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涵妃
浦城是福建最北端的县份,地处闽浙赣三省交界处,曾是历史上的“闽北粮仓”,初到浦城,对这里的第一印象,谈不上多深厚。冬日清晨推开窗,街道熙熙攘攘,像没有化开的雾,面目模糊。而往深处走,却有惊喜,一捧丹桂与一杯包酒中,都能窥见往日的多元与荣光。
与一县之隔的武夷山不同,浦城迄今还未通火车,往日的荣光更是消失得只留下传说。历史上,浦城可是闽北数一数二的地方,在福建的版图上,它是最北端的县份,如一只榫卯般牢牢地嵌在闽浙赣三省交界处。
宋代,浦城农业十分发达,有陂坝520座,居全省第二,地力肥沃,久负“闽北粮仓”的盛名。每每“岁一获而粟米裕,邻境咸资接济”,也曾有过“浦城收一收,有米下福州”的辉煌,清嘉庆年间的《浦城县志》称当时的浦城为“小苏州”,可见其物产滋阜一时。
曾经的“小苏州”境内河湖纵横物产富饶,河流在山脉绵延的县域内间错分布,号称“八山半水分半田”。历史上每岁收获之后,都要由观前码头将粮食运往福州,福建的土特产“无日不走分水岭及浦城小关(今庙湾),下吴越如流水”,其水陆交通网十分发达。
待上一两日,发现比时节的收获满载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里的风土民情。我们驱车一路往北,去寻访当地著名的风物——包酒。带路人张劲松张口一句“侬吃饭了没”,入耳却是吴侬软语。浦城地处三省交界,曾经“建安俗颇同豫章”,当地人讲的是吴方言,但嗜辣,爱看赣戏,再加上物产丰富,风土人情十分多元。
出城晒秋去
出了城,才算真正走入了时节。沿路望去都是稻田,季节的金黄色延绵数里,稻香自路途就弥散开来,成片的金色惹人流连。农人们赶着收割完最后一茬稻子,碰上好天气,刚割完的新谷子在道路上平铺成块状,像缀满了大地色的补丁。等晾晒完入屯,入冬的口粮也就齐备了。收成年节,当地人要择吉日到田里采撷颗粒饱满的稻穗,带回家中悬挂在神龛上,以谢五谷神灵。
一路上,家家户户秋晒的场景,像是一场阵仗十足的迎冬仪式。房顶上、屋檐下的空地处,都铺满了竹匾,深红浅黄的秋冬果实满满当当地码在上面,给屋顶地面定下属于这个季节的颜色。对沿途所见食物食事,我也头一次像欣赏风景名胜一般感兴趣,各种从未见过的风物,都想尝一尝,旨不在知味,而是想借此了解那个地方。
古时的交通要道渔梁驿所在的渔梁村,是旧时浦城的缩影,也是带路人张劲松的老家。老街巷、老街坊都还在,往里头走,我们看到一家刚从树上打下桂花,主妇正拿细长字牌挑拣出梗叶。带路人抓起一把匾中的金黄,“浦城的桂花茶与别处不同,只以桂花为茶,因本地的品种好,种的是大叶丹桂,香气也比别地的足。我们还有个说法,丹桂开了三遍,才能摘来做桂花茶。第一二遍是敬天地与鬼神的,吃不得。”
制作桂花茶是冬日的乐事,一家人一起忙活的场景,氛围十足。取桂花要用“摇”,家里的小孩子从树上摇下大蕈的桂花后,主妇用竹匾装起,选择色泽鲜亮的桂花,过筛去杂枝碎叶,孩子们争相跑去拔下家中鹅身上最长的一根毛,桂花娇嫩,得用柔软鹅毛仔细挑拣去梗,才不会失了馥郁香气。
剔去桂花中的枯枝碎叶等杂质后,坐一大锅水煮沸,将肥厚的花瓣洗净入锅,在热水中稍煮片刻,捞起冷却之后,倒入冷水之中静置数小时,最后用冷开水漂洗一次,用纱布轻轻沥干水分,按比例加入白糖,便成了这个季节的风物,蜜渍桂花茶。
他用乡音与主妇们交流着,像拣回了儿时的记忆,竹匾抖动,丹桂扑簌从中筛到筐子里,像下了一场金色细雨,反复几次,一地细梗便被筛出来了。因听说我从外地来,主妇转身进屋拿了两只碗,递到手上,开水一冲便是一碗冬日糖水,汤水清甜,桂花卤子被泡开后,细嫩中还有余香。
酒佐日常
米是浦城的語言,没了它,这里就失去了一半的丰饶。盛产粮食的地方往往也出产好酒,当地人善把米酿成冬酒,入口比吴侬软语更加绵长。酿酒是这里传统的冬日习俗,一般秋收后,粮食入仓,人畜消闲,人们开始酿酒,以供冬至及年下饮用,有些地方的冬酒,需冬至日前取水酿酒,水泉未动,故所酿成的酒也能长久保存。
而包酒与一般米酒的制作方法又大不相同。张劲松告诉我,旧时浦城家家户户都会酿的包酒,既有红酒的柔,又有白酒之烈。传统古法是用上等的晚熟糯米“大冬”,放入闽江源头的水中浸泡、蒸煮,拌上甜酒曲,冷却发酵,酿成酒酿,再兑上稻谷蒸馏而成谷烧白酒,将酒封坛藏入地窖,待时日启封后,加入枸杞、桂圆、红枣等,常只有二十来度,老少皆宜。
浦城包酒工艺复杂独特,用料讲究,在酒香弥漫的渔梁驿老包酒坊里,我们看到了完整的制作过程。酿酒所用泉水,均取自特定的泉眼,不得有任何杂质。酿造的最佳时间为每年农历十月至次年清明,每年农历十月十,在当地称为“酒生日”,有民间酿酒作坊在开工时放鞭炮、敬天地、祭酒神的传统习俗。
浦城人冬日的餐桌上,最少不了包酒。风味醇厚的包酒,是待客与家宴的佐餐佳酿。山区冬日的标配还有各种暖锅与腊味,攒了秋膘的番鸭油脂肥美,下些菌子炖就是一锅冬日好汤,招待客人最是体面。头几日才风干的腊排骨,放上一撮酒酿一勺剁椒合蒸,是典型的赣菜做法,看着无奇,吃起来咸鲜无比。山上的麂子肉与地萝卜做汤,小小的锅炉一边煨着汤,一边以酒佐家常。
满桌看上去都是寻常食材,烹调简便,但浦城菜灵魂里的辣与土鲜,最是提振这个时节的胃口。杯盏交错间,一粒粒大米酿化为酒水,抚慰着胃,也粘连着人情,两杯下肚,话题也就聊远了。一边喝着酒一边感慨,如若不与季节、与人情编织在一起,这些食物就只是食物,也成不了风物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