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州 350007]
老舍研究(六)
文本细读解《骆驼祥子》
⊙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州 350007]
祥子乡下人的自然本性,赢得了刘氏父女的不同心理评价和由这评价所产生的向未来发展的不同的可能性;祥子的“酒后乱性”是自然而然的情欲行为;祥子的“爱钱、贪财”在作品中自始至终都被强调;祥子摔车事件的出现,虽是其人生过程中的一个极其普通的偶然,却也不露痕迹地暗示了祥子从精神到肉体的衰弱变化。事实上是,祥子被生活打败了,也被自己打败了,从做高等车夫的梦想跌落到只是混着活下去的状态,他归入到那个时代穷人的宿命圈子里,变成了一个不得不按照生活逻辑活下去的庸常的穷人。文本细读 《骆驼祥子》 细读很多研究者认为,《骆驼祥子》的经典性,在于对现代中国诸多文化问题的回应和反思,而中西文化差距则是作者创作该篇的内在动因。该篇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文化担当?或中西文化差距是不是作者创作该篇的内在根源?这些问题的回答自然依赖于对作者众多作品的解读。但对笔者而言,所关注的只是这部作品在当时特定的文化语境下,究竟想说什么?说了什么?怎么说得?究竟有没有其他解读的可能?
细读该篇,我们不难发现,作者文本所涉,并不单单是底层人民的生活史,某种程度上,可能更是心灵史,或者说作品所反映的人性更具有某种复杂性与共通性。就此,我们可以顺着作者的思路来慢慢解读这部作品。
首先,该篇是写给《宇宙风》刊物的,每期两节,连载一年,共二十四节。按照全书的情节划分,基本是按照“三起三落”设计故事的。全书有明显的四个意义单元:第一、二节为一个单元(三年辛苦拼攒的一百块所买的新车却被大兵抢了去);第三至十一节为一个单元(回到人和车厂拉赁车,给曹家拉包月被侦探盯上,“失身”,所攒之钱被诈,买车的希望落空);第十二节至十九节为第三个单元(与虎妞成亲,买了辆二手车,随着虎妞难产之死而卖掉);第二十至二十四节为第四个意义单元,主要描写祥子的堕落,所以一辈子他只拥有一辆真正属于自己的车。
作品第一节写的是年轻的祥子经过整整三年的苦拼,终于买了一辆自己满意的漂亮的车。祥子为什么能有这样一辆好车呢?这是我们理解这一节的关键。十八岁的祥子,父母双亡,田也没了,只好来到城里打工。在打工过程中,他觉得自己适合做车夫,作品这样写:“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做过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了,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做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车多了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一些多于希望的报酬。”这既是祥子的生活经验,又是从经验中总结出来的人生最切实的理想——他有了这个理想。为什么祥子敢有这样的理想?不只因为他对车夫的要求有了自己的判断,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就是块拉车的料:“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他有力气,年纪正轻。”接着作品集中叙述了祥子年轻有力气的特征:“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他已经像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有天真淘气样子的大人。”他不由自主地欣赏着自己“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
接着第三步,他马上就赁了一部破车开始练了,三个星期后他就另外赁了新车,很快便挤进了“高等车夫”行列,并且是“很名贵”的车夫。因为“他的腿长步大,腰里非常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声响。步步似乎有些伸缩,车把不动,使座儿觉得安全、舒服。说站住,不论在跑得多快的时候,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气似乎能达到车的各部分。脊背微俯,双手松松拢住车把,他活动,利落,准确,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没有危险”。
正是这样的角色转换与成功,祥子对已经确立的理想就更有了实现的把握。这个理想很具体,就是“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的高等车夫”。为此他下了狠心:“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没有家庭的累赘,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有个不成。他对自己已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功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是现打的,不要旧车见过新的。”三年他攒够了一百钱,买了一辆崭新的车,理想实现。这就是老舍所说的三起三落中的“第一起”。
第一节从整部作品来看,对祥子的静态叙述多于描写,关于祥子如何产生了理想过程中的心理活动是详写,而对于艰辛的挣钱过程却是略写。这主要是为了表达祥子的年轻能干,因而想法和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三节写祥子新车被抢以及与骆驼之间的关系。
第二节一开头就多方面表现祥子眼中新车的金贵与漂亮,尤其是关于祥子与新车之间的感情描写极其细腻:“那辆车也真是可爱,拉过了半年来的,仿佛处处都有了知觉与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就马上应合着,给祥子以最顺心的帮助。它与他之间没有一点隔膜别扭的地方。”“车是他的命,他知道怎样的小心。”虽然有时也累,但很痛快,很值得骄傲。
有了好车,有了好心情,自然是艺高人胆大。由于爱车,便觉得不快跑、不飞跑便是对不起好车。他认为漂亮的车就要多挣钱,这才对得住车。正是这种想法,所以才有了冒险出城、冒险拉学生到清华园的事情。然而侥幸不成,连人带车被十来个当兵的捉了去。几天后他乘乱逃出,偶遇几匹骆驼,顺手牵走,卖了三十五块现洋。如果说,第二节主要是写祥子与车的感情,那么第三节则是写突然降临的丢车灾难和逃命过程。在这一过程的叙述里,祥子的心理活动仍是主要部分。这两节涉及了“第一落”——“一起一落”就此完成。
第四节开局就写强壮的祥子病了,挣扎着回到了北平——这是他的家,他已经离不开这里了。病中的祥子一回到城里,生命的气息就复活了。他换了副行头,一身崭新的装束。作品这样描写他进城之后心中油然涌起的亲切与温暖:“他看见了人马的忙乱,听见了复杂刺耳的声音,闻见了干臭的味道,踏上了细软污浊的灰土,祥子想爬下去闻一闻那个灰臭的地,可爱的地,生长洋钱的地!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本家亲戚,他的唯一的朋友就是这座古城,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更重要的是,这里是他发家有了理想并且曾经实现了理想的地方。也正因此,他回到了三年前当车夫起步的人和车厂。
由于“人和车厂”的出现,作品中的另外两个重要人物——人和车厂的老板刘四爷(刘四)和刘四的女儿虎姑娘出场了。
人和的老板刘四爷是已快七十岁的人了,人老心可不老实。年轻的时候当过库兵,设过赌场,买卖过人口,放过阎王债……
出狱后,开了个洋车场子。土混混出身,他晓得怎样对付穷人,什么时候该紧一把儿,哪里该松一步儿,他有善于调动的天才。车夫们没有敢跟他耍滑头的,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糊糊的,仿佛一脚蹬在天堂,一脚蹬在地狱,只好任他摆弄……
刘四爷是虎相。快七十岁了,腰板不弯,拿起腿还走个十里二十里的……他自居老虎,可惜没有儿子,只有个三十七八岁的虎女——知道刘四爷的就必知道虎妞。她也长得虎头虎脑,因此吓住了男人。帮助父亲办事是把好手,可是没人敢娶她当太太。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样,连骂人都有男人的爽快,有时候更多一些花样。刘四爷打外,虎妞打内,父女俩儿把人和车厂治理得铁桶一般。
介绍完刘氏父女,祥子与他们的关系便紧随其后。作品重点写到祥子与他们父女关系的特殊性。这特殊首先是车夫们背后的闲话——私底下猜着刘四弄不好要招祥子为婿;其次道出了刘氏父女喜欢祥子的原因:祥子身上乡下人的那些东西:“在车场子里,他不闲着,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点事儿做。他去擦车,打气,晒雨布,抹油……用不着谁指使,他自己愿意干,干的高高兴兴,仿佛是一种极好的娱乐……”刘四爷喜欢的是他的勤快,而“虎妞更喜欢这个傻大个儿,她说什么,祥子老用心听着,不和她争辩。别的车夫,因为受尽苦楚,说话总是横着来,她一点也不怕他们,可是也不愿多搭理他们。她的话,所以,都留给祥子”。
这一段实际是在给我们补叙祥子丢车之前在人和车厂拉车的三年里与刘氏父女所建立的有些特殊的关系。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祥子是以自己乡下人的自然本性,赢得了他们的好感。而祥子的老实、肯干、不多说话、与人为善的本性,在刘氏父女这里实际上得到了不同的心理评价和由这评价所产生的向未来发展的不同的可能性:刘四看中的是与好奴才相同的老实(奴性),而虎妞看重的则是对自己的和蔼与实在,有一种朋友的意思在里面。所以我们说,虎妞对祥子的意思由来已久,并且日益地看到了自己未来丈夫的模样。
正是这样,他被抢之后一回来,刘氏父女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显得一惊一乍:
看见他进来,虎妞把筷子放下,“祥子,你让狼叼了去,还是上非洲挖金矿去了?”
“你要是没吃了的话,一块儿吧!”虎妞仿佛是招待一个好朋友。
祥子没动,心中忽然感觉到一点儿说不出来的亲热——一向他拿人和厂当作家;拉包月,主人常换,拉散座,座儿一会儿一改;只有这里老让他住,老有人跟他说些闲话儿。现在刚逃出命来,又回到熟人这里,还让他吃饭,他几乎要怀疑他们是否要欺弄他,可是也几乎要落下泪来。
“刚吃了两碗老豆腐!”他表示出一点礼仪。
“你干什么去了?”刘四爷大圆眼还盯着祥子。“车呢?”
“车?”祥子啐了一口唾沫。
“过来先吃碗饭!毒不死你!两碗老豆腐管什么事?!”虎妞一把把他扯过去,好像老嫂子疼爱小叔子那样。
这一段描写很重要,从前面的补叙里我们已经觉出刘氏父女对祥子喜欢的差异性,但毕竟是叙述,而这里却是描写,通过一个场面写出了刘氏父女面对失踪几天突然归来的祥子的态度和关切的不同——这不同,有着年龄、辈分、性别和心理距离远近的差异。刘四多得是诧异,而虎妞则不乏嗔怪、体贴与粗鲁话语背后的柔情。这是很有力度的写法,就是老舍自己说过的,他知道人物的心理,所以什么样的人物在什么情况下和怎样的心理支配下会有怎样的行为、怎样的说话方式和说些什么。这几句对话,不但把刘氏父女的不同性格刻画了出来,更重要的是把对祥子的感情差异写了出来,为今后故事在三人之间进一步展开埋下了伏笔。这也可以看作是扣子。
同时也正是这亲热,使得祥子把剩下的三十块钱交给了刘四,因为他信任他们。有了这三十块垫底,加上刘四的激将,祥子又有了攒钱买辆新车的想法——可以说是理想的第二次崛起。
第五、六两节所写的内容,既是上面内容的继续与展开,也是祥子命运发生又一次转变的开始。在这两节里,既有着祥子“二起二落“的原因和过程,又同时铺开了“三起三落”的阵势。
在第五节里,作者直接描写了祥子为尽快再一次买上新车的努力——不过这一次努力,多了些祥子过去性格当中所没有的东西。大致说,对祥子的描写集中于三个事件:一是给杨宅拉包月;二是与虎妞“乱性”;三是为过去的熟人曹先生拉包月。
在这一节的前头,作品集中叙述祥子为了尽快买到新车的努力方式和心理:“一天到晚他任劳任怨地去干。”可是也有过怀疑这样干的前途。他甚至羡慕别的车夫们喝酒、抽烟、逛窑子的乐趣。但终于不舍得花,更是拼命的挣。“没有包月,他就拉整天,出车早,回来晚,他非拉过一定的钱数不收车。不管时间,不管两腿,只是硬拉下去,拉一天一夜。从前他不肯抢别人的买卖,特别是对那些老弱残兵……现在他不大管这个了,他只看见钱,多一个是一个。不管买卖的苦甜,不管是和谁抢生意,他只管拉上买卖,不管别的,像一只饿疯了的野兽。拉上就跑,他心中舒服一些,觉得只有老站不住脚,才能有买上车的希望。”
为此,他的名声跌落了,常常招骂。大家伙儿对他冷淡了,但他忍着,他知道,一旦买上了新车,这一切都会改变。但是他有时候也感到了疲乏,但他不敢休息,也不愿意休息——他知道自己很棒,有病可以顶过去。只有一个人关心他,就是虎姑娘。“虎姑娘已经嘱咐过他几回:‘你这家伙要是这么干,吐了血可是你自己的事!”刘四爷渐渐看不上他了——是因为这样拉车,人和车厂的车早早要被他拉坏了。早走迟归,车厂的小事情没人做了。但刘四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女儿就是喜欢这愣小子,他就不便于多事。他只有这么一个姑娘,眼看是没有出嫁的希望了。他不能把她这个朋友赶了走。”而祥子只是一门心思地要多挣钱,“盼望着拉上包月”。然而给杨宅拉上包月没几天,便不得不辞去。因为杨宅一夫二妻的家庭实在是难伺候,当牛做马他受不了。于是他不得不又逃回到人和车厂。
又是一个失意的时刻!朋友般的虎妞出现了!这一天,他回到人和车厂已经十一点了,却不想遇到了还没有睡觉的虎妞——这纯粹是偶然!因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虎妞是故意设计引诱祥子的,笔者甚至认为这是前面所交代的朋友之间完全可能发生的事情。也许可能自从祥子拉上包月之后,虎妞对祥子的想念因离别而浓厚了起来。作品描写道:回到车厂之后,当祥子看见虎妞屋里的灯亮时,他首先想到的是怕被她看见。为什么,“正因为她平日很看得起他,所以不愿头一个就被她看见他的失败。”可是偏被虎妞看见了。“祥子心里惭愧与气闷凝成一团……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他傻看着虎姑娘。”接下来,作品第一次描写了祥子眼中的虎妞形象:“她今天也异样……脸上比平时白了许多。脸上白了些,就掩去好多她的凶气。嘴唇上的确是抹着胭脂,使虎妞也带出些媚气。”“祥子看到这里,觉得非常的奇怪,心中更加的慌乱,因为平日里没拿她当过女人看待。骤然看到这红唇,心中忽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祥子好似看见一个非常新异的东西,既熟识,又新异,所以心中有些发乱。心中原本苦恼,又在极强的灯光下遇见这新异的东西,他没了主意。”
“嗨!”她往前凑了一步,声音不高地说:“别愣着,去,把车放下,赶紧回来,有话跟你说,屋里见。”
“进来呀,有话跟你说!”她探出头来,半笑半恼地说。
“你瞧,我今天吃犒劳,你也吃点。”
“喝吧,吃了这个鸡,我已早吃过了,不必让。我刚才用骨牌打了一卦,准知道你回来,灵不灵?!”
“不喝就滚出去!好心好意,不领情是怎着?你个傻骆驼!连我还能喝四两呢!不信,你看看。”
“你喝!要不我揪耳朵灌你!”
这里的描写,是很有深意的,虎妞性格的“凶”与“柔”正是由此表现。可以说,刘四的外出,使得她可以有机会慰劳放松自己,这是一个姑娘对自己的爱护。衣装模样的打扮、喝酒吃肉,在夜深人静时分,无人打扰地享受一下生活的惬意,不但无可厚非,同时更表明了虎妞对生活的理解和态度。想想她对拼命的祥子的劝说,这样的举动是自然而然的。又因为祥子是她的朋友,所以不避讳、少掩饰,偶遇请来共享快乐也是非常自然的,这其中也有给受苦的祥子补补身子的意图在里面。至于祥子的“失身”——一半在酒,一半在他自己。虎妞让他喝酒,除了出于友情与关爱外,也有着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在里面。因为从前面祥子看虎妞的体会中我们已经明白,今夜的虎妞在祥子的眼里是一个有些“媚气”女人。
其实,当祥子把虎妞视为女人的那一刻起,虎妞先前在祥子心目中的地位与角色就悄悄地又是迅速地发生了变化。距离的拉近,氛围的改变,角色的转换,使得二人真正有了交心的可能。作品对祥子酒后的心理变化是这样描写的:“自己素来不大爱说话,可是今天似乎千言万语在心中憋闷着,非说说不痛快。这么一想,他觉着虎姑娘不是戏弄他,而是坦白地爱护他,他把酒盅接过来喝干,一股辣气慢慢地、准确地、有力地,往下走。”他感到“她的脸是离他那么近,她的衣裳是那么干净光滑,她的唇是那么红,都使他觉到一种新的刺激。她还是那么老丑,可是比往常添加了一些活力,好似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还是她,但多了一些什么……他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常痛快,大胆;极勇敢地要马上抓到一种新的经验与快乐。平日,他有点怕她,现在,她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了。他自己反倒变成了有威严与力气的,似乎能把她当作个猫似的,拿在手中”。
从这些描写中,是看不出虎妞引诱祥子的,反倒是祥子借着酒劲胡思乱想,由意淫到借酒乱性。虎妞只是没有反抗,当然也看不出有想要拒绝的意思,自然,祥子也没有强迫虎姑娘。他之所以失身,除了我们刚才讲的几点之外,那就是他们几年的交往所积累的感情——既是友情,也是亲情,自然而随意的交往以及虎姑娘长期以来对他的关心,才使得他由惧怕到接受邀请,由逼着喝下第一杯,到后来自己主动一杯杯连着喝,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与开心。酒只是进一步强化了他的情欲意识,并使他有了把情欲意识外在化、对象化的勇气与胆量。这是一种很人性化的描写。
就此,我们认为祥子的“酒后乱性”是自然而然的,至于第二天祥子有些后悔以及对虎妞的揣测,也是多种心理因素累积的结果。总之他是不无担忧的:一是怕虎妞报复;二是他认为不是处女的虎妞玷污了他的清白;三是怕事情传扬出去丢脸;四是恐怕想到自己的三十块钱要被诈去了。不过,这些顾虑与恐惧在作品中仅仅只能算是思想或情绪的波动。他当然有过精神或内心的挣扎,但这种挣扎也不过就是常常所说的情欲与理性的搏斗而已。事实是,他自己已经难以摆脱了。“奇怪的是,他越想躲避她,同时也越想遇到她。天越黑,这个想头就越来的厉害。一种明知不妥而很愿意试试的大胆与迷惑紧紧地捉住了他的心。”“他又绕回西安门来,这次他不想再迟疑,要直入公堂地找她去。她不是任何人,她只是个女子,他的全身都热起来。”
正是这节骨眼上,碰上了熟人曹先生。熟人要他拉包月的好事,一下子冲淡了他刚才想要做的好事。如此看来,在祥子这里,钱比色更重要。正是这样,祥子产生了与虎妞告别的想法。
且看第二次见虎妞的精彩描写:
立了很久,他决定进去见她;告诉她他又找到了包月。把这两天的车份儿交上;要出他的储蓄,从此一刀两断——这自然不便明说,她总会明白的。
他进去先把车放好,而后回来大着胆子叫了声虎姑娘。
“进来”。
他推开门,她正在床上斜着呢,穿着平常的衣裤赤着脚。依旧斜着身,她说:“怎样?吃出甜头来了是怎着?”
祥子的脸红得像生小孩时送人的鸡蛋。愣了半天,他迟迟钝钝地说:“我又找了好事,后天上工。人家自己有车……”
她把话儿接了过来:“你这小子不懂好歹!”她坐起来,半笑半恼地指着他:“这儿有你的吃,有你的穿,非去出臭汗不过瘾是怎着?老头子管不了我,我不能守一辈子女儿寡!就是老头子真犯牛脖子,我手里也有俩儿体己,咱俩也能弄上两三辆车,一天进个块儿八毛的,不比你成天满街跑臭腿去强?我哪点不好?除了我比你大一点,也大不了多少!我可是能护着你,疼你呢!”
虎妞表明了心意,已完全把祥子当成了自己的丈夫,而祥子也因为这件事对自己的前途有了一些新的也是无可奈何的预想。正是在这样一个情节里,祥子精神世界的复杂性被揭示了出来。
从第七节到第十三节应当是一个完整的情节或故事。简单说来,就是讲祥子到曹家的几个遭遇:1.不小心摔坏了曹先生的车,自己和曹先生也都受了伤;2.遇到了曹家老妈子高妈,一个能说会道、懂社会、明事理、会计算、能善能恶的中年妇女;3.曹家遇险,他受命护院遭孙侦探敲诈;4.虎妞找上门来,以假孕吓唬进而安排二人前程;5.不得不又回到人和车厂,也就是所谓的“二落”。
初到曹家,他与虎妞乱性之事纠结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他以自己极其简单的思考,想到了此事的种种结局,其中甚至想到了与虎妞的结合“大概到最后,他还得舍着脸要虎姑娘,不为要她,还不为要那几辆车么?”祥子的“爱钱、贪财”在作品中自始至终都被强调,但同时他已有了些许的不自信,他感到了命运的不可捉摸。但因为有了些积蓄,他仍然有着生活的期盼与底气。同时,曹家的和气宽厚使他慌乱的心境得到了不小的安慰。实际上,作品写曹家的和谐应有两个用意:一是拿曹家与杨宅比较,暗示出上等社会中人性的差异及其与下层的不同关系;二为祥子命运的进一步恶化实施了时间上和心理上的延宕,并从曹先生的遭遇中透漏出社会暗中变化的信息——即“革命与反抗”。
为了进一步凸显祥子嗜钱如命的心理,作品写到了两个细节:一是自己买了个“闷葫芦罐儿”,夜里有滋有味地往里面存钱,二是寒冬腊月拼命拉车:“有时候起了狂风,把他打得出不来气,可是他低着头,咬着牙,向前钻,像一条浮着逆水的大鱼;风越大,他的抵抗越大,似乎是和狂风决一死战。猛的一股风顶的他透不出气,闭住口,半天,打出一个嗝,仿佛是在水里扎了一个猛子,打出个嗝。他继续往前奔跑,往前冲进,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住这个巨人。他全身的筋肉没有一处松懈,像被蚂蚁围攻的绿虫,全身摇动着抵御。”这也是作品为数不多地对祥子拉车的细致描绘。他没有彻底放弃为重新拥有一辆新车而做出的奋斗。
年关前虎妞在曹家门外的突然出现,使得祥子刚刚平复的心理又一次陷入惶惑中,更重要的是虎妞“假孕”几乎击倒了他。正是这一事件,使得祥子作为一个生活独立者的希望几乎要彻底丧失了。应该说,虎妞到曹家寻找祥子的场面与对话是《骆驼祥子》中的精彩篇章。
虎妞脸上的神情很复杂:眼中带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儿,嘴可是张着点,露出点冷笑。鼻子纵起纹缕,折叠着些不屑与急切。眉棱棱着在一脸的怪粉上现出妖媚与霸道。
接下来就是虎妞一人在说——接着就是给祥子出主意——并特意把祥子存在刘四手里的三十多块钱给了他。
这对于祥子来说,又是一个人生选择的难题。
第四个事件就是被孙侦探跟踪讹诈。老舍笔下的曹先生是个人道主义者(后来改为社会主义者),因在教书过程中认识了一个叫阮明的学生,这个学生很激进,与曹先生谈得来。因考试不及格要求曹先生给个分数,被拒绝,阮明便到党部告发,作品里这样写了一句“乱世的志士往往有些无赖,历史上有不少这样可以原谅的例子”,但可以原谅吗?我们莫名所以,而祥子却不得不又回到了人和车厂。
十三、十四、十五三节,总括起来写了两件事:刘四过寿和虎妞出嫁,两件事和在一起可以说又生出第三件事:刘四与虎妞、祥子翻脸。细致里看,刘四过寿详写,虎妞出嫁略写。其后刘四消失,祥子与虎妞的婚后生活成了重点。但祥子始终是中心人物。
在这三节里,笔者感到有这样几点特别需要注意:
1.祥子性格的重大变化。无奈地回到人和车厂之后,祥子开始认命了。对虎妞的厌恶逐渐弱化,对刘四的指派使唤也是言听计从。这种变化固然有前两次攒钱买车的失败在提醒着他,更有着因虎妞的软硬兼施对他造成的心理恐惧。不管怎样,他终于由一个一味要强的、不服输的、敢拼敢做的生活的主宰者变成了一个逆来顺受、随遇而安、任人摆布、无所欲求的庸常之辈。
2.让他没有退路的是刘氏父女的翻脸——这场面,的确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个人觉得,这是整部小说极精彩的一笔:喜庆演化成闹剧,喜剧走向了悲剧。在这个场面中,爱情、亲情与友情,来个大决斗。没有胜利者:刘氏父女失去了亲情和尊严,祥子失去了友情与面子。唯有虎妞有些收获,她毕竟为自己挣到了一个女人应当有的夫妻家庭生活。
作品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了祥子的“第三起”。
作品的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等五节,主要写祥子虎妞的婚后生活。有这样几个情节值得注意:1.再度买车拉车;2.祥子大病一场;3.虎妞怀孕;4.小福子及其一家的出现;5.虎妞难产致死。在这些章节里,我们要注意这么几个方面:1.祥子与虎妞在生活方面的冲突,主要体现为是否买车,是否拉车,如何对待刘四以及与小福子的关系等,这些方面依然表现着祥子性格的一些基本形态,比如要强、独立生活的愿望等。2.小福子与二强子父女之间的对比。这一对父女性格与行为的比照,是引起祥子对小福子同情的基本原因,应当说他们之间并不是真正的爱情,而仅仅是彼此遭遇、性情、生活处境相投而产生的彼此之间的认同。当然,也有着与自己的婚姻生活相比较之后的感情位移。总之,祥子与小福子之间的感情,不可做更多的解读。3.即使到此时,祥子依然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依然处于苦斗之中。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删节很多)、二十四节(这一节在后来的几个版本中是全部删去了),这四节的内容集中写了祥子的“三落”:1.卖车,虎妞的死迫使他卖了车,只好又到车场里去赁车;2.嫖娼,给夏家拉包月,被暗门子夏太太勾引,得了性病;3.耍横,作品通过这几个方面,写出了祥子的重大变化。
“他现在懂得选择事情了,有合适的包月才干,不然拉散座也无所不可。他晓得自己的身体是应该保重的……经验使人知道应当油滑一些,因为命只有一条啊!”“他已渐渐入了‘车夫’的辙:一般车夫所认为对的,他现在也看着对。自己的努力与克己既然失败,大家的行为一定是有道理的,他非做个‘车夫’不可,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与众不同是行不开的……生命有种热力逼着他承认自己没出息,而在这没出息的事里藏着最大的快乐——也许是最大的苦恼,谁管它!”
病过去之后……他没有了正气。
他变懒了,脾气大了,会耍横了……
祥子完全入了辙,他不比别的车夫好,也不比别的车夫坏,就是那么个车夫样的车夫。这么着,他自己觉得到比以前舒服,别人也看他顺眼。
作 者:
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学教育、中国古典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编 辑:
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