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镜子(短篇小说)

2017-12-19 09:11何荣芳
广州文艺 2017年12期
关键词:唐老鸭东子猴哥

1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挨打。

我有名字,我的名字叫小雪,大小的小,白雪的雪。可顺安老镇的街人却喜欢叫我黄毛丫头,或者小黄毛、丫头、毛妹……好像我是不是叫小雪,小雪是不是我,都无关紧要。我的头发是黄了点,稀疏了点,但我知道我是漂亮的。我兜里有一面小圆镜,和我的掌心一样大,我把它放在我掌心里比划的时候,我看见了黄头发下面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会调皮地眨呀眨,小心思全养在眼波里。

我哥瘦小好动,有些调皮,喜欢害事,有时候会招人嫌,老镇的居民叫他小鬼,或猴子。他自封齐天大圣,要我叫他猴哥。还拿了爸爸的一截钓鱼竿当金箍棒,舞得呼呼生风。

我喜欢在老镇上逛,仄仄的青石板街道两旁,青砖、黑瓦、马头墙的房子排着队列,高高翘起的檐角,捕捉着天上的云彩。青石板路面的上空,撐起了红红绿绿的遮阳伞和雨棚,各家的店铺像狗舌头一样,从宽大的门里伸到门外面来。挂在墙上的胸罩和廉价的衣服,摊在案板上的鞋袜,堆在条桌上的面条,藏在油汪汪的纱橱中的卤菜,都在静静地等候主顾。做生意的老板或老板娘,闲闲地坐在门口,或慢条斯理地摘菜,或聚在一张小桌上打牌。也有捧着一杯热茶闭眼听收音机的,也有勾头聚精会神地玩手机的。我喜欢听董奶奶和提着鸟笼的程爹爹打情骂俏;喜欢看卖绣花线的殷婆婆,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喜欢看开洗脚房的蔡姨打扮得像电影明星似的,被一只布袋熊似的棕色小狗牵着跑;喜欢看东子姆妈在蒸笼的热气里,两只胳膊跳广场舞似的起起落落。

如果不挨打的话,我会一直很快乐的。

我爸说我是个谎大王,总有一天会好好收拾我。我说大麻猫朝我笑了,愿意和我做朋友;我说一只蝴蝶被蜻蜓撵累了,躲到哥哥的算术本里去了;我说小黑狗被一只鸟叫走了……吃饭的时候我总是叽叽喳喳,爸妈对的我报告表示质疑,总说我不诚实。妈听我叽叽喳喳,有时充耳不闻,有时一笑置之,反正她都习惯了。我爸有时会瓮声瓮气地说,你是皮子作胀,欠揍。他一边恶狠狠地恐吓我,一边用筷头挑出了酒杯中的一只母蚊子。我说,蚊子是被酒气熏醉了,忘记了打方向盘,难道我说错了?

爸爸虽然一再说要揍我,但我长到读小学一年级的年纪,他还从来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头。谁知道,这次他就真打了呢?

放暑假了,我和猴哥就成了空中的燕子,整天飞得不落巢。爸妈为了我和猴哥更好地生活而撇开我们,整日忙于工作。爸每天早上出门前,总对着穿衣镜挺挺胸脯,理理头发,把上衣的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这才提了公文包,一本正经地上班去。妈说爸是教育人的人,他教育的对象是大人。我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还要受教育,难道他们也像我一样分不清“人”和“入”,摆不了算式题?妈在街道办事处上班,每天进门出门都是风风火火的,郑重其事地对付着一大堆鸡毛蒜皮的事。

爸妈下班回来,问我们作业做了没?我和哥哥会异口同声地汇报:做了!做好了!爸妈偶尔会裁缝师傅戴眼镜,认针(真)一回,真的来检查我们的作业,这时,我和哥已经准备好了挨一顿细竹枝,为撒谎付出代价。但我爸妈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总会不了了之。

老师布置的假期作业,我总是要等到上学的前两天才打开来,一边咬着铅笔头,一边胡乱地猜测。我总能在上学时,交上新鲜的作业,就像东子姆妈在客人递上钞票后,总会递过去热腾腾的包子。不像猴哥,猴哥常常被老师撵了出来。在侥幸想蒙混过关失败之后,他只有拖着清鼻涕,趴在教学楼的楼梯上埋头苦干。但老师一次也没有真的让他滚回家,猴哥说是因为他考试成绩一直很好,老师只关注分数,其余的都懒得真管。猴哥说这话的时候,很像我爸爸。我认为老师是看我爸的面子。

但我挨打绝不是没有完成作业,离开学还早呢;更不是因为撒谎,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2

这个夏天太热了。

天空中连朵像样的云都没有,只有几片不成形的灰蒙蒙的白气。高大的行道树全都灰头土脸,无精打采。路上的行人都贼似的躲闪着什么,来去匆匆。整个老镇都明晃晃的,连知了都在拼命地抱怨:“热死了——热死了——”。

天一热,我和猴哥就更不想做作业了,爸妈也懒得管我们。

爸好像说过,一根棍棒找到一个好支点,就能撬起地球。猴哥就整日拿着他的“金箍棒”,东敲敲,西撬撬,想把地球撬起来玩玩。蔡姨的君子兰被他撬出了花钵,猴哥说,怪不得蔫头耷脑的,根都被水沤烂了。东子姆妈的炉膛也被他敲豁了一块,猴哥说,炉膛原来是泥糊的。有一天他把老聋子刚扎好的花圈撬散了架,还打断了老聋子的眼镜腿,被老聋子撵到镇中心的汊河边,夺了“金箍棒”扔进了河里。老聋子打雷似的警告猴哥:“下次再看见你拿棍子,我就连你一同扔进河里去。”那以后猴哥就开始喜欢上了玩万能胶水,白色的塑料小管子整日握在手心里。他用胶水粘上我裙子上掉下的小蝴蝶,粘上东子张开的鞋嘴巴,他还把老聋子的断掉的眼镜腿给接上了。

猴哥玩万能胶的时候,我就玩小镜子。我冲镜子中的黄毛丫头挤眼睛,唱歌给她听。我用小镜子把一团阳光请进屋子,让它东溜溜,西逛逛。有时候,我让它停在猴哥的眼睛上,大喊“照妖!照妖!”猴哥皱着眉头睁不开眼,我便会咯咯地大笑。

老镇的孩子不少,都被捆在各种各样的辅导班里,或者被锁在家里“天天向上”,连个人影子也看不到。只有我们兄妹,像两只野鸭子,游手好闲地在老镇里乱转。我们去得最多的是老街和新区交叉处的包子铺。

三年级的东子是猴哥的同学,他跟他姆妈从乡下来,租了门面房住下了。他姆妈要做馒头,做花卷,做包子,还要在檐下的炉子上,蒸馒头,蒸花卷,蒸包子,还要擀面皮,包饺子,包馄饨,她说她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自然也就没有工夫管束儿子。包子店隔壁是一家汽车修理铺,宽大的院子可以捉迷藏,能寻找到很多鸡零狗碎的玩意儿,还能够把轮胎竖起了滚来滚去。修理铺的唐师傅膀大腰圆,笑起来像鸭子一样嘎嘎嘎,我们就叫他唐老鸭。唐老鸭很少能钻进车肚里躺着,把车子敲得叮叮当当。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蹲在门口抽烟,挥着一只油腻腻的胳膊,像撵一群麻雀一样撵我们。我们嘻嘻哈哈地不理他,还齐声大喊“唐老鸭——唐老鸭——”,他就一次又一次徒劳地挥舞着油腻腻的手臂。

这天,猴哥用万能胶粘住了妈妈的指甲油、爸爸的鞋带和灶台上的一只小蚂蚁之后,觉得家里已经找不到什么东西可粘了,就把钥匙挂在胸口带着我出门了。

七月阳光下的老街,很有几分明丽了。走完半条烫脚的青石板街面,我们站在了老街和新区的十字路口,看着东子在对面的包子铺前朝我们伸着脖子吼。他的声音被一辆辆轿车、卡车、大巴劫持了,灌进我们耳中的,是汽车的喇叭声和轮胎碾过路面的呼啸声,我们焦急地等待对面灯罩里的小人儿迈动两腿。

我们已经学会了过马路,看见灯罩里的小人儿站着不动,我们就站在路边不动;看见灯罩里的小人迈腿,我们就赶紧朝马路对面跑。我们站在路边等着,一队黑色的婚礼车从老街那边过来了,趾高气扬地呼啦呼啦直奔新区,有一只粉红的气球,从后视镜杆上挣脱掉,笑嘻嘻地朝我扑来,我张开手臂要抱它,它在風中却突然犹豫了,又慌慌张张地去追赶车队。猴哥准备去捉它,它却在不远处啪的一声碎裂了。猴哥拉着我往对面跑,跑到马路中间,藏在灯罩里的小绿人突然溜了,换了个小红人儿站在里面发呆,我们只好也停下脚步,惹得一个老司机伸出亮堂堂的贼脑袋向我们咆哮。

我们跑过马路,猴哥歪着脑袋等着灯罩里的小人出来,想用手中的万能胶把他粘住。猴哥仰头围着灯柱转了好几圈,到底没有找到下手的地方,这时东子已经跑过来了,托着一只绿皮青蛙给我们看。

“你们看,你们看,跟真的一样,还会跳呢。”

“哪里来的?”

“我今天过生日,唐老鸭送的。”

我们趴在东子家包子铺的桌肚下,拧紧青蛙的发条,让它像真青蛙一样,一蹦一蹦地跳。“真青蛙会逮虫子,嘴里藏着一只小手,一伸就抓住了虫子……”

“那是舌头。”猴哥纠正。

“也许是舌头,它的舌头应该有蛛网那么粘,或者你的万能胶那么粘……”

东子姆妈关了火炉子,端了一摞笼屉回到屋子里时,隔壁修理铺的唐老鸭光着膀子进来了。

“还没有吃吗?”东子姆妈笑眯眯地问。

“吃个毛,这个月的房租都挣不回来。”唐老鸭靠在桌角上,手上甩着一挂钥匙,盯着东子姆妈坏坏地看。

“那也不能亏待肚子啊,要吃点什么?”

“要吃你。”

东子姆妈瞥了我们一眼,东子和猴哥还在桌肚里研究青蛙,我拿小镜子,牵着一团光亮在墙壁和天花上溜达。东子姆妈钻进隔间水池上洗屉布,长长的手臂摸麻将似的在水中摸着。唐老鸭也转了进去。唐老鸭伸手拉开东子姆妈花裤子的松紧带,伸脖向里看了一看,又迅速松手,“没有穿内裤嘛”。东子妈湿淋淋的手掌啪的一声落在唐老鸭的胳膊上,唐老鸭抱着胳膊嘎嘎地笑着跳开。小镜子把一团光打在他脸上,他磨开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只好把那一团光遛到别处。等到一团光再次遛进小厨房时,水龙头已经关了,两个大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猴哥站在一张大椅子上,贴在东子家卧室的门上。门上方和门框有一指宽的缝隙,猴哥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眼对准了缝隙努力朝里看。仿佛东子家的卧室成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猴哥突然从椅子上跳下来,狠狠地呸了一口,一溜烟地跑了。

我和东子便抢着要上椅子,椅子咚地一声撞在门上。门开了,东子姆妈脸红红地走出来了。

3

妈妈在弯腰淘米。后腰有一节白白的皮肉露出来。我伸手在那里抓了一把,学着唐老鸭抓东子姆妈的样子。妈说:“去,滚一边去。”我偏不滚一边去,我抱住妈妈的脖子,“东子姆妈没有穿内裤。”

“瞎说什么呢?”妈妈掰开我的手臂,直起腰。

“是真的,唐老鸭说的。”

“去去去,去看你的唐老鸭去。就知道撒谎。”

“不是电视机里面的唐老鸭说的,是修理铺里的唐老鸭说的。”妈说我撒谎,我很委屈。

“怎么回事?他怎么就说这话了?”妈妈突然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两眼熠熠发光。

后来爸回来了。妈妈一边翻动着锅铲,一边眉飞色舞地跟爸爸嘀嘀咕咕的。我知道,妈不仅是在炒菜,也是在炒故事。我丢下小镜子,跑进了厨房。妈赶紧停了话头,一只手捂了嘴笑。

爸爸看见我,脸上的笑已经藏了起来,像舞台拉上了一块黑色的大幕。

“东子的姆妈没有穿内裤。”我仰起头,对着大幕讨好地说。

嘭,我头上突然挨了一栗凿。“叫你乱说!”

我抱了脑袋赶紧退开几步,把憎恨斜斜地射过去。

“女孩子家要懂规矩!下次再乱说,小心我打死你。听见了没有?”

我噙着泪,瘪着嘴,点头。爸离开厨房,我摸摸脑袋,爸爸用栗凿打过的地方,已经隆起了一个板栗大的包。我终于明白,栗凿就是能让脑袋长出板栗来的指法。

爸爸不许我和猴哥再去包子铺玩,仿佛那里有能够吞噬我们的洪水猛兽。第二天妈妈把我们反锁在家里,她下班回来时,发现家里已经变成了狼藉不堪的战场,沙发被挪了位子,茶叶撒了一地,窗帘也被扯落了下来,纸飞机挂在吊顶上,栽在花盆里,落在水杯里……到处都是。妈妈一边骂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屋子。第三天,她只好把管理方式调整到原来的状态:散养。于是,我吃完了冰箱里的五根蓝莓冰激凌后,又跑到老街上去溜达了。

才被妈妈关了一天,我觉得老街已经变了样子,街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三五成群地聚在铺面前,连一向无人问津的绣花线铺里,都聚了几个老太太。人们的情绪突然像天气一样亢奋起来,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好像在讨论货物的好坏,又好像不是。我怀疑已经过去了的端午节,是不是又要回来了。

我在街上晃,拿着我的小镜子,牵着一团光晕玩。

“喂,毛妹,那事是你说出来的?”一条剃光了毛的狗,牵着烫了狮子头的蔡姨过来了。她猩红的嘴里,好像吐出了一枚图钉,把我给钉在街面上了。我懵懂了半天,想问问她是什么事,她已经被狗狗拖远了。

我翻着眼睛看着蓝天,努力回想我这天说了什么?我走出家门时,跟太阳问了一句好,然后我就憋着嗓子唱:我是一只小小鸟。路上我骂过躲在树枝上的知了,因为它害我找不着歌调。难道这事他们都知道了?

我站在街心发愣,董奶奶挽着菜篮子过来,见了我,弯下本来就不直的腰,神神秘秘地看着我,看得我心口咚咚乱响。“小丫头,那事是你说出来的?他们真的把衣服全脱光了?”董奶奶压低了嗓音问我,诡异的神色让我害怕。我眨着眼睛看着她,我知道她后面肯定还有话要说。但是程老爹在远处和她打招呼,董奶奶便大了嗓子和他对台词去了。我的心情一下就糟糕了,我不知道我闯了什么祸,我捏紧小镜子,往老巷子里溜。我溜到花圈铺前,扎花圈的老聋子突然停了手中的活,把一朵大大的白纸花放到地上,浑浊的目光从眼镜上方跳出来,射到我身上,“丫头骗子(片子),那事是你说出来的吧?哈哈哈……”他的声音像午后干燥的雷声,我吓得撒腿就跑。

这个下午我便不想出门,也不想吃雪糕和冰淇淋。一只鸟在窗外的树头上反复地唠叨:天作变——天作变——。猴哥说,这鸟是在报天气预报。

妈妈烧晚饭时,说没有味精了,着了火似的赶我去超市买。我捏了一张十元的票子,走到楼下的小超市。

“我要一包味精。”我把钱放到柜台上,对超市老板说。超市老板是一个满脸疙瘩的黑胖子,总是一本正经地坐在收银台后,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每一个进出小超市的客人。我一向就觉得他有点可怕。他接了我的钱,并不给我拿味精,突然把堆了笑的黑脸伸过来,诡秘地问我:“那事是你说出来的吧?你真的看见了……”一股食物的腐臭味,从他被烟熏黑的喉咙里喷出来,熏得我差点翻了个跟头。围着红围裙的两个女店员立即围拢了过来,以明知故问的方式加入了询问的队伍。我瞪着眼看他们,无力地表达着我的恼怒。他们并不需要我澄清些什么,自顾自地添油加醋,语调中藏着一条条花瓣蛇,兴奋地摇头摆尾吐信。“接客”“玩3P”,他们谈话的内容,我听不大明白,但知道是少儿不宜的版本。我又羞又怒,学着猴哥的样子,朝黑胖子吐了一口口水,空着手撒腿就往家跑。

4

东子姆妈喝农药了。

这消息是跟着午后的那阵暴雨一起席卷老镇的。妈一边甩着伞上的雨珠,一边把这消息甩出来。妈说,东子姆妈早就有点不正常,人家要买包子,她给馒头;人家要买馒头,她递花卷。遇到再大的事,也不能想不开啊,可惜了啊……

妈妈拉着脸干活,空旷的屋子里响着她沉闷的脚步声,仿佛她把外面隐隐的雷声带回到家里。惊疑,不解,恐惧,替东子难受,我看见我的灵魂湿漉漉的,漂浮在发痛的胸腔外面。

暴雨停后,街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楼下的两位老奶奶,比赛似的扯着老牛嗓音,亢奋而吃力地谈论着包子铺里的变故,相邀着一同去看看。老镇居民,天性爱凑热闹,有两人站着聊天,一会儿就会围上一群人;树荫下摆一张牌桌,看牌的人一定比打牌的多;老街要是来了接新娘的婚车,大家想看新娘的心情比新郎还急迫。猴哥听到外面的谈话声,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便心领神会地跟着他溜出了妈妈的视线。我们想去看看东子。

我们跑过小超市门口时,黑胖子大声地“喂”了一嗓子,吓得我们赶紧收住了脚。我侧着身子看他,他黑着一张柿饼脸,满脸的疙瘩都严肃地排列着。他向我招手,叫我过去。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察言观色的结果感觉对我不利,我猶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过去,猴哥不耐烦地拉着我的胳膊快跑起来。

老街和新区的路口又是红灯。和我们一道等红灯的还有董奶奶和几个老街坊。“小黄毛,你看你看,舌头根子压死人,都是你干的好事。”董奶奶用蒲扇点着我的脑袋。

“就是这小丫头骗子(片子)?”

“东子姆妈被你害死了。”几个老奶奶一起向我喷起唾沫来。

我和猴哥相互瞪视着,我们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涛骇浪,还有被惊涛骇浪打翻的小船。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捂着自己张开的嘴。如果猴哥此时用他手中的万能胶水黏住我的双唇,我一定乖乖就范。

我们站在路口,看着小绿人变成了小红人,小红人又变成了小绿人……然后我们就看见东子了。东子站在包子铺门口的台阶上,对着一群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看客,曲着身子大喊:“我要姆妈!”我看见他捏紧了拳头,仿佛也看见了他细细的脖子上鼓胀起蚯蚓似的青筋。东子也看见我和猴哥了,他从台阶上跳下来,像一只螃蟹似的向我们横冲过来,我和猴哥拔腿就跑。

我们跑过聋子的花圈店,跑过殷婆婆的花线铺,跑过蔡姨的洗脚屋,跑过黑胖子据守的小超市……一口气跑到家。

我们嘭的一声关上门,靠在门上喘气。

不久,爸爸就回来了,他把雨伞啪的一声扔进了门边的一只塑料盆里,鞋也不换,站在火红的门垫上瞪视着我。“你给我过来!”

我的小心脏咚咚乱蹦,我迟疑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挪着碎步走到他跟前。啪!爸爸的手很响地甩在我脸上,我被他打了一个趔趄,歪倒在地板上。我撑起半个小身板,惊恐地看着他,一股咸腥的热流从我鼻腔中滚出,滑进我的嘴里。我用手抹了一把,看见满手殷红的鲜血,哇地大哭起来。

“我叫你哭!叫你撒谎!叫你乱说!”爸爸一把拎起我,又在我的背上啪啪啪地拍了几掌,他夺掉我手中的小圆镜,狠狠地摔在地板上,小小的玻璃碎片惊恐地四处乱钻。我哭得更响了。

妈妈被我的哭声拽出了卫生间,她扑过来把我护进怀里,歇斯底里地冲着爸爸嚷:关我孩子什么事?东子妈是被淹死的!

爸爸才不管妈妈的辩护,手指着猴哥训斥道:“还有你,整天带着妹妹到处乱跑。下次敢出门试试,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东子姆妈是不是真的死了,我不知道。只是东子经常跑进我的梦里,睁着惊恐的大眼睛,伸出一只瘦瘦的手臂要抓我。他那只手臂像从冰箱中拿出来似的,冒着丝丝凉气。他一边追我,一边歇斯底里地哭喊:“我要姆妈!”

这个假期我和猴哥再也没有去包子铺了,也没有去唐老鸭的修理铺,也不再上老街闲逛。我的小镜子没有了,只剩下几块碎片。猴哥的万能胶水也被爸爸扔了。

我和猴哥都变成了乖孩子,整天待在空调房里,咬铅笔,发呆,像殷婆婆那样打瞌睡,或者木桩子一样定在电视机前。实在无聊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安放在阳台的绿色盆栽间罚站。捧着小镜子的碎片,看着自己被割得零零碎碎的脸,结结巴巴地跟它说:我没、没说谎,真、真的、没有。

责任编辑 姚 娟

何荣芳:中学教师。有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在《安徽文学》《小说月刊》等报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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