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塘茭白

2017-12-19 09:52久久
红豆 2017年12期
关键词:茭白阿婆爷爷

久久

儿时常听爷爷讲他年轻的时候曾在南方一個叫作练塘的小镇里发生的故事。爷爷讲的故事里有一个女人,原来我以为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奶奶,直到有一天,天堂里的奶奶来召唤爷爷相聚,爷爷才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出隐藏在他心底一辈子让他难以割舍的往事。原来奶奶不是爷爷故事里的那个女人。

练塘镇的焦家祖上是宁波人。早年在镇里做小买卖,发迹后,在周边购置了许多田产,一跃成为这里的大户。焦家地多,可人丁不旺,除了当家的老两口外,家中只有在县里女子中学读书的女儿,名叫焦桐,所以地里的活计全靠雇工来做。

这年春天,家里来了一个叫周福的雇工。小伙子刚满十八岁,挺拔的身材有些单薄,但模样俊朗。

周福来时正赶上给水田里的茭白定植劳作,脚踩在泥里整整一天,他从不吭声,干活踏实,赢得了东家焦文远的喜欢。

那时,焦桐在县里女子中学读书,也许是父母照料得周全,不太懂得生计的艰难,对人很好,对学校里流传的新思想也很认同。一次学校举办运动会,经费不足,发动学生捐款。焦桐回家拿钱时,第一次见到了干活很卖力却瘦瘦的周福,看到他清澈的眼神在偷偷地看自己。

吃饭的时候,她给父亲说了捐款的事情,父亲很爽快地答应了。

母亲告诉焦桐:“地里的活忙不过来,又请了一个年轻的雇工,这小伙子很能干,脑子灵,学东西快,人也厚道,让家里省了不少心。”

“我刚才看到了,但我看他那么瘦,地里的活那么重,他能干得了吗?”焦桐心里多少有些疑问。

“人瘦有力气,到底是年轻人,比那几个伙计都能干,前些日子给茭白定植,数他干得最多了。”母亲说。

饭后,焦桐回房里看书,忽然听到一阵音色质朴、浑厚的箫声。她侧耳细听好像是从院外传来的。出门就是河,这会是谁吹奏的呢?她心里纳闷。

焦桐走出院门时,发现在河边柳树下一个身影,正对着月色中的河,吹奏着。她走出几步,她的脚步声如浮萍一样,从夜色中而来。

一曲结束,那身影转过来,远远看着焦桐,停顿了一下,轻声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这么好听的曲子,从没有人在这里吹过,几年前,我在苏州的姑妈家小住时听过。”

“我是小时候跟一位教书先生学的,偶尔吹一吹,让你见笑了。”

“怎么会呢?曲为心声。听你吹的曲子有种暗淡伤情的情调,莫非心里有什么事吗?”

“一个人闲来无事,看今夜月色清亮,便想出来吹一曲。”

“不早了,还是回屋休息吧。”

“是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明日里还要做事的。”

焦桐回到房里,躺在床上。月光从窗外悄无声息地渗进来,如细雨般,一滴滴落下,与那依然萦绕在她耳畔的箫声糅和在一起,滴在她的身上,她的眼里,她的心里。

从第一次听到周福的箫声后,焦桐就把这个年轻人装进了心里。她觉得人都是平等的,只要勤劳诚恳,就不应有贵贱之分。何况那年轻人还会吹那么好听的箫。原本是一个月回一次家的她,现在每个星期都回来了。如果说是回家看父母,倒不如说在她心里更多的是想着能见到周福。

有一天,焦桐在学校生病了,焦文远去看女儿,临出门把周福也叫上了。焦文远是让他跟着去买些家里用的东西,顺便带回来。他年轻,背几十斤的东西不成问题。

焦桐躺着病床上,面色苍白,医生说是重感冒,加上体质弱,需治疗一些日子才好。

焦文远安慰女儿好好看病,想吃啥就让护工去买。说着又拿了一些钱,塞在女儿枕头下。

周福站在那里,不敢说话,不停地搓着手,眼睛却一直望着焦桐。

“现在感觉如何?” 焦文远问女儿。

“我这儿,脑袋里面疼,像有东西咬得疼,又像被揪得疼。”焦桐摸着头微弱地说。

不等女儿再说什么,焦文远又说:“好在是感冒,没引起肺炎、哮喘之类的病,算是幸事。好好治疗,过几日再来看你。家里都忙,还要买些东西,你歇着吧。”

周福站在那里,很想说点什么,却仍旧是不敢,只是眼里有比焦文远还要多的焦虑。

焦桐看一眼父亲,又望一眼周福,特别是望着他的时候,眼睛里含着晶亮亮的泪水。

茭白收获季节,也是家里最忙的时候。

焦桐从学校回来,在母亲房里露了个面,就直奔茭白田找周福。焦桐迈着细细碎碎的步子,出现在田埂边时,白色的衣衫,藏蓝色的裙子,两条浓黑的小辫搭在胸前,白里透粉的脸上挂着笑意,如一朵素洁散发着浓郁芬芳的茉莉花。他看呆了,手一松,刚刚割好的茭白掉在田里却浑然不知。

“我也来割茭白,怎么割,教教我。”

焦桐话语刚落,人已经站在了周福眼前。

周福慌张地俯下身子去拣掉在地上的茭白,低声说:“这活哪是你干的?还是回去念书好了。”

“整日都是念书,闷死人了。参加劳动,也好放松一下。”焦桐用那双清纯炽热的眼睛看着周福。

世间许多事情很有意思。水乡的田埂窄得很。种田人生怕田埂多占一分,收获就少收一斤,所以把那田埂削得瘦瘦的,像条水蛇横卧在那里。焦桐走在上面身体失去平衡,摇摇晃晃身子一歪,脚底一滑,扑通一下,滑倒在水田里。焦桐是家里的掌上明珠,胆小,平时出门见水田都要绕道走,更不要说掉在水田里了。其实,种茭白的水田水最多半人深,可焦桐哪里受得了?她掉在水田里以为自己要淹死了,双手在泥水里乱舞一阵。这时,周福见状二话不说就跳下水田,一把抓住还在乱扑腾的焦桐,稀稠的泥浆把他们两个弄得如泥塑一般。

焦桐回家直奔自己的闺房换洗,但还是给母亲发现了。母亲先是大吃一惊,后来得知事情经过,心里又好气又好心疼,责备她不用心读书,贪玩,出了丑,若是让邻居们知道了,便成了笑柄。一个读书人,不懂规矩,不成体统,家里人的脸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在人没受什么伤害,算是万幸,便亲自给焦桐换洗。

母亲似乎感觉到女儿最近的行為有些反常,每星期回家说是想家,可一回家却直接去找周福。母亲毕竟也是女人,也有十八岁那时的情感往事和经验。那晚,母亲就把白天周福和焦桐的事情向老爷焦文远说了。

周福知道焦桐喜欢他,可人家是千金小姐,自己就是一个干粗活的雇工。他还听她爹焦文远说过,等她女子中学毕业后,就会送她去国外留学。他哪里敢有非分之想?只愿以后自己挣了钱,回老家找个媳妇过自己的日子。但心里又总是抹不去焦桐的影子。

那天, 茭白运回西院时,天已经黑了。虽然厨房里又添了一道菜,可他一点胃口都没有,一口没吃,人像丢了魂似的,走路时鞋都趿拉在地上,一点精神也没有。

王伯说家里有事,要回去一下,整个西院只剩下了周福。他没顾上歇息,拿着小板凳坐在茭白堆前,准备开始修剪茭白。王伯不在,他要多干一些。

银盘似的月亮照在院子里,周福抬头望了一眼,心里一惊,怎么那月亮里有焦桐的影子?她微笑着,向他奔跑而来。两条小辫在空中飞舞起来,柔美得恰似月中嫦娥。他定定神,又揉揉眼睛,再抬头看时,她的影子不见了,只有几片玉兰树的叶子在轻轻地晃动。嗨,真是自作多情,怎么可能是她?他轻轻摇摇头,拿着剪子将长长茭白的叶子减去,再剥去大半叶子,将修剪好的茭白整齐地放在篮子里。

湖畔的蛙声此起彼伏,蝉鸣一片,打破了水乡夜晚的宁静。周福心绪也被这些声音搅扰得跟一锅粥似的。他感到浑身的毛孔都张开着,细细的汗珠你推我搡地涌出来,黏糊糊的。他脱去褂子,只留下一件粗布背心。他希望借着夜风,身子能舒服些,杂乱的心情能平静些。

周福把满满一筐茭白放在院墙边,准备明天装船。墙边有棵粗大的玉兰树,树冠一半在院子里,一半伸向院子外。月光穿过树叶,婆娑的树影在院子里晃动。当他转身要坐到板凳上时,却看到真实的焦桐就站在他面前。

月光下,安静的院子,只有两个四目相对的年轻人的呼吸,还有满院的茭白……

“两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恼羞成怒的声音伴着拐杖捣地的声音传来,周福和焦桐都如梦初醒,惊慌失措。

周福走了。焦文远也不再让焦桐去上学,没出三个月,便将她嫁给了邻村一户人家。等她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那天,全国解放了。

我终于明白爷爷讲的故事里的那个女人是谁了,那个周福就是爷爷。

说来也巧,那年初夏,我出差鬼使神差地竟然来到一个也叫练塘镇的地方。小镇宁静安详,还有些空寂,一条河犹如一条玉带,蜿蜒曲折,贯穿小镇东西。老街集中在河的两侧,素墙碧瓦,幽巷曲径。小河上石桥掩映在垂柳之间。临街多为店铺,屋后临水。水乡小镇静逸、空灵、古朴的美,扑面而来。街上行人稀少,在院落门前、河边闲坐的多半是老人。

我有种预感,说不定还真能找到当年爷爷在这里生活的影子。我在镇上住了下来,白天做自己的公事,傍晚就找那些闲散在屋前院后的老人,打听周福与焦桐的蛛丝马迹。

又是一年玉兰花开,我再次来到练塘。

走在镇子里我心想,爷爷是解放前离开这里的,几十年过去了,这户人家也许早搬离镇子了。即使没搬走,就是在本地,也是七八十岁的老人,或跟随儿女去了别处,也说不准。这么大年纪,也许已经不在了。这到哪里去找?

一个上午,我没找到一点线索。脚不离地走了几个小时,真是累了。我在一个小摊前,买了几个油糕,坐在河边的石凳上吃。

当我吃完最后一个油糕时,卖油糕的中年妇女问我,是不是来旅游的。她家开有旅社,卫生干净,价格便宜。

我说来找一个解放前住在本地,年龄七十多岁姓焦的老人。

中年妇女边炸油糕边说,她不清楚,可以问问她公爹。他是本地人。

我一听,顿时兴奋起来。连声道谢。

不一会,从屋里走出一个戴着眼镜,拄着拐杖的老人。

据老人说,解放前是有户是种茭白的大户,当家的姓焦。在解放的第二年,得了一场大病死了。他家有个女儿,人聪慧漂亮,嫁给邻村的一户人家。这个消息让我很振奋。我站在一座古石桥上张望着,镇子四周都是白花花的水塘,水塘中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村落。

我决定去南边那个村庄碰碰运气。

这里的乡间小路,许多还是青石板路,透露着时间留下的沧桑与古朴。石板缝隙间有可爱的小草,顽强地挺着身子。

村子比镇子还安静,像是睡着了一样。说是安静,不如说是寂寞。我走过十几户人家的院子,没遇到一个人。

转过一个弯,在一户人家院门口,看到一位老人。我上前打听,老人目光呆滞地看着我,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我想这老人也许是耳朵聋了,压根儿没听到我说的话。

我失望地向前走。遇到一位跛脚的老太太,手里提着篮子,从院里走出来,坐在院门前的石凳上,准备摘菜。

“阿婆,请问这村里有一位叫焦桐的老人吗?”

“哦,我不晓得。”老太太面无表情慢吞吞地说。

我继续往前走。前面有两条小路,一条向东,一条向南。

朝向东的巷子望去,空落落的。再瞧瞧向南的巷子,不远处有几只杂毛鸭子,扭着身子向一户院子跑去。既然有鸭子,一定家里有人。我径直向那院子走去。

其实从岔路口到那个院子,距离不足二百米,我感觉自己走了很长时间,似乎比一个上午的时间还要长。

这是一个普通的院落,大门敞开着,两边是竹子扎起的篱笆墙。院子坐北朝南是一栋二层小楼,楼前一棵高大的玉兰树,树周围是新鲜的茭白。树下坐着一位满头银发的阿婆。

见我站在院门口张望。阿婆抬头笑着招呼我,进来坐,进来坐。

阿婆拿过一个小板凳递给我,返身出来一手提茶壶,一手拿茶杯,放在我身旁说:“姑娘,慢慢喝,不着急,别烫着。”

没等我说话,阿婆拿着茭白认真地说:“你瞧瞧,多好的茭白,行情好的时候,一斤卖好几块钱。今年价格不好,比去年跌了一半。搞不好连本钱都收不回来。今年的日子可不好过呀。”

我拿起一根茭白掰开外面青青的叶子,里面露出白白的茭白。

“你尝尝,味道清甜,跟水果差不多。”

我咬了一口感觉茭白肉质爽脆,有那么一丝微甜。

阿婆喝着茶,话也就慢慢多了起来。

阿婆娘家在练塘,早年也是种茭白的大户,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她成家后,生了三儿一女,但老大老二都不幸夭折。如今唯一的儿子在城里一家外企上班。管着几十号人,也就逢年过节回来一趟。女儿在宁夏,说是搞沙漠治理的,这都两年没见人了,说有个项目,忙完了就回来,天知道,啥时候回来。

阿婆说着,一脸的无奈。她停顿了一下,把手一挥意思要我跟她进屋。

眼前宽敞的正屋,墙上挂着幅年画,已经发黄。一张木制条桌上放着一对七彩花瓶,里面插着几支绢花。茶几上放着盆文竹,长势很茂盛。

左边屋子,正墙上贴着一幅观音菩萨的画像,下面是供桌,上面摆放着香炉。看来阿婆是信佛之人。

右边的屋里,摆放着一张带蚊帐的旧式雕花木床,虽很陈旧,依然能看出它的奢华,镂空雕花,做工精细,就是几十年前,也绝非普通人家所用。屋角放着一个同样款式的梳妆台,梳妆台上方是一个玻璃框的相架,里面装着一个漂亮的姑娘。

阿婆告诉我那个姑娘就是年轻时候的她。

天色渐晚。阿婆热情地留我在家里吃饭。一会工夫,红烧油焖茭白、青椒茭白丝、茭白毛豆香干端上了饭桌。

没想到茭白能做出这么多的花樣来。

阿婆看出了我的惊讶。

“这不算什么,年轻时,我能做一二十种茭白菜肴。天天变着法吃,家里人百吃不厌。”

阿婆拿来绍兴黄酒,说是儿子过年时带来的。她说自从过了七十岁,每天喝一两盅,舒筋活血,很舒坦。说着给我也倒了一杯。也许是黄酒的作用,阿婆的气色有了红润,对话越来越深入。当阿婆得知我还没有成家时,关切地告诉我如果遇到自己喜欢的可别放弃,人一辈子错过了好姻缘,会遗憾终生的。

在阿婆的桌子上有一盏旧式的油灯。我很奇怪,屋里有电灯,怎么还会用它。

阿婆说平时家里也就她一个人,开灯费电不说,太刺眼,不舒服。油灯光线柔和,忽闪忽闪的灯苗像人的眼睛,能帮她解解闷。

油灯总是给人的内心深处带来这样温暖的感觉。想到这里,我决定在阿婆家借宿一晚,因为我完全被阿婆的那种淳朴热情好客所打动,于是便对阿婆说,今天晚上要住在她里,并和她宿一屋。

油灯的苗跳跃着,人影也跟着跳跃起来。我扶着有点醉意的阿婆来到她的房间,她顺手 把灯开得亮亮的,那个时候她已经完全把我当作她的儿女了。

我看见梳妆台那面墙上有一个非常醒目的东西挂着,长长的外面用布袋包裹着。扶着阿婆躺下,我拿过布袋。仿佛冥冥中注定,我果然看到了那是一根长箫,音孔背后刻着一个“福”字。

早上,院子里一阵阵很有节奏声音把我吵醒,窗前,阿婆猫着腰在扫院子。她的腰似乎一夜工夫,比以前更弯了。头发也稀疏了,步子也更迟缓了。

看着阿婆的一举一动,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她面对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的生活,那么寂寥,那么孤单。能给予她心灵慰藉的也许就是回忆了。而那些青春岁月美好的记忆,带着一种温暖,让冰冷的房屋,有了温度。

我犹豫再三,没说出自己的身份,也不打算告诉阿婆爷爷去世的消息。

我决定离开这里,便向阿婆告别。

阿婆送我到石桥,手里拎着一塑料袋茭白,说带回去让家里人尝尝。我接过茭白时,发现她眼里隐约泛着泪光。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与阿婆拥抱了一下。阿婆眼睛里是一片的绿油油的茭白田,似乎传来昔日爷爷和她当年说话儿的声音。人总是会慢慢老去,但感情却可以锁住时间。时光尽处能留给我们的,总是最真挚的情感。

几只喜鹊从头顶飞过,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我走出十几步,扭头回望,阿婆依然站在桥边,向我挥一挥手,晨风中,她额前的银发随着清风飞舞着。

我在心里暗暗地跟爷爷说:爷爷,你放心吧,她过得很好,你会支持我的决定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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