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想将黄河作为纪念碑的人,不应该这么清癯、瘦弱、儒雅和清贫。一个内忧外患的中华民国,无力让他的理想承载起黄河的长度和重量,所以,无望之下,他回到了家乡,用一座水库浓缩了一条河流的模样。
一
从戎马倥偬的国民革命军中将到风尘仆仆的黄河水利委员会副委员长,这两个毫无逻辑关联的职务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然而,现实生活却常常制造出人意料的结局,王应榆的人生,就突破了逻辑的阻碍,让他的枪口下,呈现的不是敌人的尸体,而是奔腾咆哮的激流。
1892年出生的王应榆,在随同他的同乡蒋光鼐走出村里的那条小路,考取广东陆军小学的时候,他觉得军装是一个男人最庄严的仪容,他觉得蒋光鼐转述母亲去世前“国家贫弱,文章不足以救中国,只有弃文从武,才能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的遗训,也是自己的人生指引。
同蒋光鼐就读广东陆军小学,加入同盟会,升入南京陆军中学,参加武昌起义直至考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八年时间里,王应榆始终没有改变从戎的初衷。一个人的命运,即使号称半仙的算命先生也无法预测和判断。“王应榆”,这个来自父母的名字,包括他那个燧林、芬庭的字号,命中丝毫看不出水的痕迹,在组成汉字的所有笔画中,只有“火”“木”“草”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偏旁部首,构成了他人生的谶言。
我在《民国广东将领志》中,看到了一个出自虎门的将军群体,十几个热血男儿,以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推翻封建帝制为目标,勇敢地走向了沙场,在这支队伍中,我看到王应榆以中将的身份,紧跟在蒋光鼐之后。王应榆的坚毅表情,与他的北伐军装和军人身份珠联璧合。1928年3月王应榆出任广东北区绥靖善后公署委员时的瞬间形象,留在了《民国广东将领志》中,留在了后人的印象里。
一个人身份的改变,可以让细心的人看到蛛丝马迹。我在所有有关王应榆的史料文献中,看到了王应榆各个不同人生阶段的单独照片和多人合照。王应榆仅仅用1928年3月的一个镜头亮相了他的军人身份,在这个瞬间之外的所有场合中,王应榆都用西服和便装表明他的另一种人生姿态。这些便装照片,跨越了六十年的漫长时光,深深地隐藏了王应榆从一个戎马军人到一个政务官员的身份转变。
我在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虎门风流》一书中发现了王应榆人生转变的行动:“1914年毕业后,王应榆分派回广东,但他并不急着寻找升迁重用的机会,而是自费去西北,远至新疆等地考察政治、民俗、经济、文化、边情、民风、民俗、水利、交通、垦牧。至1915年东归,历时一年。东归时他还顺道考察中亚及西伯利亚,年终抵达北京,以开发西北,治理黄河为主要内容,作《上黎元洪总统书》,但未被取纳,后写成了《新疆调查录》。”
二
《上黎元洪总统书》到达黎元洪手上的时候,显然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
那个时候,黎元洪的头等大事是巩固自己的总统地位,来自袁世凯的威胁比黄河水患强烈和迫切,战火弥漫,干戈四起,那些迫在眉睫的大事让王应榆的上书只有几页纸的重量。
王应榆的心血随着咆哮的黄河水流入了大海,他回到了书桌旁,重新进入到《问水集》《治河全谛》《黄河一览》的世界中,那些古人的经验和西方专家的智慧在翻旧了的典籍中与王应榆心灵契合。王应榆没有气馁和消沉,他在等待时机。只不过他不知道等待的时光有多长,他一生的眼光是否望得见黄河的尽头。
王应榆对治理黄河的坚信,化作了朴素刚毅的汉字。“国家生存的根在于经济,而经济之本在于农工,农工之本在于水利。”这些递进式的语言,表达了王应榆的水利观念。一个军人在20世纪初叶的发展眼光,超越了许多政治家、经济学家和国家权力的掌握者。
1922年之后,王应榆应广西省长马君武邀请,出任贺县县长,随后又回到广东,参加讨伐陈炯明的战争。在军政两界中转换身份的王应榆,用广西矿务局局长、国民革命军第七军参谋长、北区善后委员、第五师第15旅旅长等多个职位,丰富了自己的人生。时任国民革命军第七军军长、第四集团军总司令、中央政治委员会武汉分会主席,后在国共内战中担任国民政府副总统、代总统的李宗仁先生,在他的《李宗仁回忆录》中,有一段记述王应榆的文字:
白崇禧原是我第七军参谋长,今番升迁,使我顿失臂助,我乃电商于黄绍竑。绍竑自南宁复电,推荐其同窗旧友王应榆氏接充七军参谋长。王为广东东莞人,保定军官学校第一期毕业。其后似曾在李济深处做幕僚。当李、黄在梧州合作时期,王氏转到黄绍竑的“讨贼军”中任职。王氏虽出身军校,然对治军作战并无太大兴趣,却将全副精神用在国计民生方面的生产事业。为人淡泊,向不介入党争。黄绍竑因渠长于企业管理,乃请他整理贺县八步一带的锡矿。渠任矿务局长年余,对兴利除弊成绩颇有可观。此时第七军参谋长出缺,绍竑乃推荐其担任。
在李宗仁的印象中,作为第七军中将参谋长的王应榆,虽然穿着军装,却怀揣一顆国计民生的仁心。李宗仁看到了王应榆的人生错位,却没有看到一条古老的河流,已经在王应榆的血管里奔流。
王应榆治理黄河的梦想,经过了漫长的沉睡,终于在十六年后醒来。1932年春天,国民党中央常委戴季陶征求治河造林的意见,王应榆将沉积在心中多年的治黄设想和计划和盘托出。那些在黎元洪时代干枯了的思考和方略,在民国二十一年的春风中复苏,黄河边的脚步,大河的涛声,一望无际的水患和一个将军的治河方略,一齐展现在政府官员面前。国民政府“治河事关重大,不能迟缓进行,而治河之先,须要明了实况”的想法与王应榆的观点不谋而合,王应榆的黄河考察,就在这个默契之下得以成行。王应榆黄河考察的脚步迈开在这年的10月,在三个月的艰苦时光里,王应榆的脚步到达了山东、河北、山西、陕西、新疆、宁夏、甘肃、青海、内蒙等地,所有与黄河有关的景物、器物、风土人情、民间故事以及名胜古迹,都化成文字记录在王应榆的笔记本上。白天,桀骜不驯的黄河看着王应榆和他的助手在荒滩和峭壁上忙碌,夜晚,王应榆则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记下一天的见闻和感受,黄河的涛声,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伴他入眠。93篇日记,见证了王应榆黄河视察的全过程,记录了他关于治理黄河的思考。
1932年的黄河考察,王应榆以《治河方略》一文画上了句号。第二年,黄河水利委员会成立,王应榆被任命为副委员长。王应榆的人生,第一次和黄河呼吸与共。
三
《治河方略》不仅是王应榆考察黄河画上的句号,也是王应榆治理黄河理想绝望的句号。
我在1934年的旧时光中,看到了甘肃省民政厅厅长职位上的王应榆,这个时候,王应榆治理黄河的梦已经中断了。但黄河的水依然还在奔腾,王应榆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梦里听见汩汩的水流声。
自从来过南栅之后,王应榆总是以一种清癯枯瘦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梦中见到的王应榆,白发稀疏,矮小干枯,与照片中的人一模一样,随之来之,还有他遗著中的、沾着水的气息的文字。
南栅、虎门乃至东莞,已经没有人可以接续王应榆的梦想了。每次从虎门回来,怀德水库一定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流到我的身边,让终年高温的东莞充满了凉意和濕润。
水是一切生命的源头,而贮存生命的水库,则是灵魂的载体。怀德水库,与绿树葱茏的大岭山一起,组合成了如今的著名旅游景点。如织的游人,与自然风光相拥的时候,没有人将思绪牵远,越过群山,看到一个和这湖绿水这片风景密切关联的人。
王应榆的年谱中,记载着他甘肃省民政厅厅长、陕西省保安处长、广东省民政厅厅长三个职位的经历。这三个看似与黄河治理及水利无关的职务,是王应榆卸任黄河水利委员会副委员长之后的选择,三个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职务,却是王应榆离开北方黄河回到南方广东的地域路径。漫长的路线,是所有交通工具都无法改变的唯一方向。
王应榆回到家乡虎门的时候,已经不再是一个军人了,所有的枪支弹药和队列步伐,都从眼睛里消失了,他看到的,只是河流和海涂,那似乎是黄河微缩之后的一条条毛细血管。没有人比王应榆更热爱河流,只有热爱河流的人,才不会在水患面前束手无策。
虎门与海没有距离,涨潮的时候咸涩的海水就会漫入农田,加上排灌不畅,雨水积存,内涝和咸潮,成了虎门、东莞乃至珠江三角洲农业的致命大敌,那些在内涝和咸潮面前一败涂地的农田,长满了水草。这些连黄河都难以预料的治理难题,在土生土长的王应榆面前,只能选择投降,王应榆的法宝是兴修河涌,引淡排咸。但是,王应榆没有料到的是,他的乡亲们,一夜之间变成了水利建设的敌人。虎门的乡亲们,在王应榆和风水面前选择了后者,他们认为开挖河涌,将会改变村里的风水,风水坏了,就会招来灾祸。看不见的“灾祸”和眼前的水患,乡亲们的选择折射了人的愚昧和一个时代的封建保守。此时的王应榆不仅没有了军人的武断,他甚至放弃了自己省民政厅长的身份,耐心地与乡亲们沟通交流,科学的道理和亲切的乡音,终于让乡亲们变成了合作者。在《虎门风流》(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出版)这本书中,我看到了河涌修通之后的结果。“新涌贯通之后,排咸引淡,立竿见影,土壤水质得到改善,从遍地水草的荒滩野地,变成稻香果熟的鱼米之乡,乡民终于理解了王应榆的一片苦心,新涌作为水利工程,以其独有的实用性与合理性,至今仍保留着当年开挖的一段,继续发挥着作用。”
虎门排咸引淡的河涌,只不过是王应榆回到家乡之后的小试牛刀,具有人生纪念碑意义的怀德水库,还须十年的等待。
四
《黄河视察日记》中,多次出现过李仪祉、张含英的名字。在写这些日记的时候,王应榆并没有想到,李仪祉、张含英和他自己,即将出现在国民政府黄河水利委员会的名单中。
1933年成立的黄河水利委员会,没有我们预料和想象的庞大与豪华。委员长李仪祉、秘书长张含英和副委员长王应榆,组成了这个政府寄予愿望的机构。三个单薄的名字,拧成缆绳,力图改变黄河的流向。
王应榆以国民政府黄河视察专员的名义视察黄河的时候,张含英是他视察过程中的一个随员。王应榆没有在日记中交代张含英的详细身份和具体使命,张含英除了从事视察记录、拍摄资料等工作外,日记中没有两人关于黄河治理以及水利的交流和讨论,没有人预见得到几个月后黄河水利委员会成立时两个人的角色。我在《黄河视察日记》中见到李仪祉这个人名的时候,并没有产生过多的联想。我忽略了李仪祉这个人物举足轻重的地位。黄河视察日记的开篇,李仪祉以一种特殊的身份出场。王应榆在有关黄河治理的经典文献中,列举了古今中外权威专家的论著:“贾让三策,齐人延年开大河,《〈禹贡〉错旨》《问水集》《治水筌蹄》,潘季训《河防一览》;在近代者,为戴理尔《堤防建议》《处理泥沙法》,费理门《造森整理河通设水工试验法》,恩格斯《御制黄河法》,方修斯《新内堤理论》,李仪祉《减淤防滥利农固床保漕议》。”
李仪祉以他的著作《减淤防滥利农固床保漕议》亮相的时候,只有王应榆是这本书的知音。王应榆写道:“李仪祉以为黄河之根本治法,应考虑者,不出五端:一、如何固定河漕;二、如何保持其应有之深;三、如何减其淤;四、如何防其滥;五、如何利于农业……”
开篇日记其实是一个伏笔,在接下来的日记中,李仪祉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11月3日,王应榆在长安(西安)拜会了李仪祉先生。王应榆在当天的日记中有如下记录:“早九时,往拜李仪祉先生。李是现代我国水利专家,对于治河,素有研究,泾惠渠之成,尤有与力焉。余因贾筱侯之导,至其家。李适患痔,扶病强出。余感不安,请其卧床相谈。李年五十余,诚恳笃学,有心人也。谈约两小时。”11月8日,王应榆再访李仪祉。这次于早上八时半钟开始的会见,没有寒暄客套,两个人直接讨论起黄河的治理。“余觉黄河分流,不宜取道于泾,而宜择渭,以由渭源凿较易,且便航远,但冲刷泥沙太多,于河床不利。询其治渭有无办法?李答以治渭工程不大。由长安接黄河至陕一段,约需一百万元,即可使航运便利。”20多天之后,王应榆在从兰州考察回程的时候,又一次拜访了李仪祉先生,别后见闻,成了这次见面的主题。
王应榆和李仪祉,这两个在黄河历史上留下了名字的人物,没有想到,一年之后,他们会成为国民政府黄河水利委员会的主角和同事,他们与张含英一起,共同支撑起了一个治黄机构的作用和影响。
李仪祉、王应榆、张含英,这三个记录在《黄河视察日记》中的人物,他们一生的贡献,都系在万里黄河上。李仪祉和张含英,他们的籍贯分别为陕西蒲城和山东菏泽。千里之遥,口音殊异,但一条蜿蜒曲折的黄河,连接了两个人之间的缘分。两个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的人,最终为治理黄河走在一起,当是命运的合理安排,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海外留学,术有专攻,为民国时期最重要的水利专家。
王应榆,行武出身,岭南人士。虽然官至中将,却不喜治军打仗,兴趣和关注点都转移到国计民生,尤其是黄河治理方面。在黄河水利委员会副委员长的任上,他看到了李仪祉、张含英的专业能力和留学背景的优势,他觉得自己半路出家的满腔热情与治水科学之间有着短时间难以缩小的差距。
在李仪祉、张含英的专业背景面前,王应榆看到了半路出家的短板和局促。后人用“国民党政府的贪污腐败,再加上日本帝国主义的大举入侵,致使治理黄河之计划无法实施”的隐晦说辞,暗示了王应榆离开黄河水利委员会,转向其他领域的因果。然而,我却在东莞文史专家杨宝霖先生撰写的《王应榆传略》中找到了真相:
“1933年,刘庄缺口,成立黄河水利委员会,以李仪祉为委员长,王应榆为副委员长,张含英为秘书长。李仪祉,陕西蒲城人,张含英,山东菏泽人,均家在黄河边,二人为水利专家,与王应榆相比,更学有所长。王应榆自感不如,任职半年,愧无建树,遂辞职。乃与德国人芬茨尔林学博士与同道者筹办西北林学专校,培养黄河造林干部,以保持黄河上游水土。同时,在太白山造林,又联合几间大学教授,编纂《黄河通志》,网罗有关黄河资料,以为日后治河参考。”
离开黄河水利委员会,说明王应榆不是一个尸位素餐的官僚。主动放弃那个被世人视为肥缺的职位,王应榆却并没有离开那条悲壮的母亲河,在培养治水造林人才的道路上,他又同李仪祉会师,握手致意。
五
黄河的历史,是一部中国人的治水史。
王应榆的黄河视察,也是从人开始。万里长途上,王应榆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张含英。这个一年后成为黄河水利委员会秘书长和总工程师的人,在山东济南迎接王应榆的到来。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想到,在治理黄河的抱负中,两个人即将成为志同道合的同事。
专学水利工程的海归张含英以省教育厅科长的身份见到了下榻于胶济铁路饭店的王应榆。社会身份的错位,丝毫不会影响杰出人物对职务之外的关注和思考。王应榆的日记,让我这个八十年之后的写作者看到了他们的握手。“本日与张君谈及事业成败,系于人才,因请将山东及所知水利专才表列见示,俾列入报告书中,以备政府及有意水利者聘用。”
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是王应榆黄河视察过程中拜会的第一个省级地方长官。看到韩主席的那一刻,王应榆突然想起了他的同乡和同学蒋光鼐。如果不是蒋介石食言,如今坐在山东省政府主席位置上的,将是和他用粤语方言和乡音交谈的蒋光鼐将军。
王应榆是军人,1929年中原大战的激烈厮杀,因为他的同学蒋光鼐的成功指挥留在了他的印象里。“十八年(1929)国中大战,十九路军绕越至此,战局陡变。”蒋光鼐率领由陈明枢旧部第六十师、第六十一师和陈诚的第十八师组成的第一纵队火速北上,增援战事危急的中原的时候,蒋介石下令,第一纵队如在十天之内攻占济南,犒赏一百万元,并由蒋光鼐出任山东省政府主席。
英勇善战的蒋光鼐在规定时间内击败阎锡山,胜利占领济南。当袍泽和部属用“憬公济南大捷,将要出任山东省政府主席”面向蒋光鼐庆贺时,蒋光鼐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我们是粤军,哪有南蛮子长驻山东的道理。自古山东多豪杰,更何况蒋总司令手下有李仙洲、李延年、李玉堂三位黄埔名将。
山东省政府主席,这颗鲜美的桃子,最终落入了韩复榘的口中。王应榆拜访韩主席之后,用了“韩为政,比较有精神,命令严肃。所用之人,贪污者少”的评价。王应榆却忘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古训。五年之后,担任第三集团军总司令,指挥山东战场及黄河防务的韩复榘,放弃抵抗,致使侵华日军占领德州,渡过黄河,又主动弃守济南、泰安、济宁、使山东大半沦陷。愤怒已极的蒋介石以开会为由,将韩复榘诱至开封逮捕,以“违抗命令,擅自撤退”的罪名押至汉口枪决。
1932年的韩复榘,春风得意,脸上看不出一点凶兆。在同王应榆交谈的时候,自然提到了黄河的治理,致使王应榆日记中有“彼此纵谈水利及近代军事及工业之进步,主客竟欢”的描述。
王应榆与韩复榘济南相会的时候,蒋光鼐已经指挥了名震中外的“一·二八”淞沪抗战,声名远播。这个继承了母亲遗训,忠心报国的热血军人,一生淡泊名利,即使山东省政府主席官冕加身,他也会头痛欲裂,弃之不及。
我在王应榆的《黄河视察日记》中,同样看到了傅作义的身影。由于地理的缘故,王应榆拜会绥远省政府主席傅作义的时间,已经进入1932年的尾声了。12月14日下午,傅作义在省政府同满身风尘的王应榆握手,第二天上午,傅作义亲临王应榆下榻的寓所,再次长谈。除了黄河水利之外,“各种问题及将繁荣绥远计划”都成了两个人的话题。
王应榆当天的日记依然如常简约,但后人可以从那些极其简省的汉字中感到交谈的意犹未尽。在当天的晚宴中,傅作义又与王应榆畅谈两个多小时,作陪宾客,尽皆与水利农垦有关的专业人士。
绥远的视察,以12月18日上午傅作义主席的火车站送行画上句号。临别之时,再次谈及黄河水利和绥远省建设,傅作义对王应榆的六点建议深以为然,频频点头。这是1932年12月18日的上午,两个行武出身的行政官员,将奔腾的黄河水,引进了报国的血脉,对于黄河的未来,他们热切地期待,就像即将进站的特别快车,汽笛声隐约可闻。然而,两个目光深邃的人,都无法预测到,十几年之后,国民政府垮台,一个崭新的人民共和国建立。傅作义主席,成了国家的水利部部长。黄河,乃至广袤大陆上所有的江河水系,从此让他魂牵梦绕。
新中国的水利部长,是傅作义将军没有预料到的命运安排。而且,这个重要职务,新生的共和国也没有准备好。当傅作义以水利部长的身份视察黄河的时候,他看见了墙上的大字标语:打过黄河去,活捉傅作义。一个尴尬的场景,至今還留在黄河的记忆里。
六
东莞2500多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水库遍布,碧波荡漾,如同美人脖颈上的粒粒珍珠钻石。王应榆主持修建的怀德水库,是其中最璀璨的一颗。
“水库”这个真实朴素的名词,如今被人类用“湖”这个空洞的汉字修饰取代,变成了旅游的人造风景。它的实用性弱化,装饰性加强,后人在不知不觉间兵不血刃地完成了这个篡改。
1945年的东莞,2500平方公里的大地上还没有一座水库诞生。这个事实超越了后人的想象,天然湖泊,是造物主的恩赐,它们只是水库的远亲,而水库,则是人类从生活需要出发,用人力建造起来的水利设施,从天然湖泊到人工水库,中间隔着遥远的距离。
怀德水库,是王应榆播下的种子。
在家乡兴修河涌,引入淡水灌溉,消除海水咸潮之患后,王应榆在侵华日军的炮火下离开故土,携家迁至了广西。在漫长的抗战期间,王应榆又开始了以边情水利为内容的考察。1935年至1942年,他两次出行,足迹所到之处,已经超越了黄河与水利的范围。
王应榆在西北大地上行走的时候,他的家乡,正在战火纷飞。一个曾经的军人,被隔在战火之外,他的手中,没有了寸铁,只有一本十几年前写的《黄河视察日记》,陪伴着他,见证着一个广东人的黄河情结。
《黄河视察日记》中的那些文字,没有被日本帝国主义侵华的炮火扼杀,它们与黄河融为了一体,最终流到了遥远的南方,在王应榆的家乡化成一座水库。
如果没有王应榆,我一生都不会对一座水库投入如此多的关注目光。展开东莞地图,一点水化作的蓝色,星星点点布满了大地,那些用“湖”这个汉字作装饰的水库,无论数量多少,容量多大,它们都是怀德水库的儿孙。
怀德水库的历史,不仅超越了东莞,而且在广袤的南粤大地上,都是开山的先驱。怀德水库是广东全省最早的人工水库,这个记录是王应榆无意中画上的一个人生句号。开创的难度,如今沉没有水底之下,只有游鱼,才能够看到那个时代一个水利人的梦想和艰难。
王应榆发起兴修怀德水库的时候,他身兼着东莞明伦堂水利委员会主任的职务,而他的同乡蒋光鼐将军,则以东莞明伦堂委员长的身份主持着这份庞大的产业。1946年3月,怀德水库从一片寂静的山野里萌芽,东莞明伦堂就以8000司担稻谷予以支持。国共内战,物价飞涨,疾病流行,工程进展蜗牛一般缓慢。在人民的欢呼声中,国家政权更迭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水库的进展。怀德水库竣工之时,国民党已经败退台湾,人民共和国的五星红旗插上了东莞的最高海拔,人民政府再拨干谷11854担,最终让一汪碧水流进了干渴的农田。
经历了新旧两个政权的水利工程,以先锋的姿态,静静地卧在群山的怀抱中,当那些汩汩的流水源源不断地灌溉着干涸的农田时,从来没有人发现,那些碧水的源头,来自遥远的北方,一个军人出身的行政官员,将他对黄河的一腔热血,融在青山绿水之中。
七
一个人的力量过于渺小,即使视察过黄河的巨人毛泽东,也只能在奔腾咆哮的河边,发出“人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我是到了黄河也不死心”的感叹。黄河水利,只有与人类的理想相联,与个体的抱负融合,才能让黄河之水倒流。
所有的生命,都无法看穿万里黄河的尽头,所以,人类只能用接力的方式,翻越险阻,走完黄河。在有限的生命过程中,任何人都看不到黄河澄清的盛景,杰出人物,只能微缩江河,用流芳千古的水利工程,竖立起人生的纪念碑。泾惠渠、渭惠渠、梅惠渠、织女渠,就是李仪祉的纪念碑,而怀德水库,则是王应榆人生中不倒的浮屠。
怀德水库,让一个人心情复杂。我许多次路过那片水域,但以往的经过,只是一个游客饱食之后的玩赏和抒情,如今的凭悼,是对一个人的纪念和感恩。
王应榆从北方的黄河岸边回到南粤的怀德水库工地时,故土上的乡亲,只是看到他广东省民政厅厅长和东莞明伦堂水利委员会主任的奔波劳累,不会看到他衣裳上的黄土征尘,更无法从怀德水库的碧波里看见黄河的浪涛。
我在虎门南栅一处荒草萋萋的园子里看到王应榆的时候,这个心系黄河,用《黄河视察日记》和《治河方略》验证自己人生心迹的先贤,已经远行了34个年头。王应榆留在故乡的口碑,已经和黄河有了遥远的距离,人的目光无法眺望,所有的褒扬,都与清正廉洁有关。那些当下热议的情节,与浩荡的黄河相比,只是一朵浪花,只是世风的弊病,放大了王应榆高洁的人品。
杨宝霖先生写的王应榆传略中,有主人公品行的简略记叙。
“王应榆正直不阿,不徇私情。带兵、执政,绝不因亲戚关系而为任用,故其乡里、族人,命其绰号为‘树仔。意谓如树之小者,不能遮荫也。王应榆侄王爱玉女士电告一事:其父王振轩,王应榆亲兄,大学毕业,以教书为业,因为奸人行刺,重伤,为止痛,服食鸦片烟枣。一九二四年王应榆经理广西富川、贺县、钟山等六县时,其下属讨好上司,委任王振轩为贺县禁烟局局长。当委任状呈王应榆批准时,王应榆以为其兄服食鸦片烟枣,有碍于禁烟,遂撕碎委任状。王振轩得此消息,一气之下,旧伤复发,不久去世。
抗战胜利后,王应榆长兄之子王兴年当十八,到广州求王应榆介绍工作。当日,王兴穿戴整齐,西装革履,发光可鉴,翩翩然一裙屐少年,简朴成性的王应榆一见,已经不悦,当王兴要求介绍工作时,王应榆说:‘你的衣着比我好得多,哪需要我给你介绍工作?
王应榆一生清廉,平生不聚败,工作数十年,却两袖清风。他多次表白:‘不留余财,以损子孙之志;不举债务,以累后人。”
杨宝霖先生用古奥简洁的文字收敛了王应榆精彩的人生情节,但是,“树仔”这个带有情感色彩的方言贬义词,却表达了乡人的客观评价。王应榆清正廉明的处事原则,在血缘亲情中激起了抱怨、激忿,当是人性的必然结果。
几年前,我以一个旅游者的身份到达过黄河。人声嘈杂的背景下,一个粗心的游客不可能发现王应榆的脚印。无意中,却读到了杨方的一首诗。在《过黄河》中,杨方写道:
我还没有准备好,就已经站在了桥上/黄河水在下面奔涌,翻卷,深浅莫测/它带着那么多沉重的泥沙,显得更加有力量/经过兰州的气势,是低沉的,闪耀着隐藏的光芒/我试图冒险,乘羊皮筏,在水中抽刀断水/却被它瞬间夺走了身体里的刀剑,这多好/没有人争斗,也没有谁想在黄河里洗清自己/每个人身体里的泥沙都比黄河多……
面对黄河,确实没有人敢说自己比它更干净,但是,从诗回到现实生活,却有人心如怀德水库,清澈见底。比如,王应榆。
责任编辑 姚 娟
主持人语:
如果文字也有性别,那詹谷丰的文字是男性。
如果说作家都要有代表作,那詹谷丰的是《书生的骨头》。
如果说作品都要有特点,那詹谷丰的是力量、风骨和精神。
这一期的实力榜经历了换作者和换稿件,显得仓促了许多,但屠狗的舞阳侯樊哙突然跳跃在“眼前”,着实让我打起了精神,认真阅读。
詹谷丰这些年来善于写史、擅长写人,与我对栏目的要求而言,这两篇都是写人物,理应我只能择其一,但我还是选择都留下。我想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樊哙与我们当代志在治理黄河的王应榆同时出场,看我们的作家如何着笔这战功赫赫的西汉开国元勋樊哙,及终生致力于治水、出身军界并被国民党政府授予陆军中将军衔的王应榆。
不论是哪位历史人物出现在詹谷丰的笔下,都会立体、鲜活起来,我们甚至可以感受到人物的体温和文字的热度。窃以为其中有着作者与人物之间一脉相通的精气神。
也许从这种旁枝逸出的写法中,我们可以生发出许多其他的阅读契机和可能。
——主持人:张 鸿
詹谷丰: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会员。在《花城》《作家》《钟山》《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广州文藝》发表散文多篇。现居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