限量版。当初送给小雅时她并不领情，说这类包在网上很便宜就能买到高仿的。那件风衣，小雅也有一件，难道……

宋波本能地想离开现场，他惊恐地退后几步。脚下踩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部碾碎的手机。宋波发现自己的手机还在通话状态，无人应答的忙音响成一条线。

宋波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无法控制住身体，就像他无法控制命运。他立在雨里，没有人关注他，只听见有人在报警：“跃鱼山上的伊斯坦布尔餐厅附近，发生一起车祸，人好像没命了，一个女的……”

他不知是怎么返回餐厅的，两腿抖动着呆坐片刻，费了很大劲儿才褪下身上湿透的外衣。他紧握住一杯滚烫的茶水，好久，身体的战栗才慢慢消退。他开始明白发生的事情。

警车和救护车来了又去，车灯散发出的光亮很刺眼，看热闹的人也散去了。湿黑的路面像一具尸体硬硬地挺在那里。

服务生进来了，因为受惊脸色更加青白，两只虾仔一样的眼睛像挤在了一起。他有点吃惊地望着宋波，然后就抱怨说晦气得很，有些客人借看热闹没结账就跑了。又问宋波的客人何时到，宋波愣了一下，说：“我一个人，等什么客人，拿单子点餐。来一份海峡之恋，一份甜蜜之吻。”他又望了一眼窗外，问道：“那人还有救吗？”

“不可能，从山涧抬上来就断气了，面目全非，惨得很。”

宋波机械地说：“还有，再要一壶茶。”他打发了服务生，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雨一直下，瀑布增加了水量，变得欢腾跳跃。

“小雅……”，他在心里唤了一声，心就像被什么人狠狠地揪了一下，两行清泪潺潺流下。这一声是挽留。“小雅……”，他又唤了一声。这一声是送别。

薄荷独特的香气袅袅升起。清冷的香气，唤醒了一场大梦似的，他睁大眼睛，看到心里的疼痛很快就消失了。爱和思念，焦虑和喜悦，都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变得空荡荡的。他被淋湿的身体也干燥起来，像一片羽毛。他又忆起了童年，风里的野草味道，质朴干净。他多想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会选择不相逢……

脸上一阵灼热，他终于感受到了内心的卑鄙和残忍。

“原谅我，小雅，我就是一个不能失败的凡人。”他使劲压了声音，伏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在心里给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道了歉。

江雅鱼进来时带了一股冷风。他俩几乎同时打了个冷战。小雅身体淋湿了，嘴在哆嗦着。那件浅灰色的风衣湿答答地变成了深灰色。她一边解释一边脱下风衣，连同一个布艺手提袋挂在椅子后面的衣架上。

“这雨天，搭不上出租车，路上堵。”她看了看两眼发直的宋波，蹙起眉毛问，“你是——哭了吗？这表情！”

“哪里哟，是困了——”他拭了拭眼角，假装打了个呵欠，像梦刚醒。他向窗外看，刚才出事故的地点，除了积水的路面，什么也没有。

“等久了吧。车上吵，都没听到电话，刚进门才看到你的电话。”小雅又看了看表情怪异的宋波，优雅地坐了下来，用一方洁白的手绢轻轻擦拭头发上的水珠，头发上依然斜插了乌木包银的簪子。因为淋了雨，她面孔有些憔悴，刚刚补过粉，眼角的细纹更加明显。她看了看刚端上来的食物，半是抱歉半娇嗔：“真是对不起。不过，我好像选对了地方，这薄荷红茶好像对了你的口味。”

“不过，薄荷是大寒之物，不可多饮，胃口吃不消。”小雅补充道。

宋波木然地端起一盏茶。雨又急促起来。窗外一片混沌，山体黑沉沉的。他的胃開始泛酸，头也跟着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