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首诗开始
一头羊难产。寒风
刮过雨后微薄的日头。这母羊
躺在泥泞的斜坡上。苦恼的,她起身
黑黑的一团在尾巴下的臀尖
摇晃。狂奔、跳腾
使劲甩动尾部
羊羔露出了头,
我捆住她。头朝上放倒,
查看羊羔。一个血球在它的黑皮里
胀得紧紧的,嘴沟
被挤得扭曲,黑紫的舌头吐出来,
被它母亲勒住了。我越过母羊身上的
绳索,
往里摸索,探进光滑的
肉沟,用手指摸索一个蹄子
再缩回骨盆口。
没摸到。他的头钻出太早
脚没跟上。他本应
顺应他的出路,蹄尖,他的蹄子
在鼻下缩拢
平安出世。于是我跪下来
她拼命呻吟着。手没法把羊羔的脖子
塞回她体内
再钩出膝盖。我套住那孩子的头
使劲拽,她哭号着
要起来,看来不行。我到两公里外
找来消炎药和一把剃刀。
沿羊羔的喉线切下,用一把刀子
撬脊椎,割下脑袋
这脑袋瞪着它母亲,血管堆在泥里
与大地连为一体。然后
把残余的颈子推回去,我推
她也推。她號叫着推,我喘息着推。
分娩的力量
和我拇指的力量
在子宫口的脊椎边僵持,
来回拉锯。直到我的手
奋力塞进去,摸到膝盖。然后像用一
根弯曲的手指
把自己钩上天花板一样,调整自己的
劲儿
配合她分娩的呻吟。我拉扯
那不肯出来的尸骸。出来了。
接着是生命那长长的,深黄的,快速 流出
的部分
在冒烟流下的油脂、浓汤和血浆
中——
躯干出生了,旁边是被割掉的脑袋。
这是英国1998年的桂冠诗人塔特·休斯的诗,译者是我的朋友杨志。多年前,他因为翻译这首诗,曾向我咨询过母羊产羔和给羊羔接生的事情,估计在他的朋友之中,只有我是从内蒙古来的,对此事略有所知。在遥远的英国,休斯所面对的那只难产的羊和它的后代,就这样进入我的记忆之中,和中国的羊融为一体了。更重要的是,这首诗真正激活了许多我童年习以为常的经验,比如一只羊出生和死亡,或许多只羊的出生和死亡。
作为一个在内蒙古农村长大的人,从记事时起,每年冬春都会见证许多羊的命运,被宰杀或冻死的大羊,艰难出生或难产死掉的小羊。春节时羊圈的对联,我跟父亲每次都一成不变地写着:大羊肥又壮,小羊月月增。为什么会是这样平仄不对称的对联,连父亲也说不清,他只记得从他开始写的时候,就是这两句,就像那儿的人也不会去追问为什么要放牧牛羊、种植庄稼,一切生来如此。所有的动物和植物,有的活下来了,有的死掉了,并无人对此感到过多的哀悼和悲伤——也许有,但是因为它们所象征的食物和财产的失去引起的,而不是对生命的敏感。在乡下,生命是一种本然,来来去去,人与万物的差别并不大。
休斯所描绘的接生场景,有些极端和恐怖,在我的记忆里,母羊生产时常常面临难产的境遇却是真的。有经验的放羊人,会帮助大羊生下羊羔,但有时候经验不起作用,羊羔就会胎死腹中,大羊也有因此丧命的。羊羔大都在冬末和初春出生,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季节,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席卷了每一个角落,与之相伴的是大风雪。常常的,深更半夜时我听见父亲和母亲窸窸窣窣穿上棉衣,拿着手电出门,即便在里屋的被窝里,仍然能感觉到门缝中钻进来的那一股寒气。我很清楚他们去羊圈了,因为有一只或几只大羊很可能在这样的夜晚生产。尤其是暴风雪的夜晚,因为抵御寒冷导致的体力下降,早产也就更加普遍。
不知过了多久,父母带着更多寒气回到屋里,嘴里说着生了,或者还没有生,等天亮看看。我又迷迷糊糊睡去,不做任何梦。后来,为了方便照看羊,父亲在羊圈拉了一根电线,接上了15瓦的灯泡。灯绳在外屋的门后。那些小羊,就在15瓦的昏黄灯光的照耀下降临人世。万物有灵,它们从母体中滑落第一次睁开眼睛时,这灯光一定比明晃晃的太阳或漆黑一片带来了更多的安心。
相对活下来并且长大而言,降生是简单的,只不过一瞬间的事情。很多第一次生产的大羊,因为没有经验,不懂得喂小羊,人们便只能一次次抓着羊羔塞到它的乳房下面,好让母子都适应这种亲子关系。羊羔不得不跪下前肢、仰起脖子,才能吸到奶水,所以那些以羊羔跪乳来附会孝道的,也只是附会而已,跪是它们不得不选择的生存方式。
还有一些母羊并没有奶,母亲便只能用瓶子给小羊喂米汤,那时不同今日,买不到长期保存的牛奶,也不可能去买。等小羊稍大一些,则把黄豆炒熟,用石磨磨成豆粉,再用温水和成一团一团,抹在羊羔的嘴里喂下去。每年,都至少三分之一的羊羔,都是靠母亲的米汤和豆面活下来,长成一只大羊的。
羊圈太冷了,刚出生的小羊身体弱,皮毛薄,完全抵挡不住零下二三十度的寒冷。于是,便只能把它们放在屋里,常常是外屋的灶坑旁,那儿的灰烬还带着余温。但是它们并不懂得自己逃脱了成为冻死骨的命运,或许是对母亲不在身边的恐惧,或许是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应,又或许只不过是一种本能,它们开始不停地叫,毫无顾忌,完全不管自己的声音在深黑的夜里是多么不合时宜。只有彻底叫够了或叫累了,它们才会伏在已经冰冷的火灰旁睡去。不管父母如何尽心照料,还是有些羊羔会死掉,冻死,得病,被其他大羊撞死。那些死掉的羊羔,会被剥掉皮,皮子晒干,然后熟好,用来做羊皮手套或羊皮帽子。
那时候,我恨极了这些叫声。但是,羊被宰杀的时候,却不怎么叫,不像猪,能叫得隔壁村庄都听见。羊被捆住了四肢,摁倒在桌子上,尖刀插进颈部,它们只是象征性地叫几声,绵软无力,就慢慢死去了。也许它们此时对自己的命运已经很清楚了,不做徒劳无功的挣扎,这么一想,就怪不得人们说“绵羊一样顺从”,或者“待宰的羔羊”了。
一只羊的奇妙旅行
去年的某段时间,我在微信上吆喝着卖羊,并且真的卖了几十只。
这事情起源于某次回老家,跟父亲谈起北京的羊肉不如家里的好吃,且贵,而父亲说家里的羊卖不上价。我说,如果能把家里的羊卖到北京去,一定能多卖一些钱。很多话说过犹如风刮过,不留一点痕迹,这句话也是一样。去年冬天,父亲重新提起这些话,我其实没有多少积极性,因为就算一只羊多卖200块钱,20只也才多4000块钱,不如我坐下来老老实实写一万字。再后来,和同事、朋友谈起这个话头,他们却热情高涨,纷纷表示如果要卖,他们一定会买。虽然事后证明有的不过是叶公好龙,随口一说。
一只两岁的羊,收羊的贩子去村里收购的话,最低300块钱,最高500块钱。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些小羊羔长到第三年,它们大概也就值300块钱。宰杀一只羊,至少要100块钱的人工费,这个都是自己劳动,暂且不计入成本。从老家到北京用顺丰的保鲜速递,运费刚好300块左右。也就是说一只在老家价值300块钱的羊,在路上就已经彻底消耗完了自己的价值,只剩下一个概念了。
这只羊抵达北京,走进了烤串店、火锅店或超市的肉摊,它能值多少钱呢?可能是800块钱,甚至可能是1500块钱。在路上消失的钱,又开始成倍递增起来,是这只羊发生了变化,还是这个世界发生了变化?我们当然可以从经济学等各种角度去解释清楚这件事,并且把各种账目算得头头是道。但问题在于,这只旅行的羊既不关心,也不理解这些,它们只是一堆冷却的肉,待价而沽;养羊的人们想关心这些,却不会有任何的机会和话语权,他们唯一的议价权停留在300元那里。
这只羊化作羊肉片、羊肉串、羊肉汤,它的旅行似乎结束了。后来的某一天,我以此为素材,写了一首诗:
卖 羊
买羊的人把羊
赶上加满油的汽车
就离开了村子
那时我在北京
和几个半醉的人讨论诗
一只羊平均三百
相当于 半双皮鞋
一桌可咸可淡的饭(不含酒水)
百分之一个名牌包
零点零零五平四环的房子
我们每天睡九只羊的床
盖三只羊的被子
或者用更精确的换算
一只羊等于一千个方块字
分行的话只需三百個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
一只羊和一首诗等价
我唯一能做的
就是在父亲杀完羊后
把地上的血迹擦干
有意思的是,这首诗如果发表,我大概会拿到300块钱左右的稿酬(300像一个魔咒,笼罩在这只羊所到的任何地方)。这只羊变成了几行字之后,又回到了它的价值起点。只是,我们需要知道,计算最初的那只羊的价格,不仅仅是它的肉,还包括它的皮毛骨血、心肝肚肺,包括牧羊人付出的所有劳动和汗水,包括那块土地的青草、河水、空气。还有一个巨大的不同在于,卖掉的这只羊,将永远不再属于那个养它长大的人;而这首诗,不论我发表了多少遍,不论过了多久,它将永远署着我的名字。我以合法合情合理合乎逻辑的方式,用几行字,置换了一只羊的生命,置换了它背后所包含的一切,并且署上我的名字。我深深为此感到羞耻。
我回想起那些和小羊同在黑夜的日子,那些在山上放牧它们的日子,那些杀掉它们的日子;我想起这只旅行的羊和牧羊人以及我们的命运,然后就看见:天平上的指针始终滑来滑去,永远不会停在让两端平衡的点上。
责任编辑 杨 希
刘 汀:青年作家,文学博士,现供职于《人民文学》杂志社。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散文随笔集《别人的生活》《老家》,曾获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提名奖、99“新小说家大赛”新锐奖、第十九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提名奖、第39届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组亚军、2012年度《中国图书评论》最佳书评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