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高级中学 高 利
流水的悲喜剧 铁打的旁观者
■杭州高级中学 高 利
当看到“旁观者”或者说“看客”这个词的时候,大家常想到的作家就是鲁迅了。主要是因为鲁迅笔下这类形象数量极多,我们在课本上接触得也多,都非常生动。围绕在祥林嫂、阿Q、老栓等人身边的看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冷漠麻木、不知反抗、守旧、落井下石等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其他作家诸如茅盾、巴金等也对“看客”的定义和形象进行了演绎,更加扩大了“看客”的流传。于是,有些人就把这种形象逐渐归因为中国人守旧麻木等所谓的“民族劣根性”。
以上对于“看客”特点的概括,我毫无疑义,唯一让我有不同看法的是:把这些特点独占为中国的民族性,似乎过于自大或者自卑了。
人性是一样的。看客的特点不是中国人的民族属性,它是全人类的共性,是普遍人性,无论是黄皮肤白皮肤,还是黑皮肤棕皮肤,都有。
比如,在鲁迅的《药》中,最传神、最具代表性的看客是这样的: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进;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而苏教版语文教材必修四中,节选自《巴黎圣母院》的课文《一滴眼泪换一滴水》,所体现出的法国看客们的幸灾乐祸、冷漠麻木,与之并无二致。在爱斯梅拉达到来之前,他们肆意地嘲笑:
群众看见了伽西莫多赤裸的驼背,突起的胸脯,长着许多硬皮和汗毛的肩膀,便爆发出一阵哄笑。
群众大笑起来,小孩们和姑娘们笑得格外厉害。
最后刽子手用脚去踏轮盘,轮盘转动起来,伽西莫多在他的绳绑中发抖,他奇丑的脸上忽然显出的蠢笨表情更加引起了群众一阵哄笑。
图:马 叙
他们尽情用言语和石头侮辱,以泄私愤:
“邪教的怪物!”一个说。
“骑扫帚把的家伙!”另一个嚷道。
“做个凄惨的怪笑吧,”第三个说,“那样你就能当上愚人王了,要是今天变成了昨天!”
“得哪!”一个老妇人说,“那就是刑台上的怪笑了。什么时候他才在绞刑架上做怪笑呢?”
“你什么时候才会在百尺黄泉下把你的大钟顶在头上呢,可恶的敲钟人?”
“敲晚祷钟的就是这个魔鬼呀!”
“啊,聋子!独眼!驼背!怪物!”
“这个丑相比所有的医药还能使孕妇流产呢!”
……
他们围观得那么“拼”、那么近、那么不惜时间和精力:
人群很快聚拢来,最后那四个军警被挤得太厉害,便只好不止一次地用马屁股和鞭子把他们“赶开”,这是当时人们的说法。
群众有等候观赏公开行刑的习惯,所以并没有表现出十分不耐烦的样子,他们用观看刑台——一个十法尺高的中空的水泥台子——来消磨时间。
人们看见成千条血水在那驼子的黝黑的肩膀上流淌,皮鞭在空中挥动时就把一些血珠溅到观众的身上。
面对伽西莫多“给水喝”的请求,他们除了哄笑、侮辱,何曾有过同情之念?
“喝这个吧!”罗班·普斯潘叫喊着,把一块在阴沟里泡过的海绵扔到他脸上,“拿去吧,恶汉!算我欠你的情哪!”
有个妇人把一块石子向他头上扔去:“这是给你在黑夜里用那些倒霉的钟惊醒我们的教训!”
“喂,小子!”一个跛脚使劲拄着拐杖走到他跟前喊道,“你还在圣母院塔顶上咒骂我们不?”
“这只碗给你去喝水!”一个男人把一个破瓦罐向他的胸脯扔去,“我老婆就是因为看见你从她面前走过,才生下了一个两个脑袋的娃娃!”
“我的母猫生下了一只六只脚的小猫!”一个老妇把一块瓦片向他头上扔去,尖声嚷道。
看客们围观行刑看得如痴如醉,沉浸其中,甚至推波助澜欲罢不能。可见,看客的这些劣根性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普遍人性。如果大家感兴趣,还可以读读《匹克威克外传》《复活》《雾都孤儿》等作品,相信各国的看客在冷漠麻木、落井下石等方面都不会让你失望。
可能有些同学会表示反对:外国文学作品中的看客虽则有,但大多数能在其他人的引领下“改邪归正”,没有像中国文学作品中这么令人绝望的。比如《巴黎圣母院》中,爱斯梅拉达把人们感化引导到了正途上。
但这主要是作者的创作意图决定的。比如,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是部浪漫主义作品,在大革命时期的背景下,作者想以奇幻的笔法和想象着力突出那个时代的美与丑,让大家摈弃丑恶,跟着美的指引前进,极富革命浪漫主义和人道主义的色彩。所以,在小说的大多数美丑冲突的情节中,总有人,主要是主人公,振臂一呼,所有原来麻木而落后的人都如醍醐灌顶般从“愚昧”里走出来,就醒悟了,以此达成主题。
而鲁迅先生的创作意图却不是如此。在散文《藤野先生》中,鲁迅记述了一件改变他理想、以后也反复提及的事情: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受此刺激和文学救国想法的影响,鲁迅让作品中的看客大部分都呈现出这种愚昧的特点,使读者认识清楚,借此鼓舞读者和他一起打破“铁屋子”,叫醒这群沉睡的人。
所以,在鲁迅和雨果以及其他作者笔下的看客,在人性上本无不同,并无国籍和民族之分,只是因为作者主题设置的不同而略呈现出不同的“走向”。正是世界各地每天都在上演着“流水的悲喜剧”,但“铁打的旁观者”哪里都不会少。
梁启超曾经专门写了一篇《呵旁观者文》,把看客分为六类:“无脑筋之动物也……不知人世间有应做之事”的“浑沌派”;“办此事而无益于我,则我惟旁观”的“为我派”;“以咨嗟太息痛哭流涕为独一无二之事业”的“呜呼派”;“常立于人之背后,而以冷言热语批评人”的“笑骂派”;“以我为无可为之人”的“暴弃派”;“欲见风潮之所向,而从旁拾其余利”的“待时派”。认为这些没有责任感的看客是“天下最可厌可憎可鄙之人”,他们之所以没有责任感,主要是没有“血性”,他们是“人类之蟊贼,世界之仇敌也”。
对照来看,我们常说的鲁迅先生笔下的这些看客,应当是梁启超笔下的“第一派”浑沌派。“六派之中,第一派为不知责任之人,以下五派为不行责任之人,知而不行,与不知等耳。”
感兴趣的同学可以探究一下其他类型的看客。比如契诃夫《套中人》中,除了有看到别里科夫出糗的单纯无邪的看客之外,别里科夫作为“看客”的角色,可比以上一众看客道行深多了。你觉得他属于梁启超笔下的哪类“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