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渊

2017-12-16 19:49著/安德烈耶夫译/金东升
牡丹 2017年34期

著/安德烈耶夫+译/金东升

1

日近黄昏,两个人还在走着,聊着,没有察觉时间的流逝,也没有留意脚下的道路。前方一座平缓的山丘上,小树林愈发昏暗,暮光照耀下的树枝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炭,将空气烧灼成了炽热的金色尘埃。太阳如此明亮,仿佛近在咫尺,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这轮红日,模糊了路面的轮廓。行人的眼睛感到刺痛,不由得背过身去——眼前的一切瞬間暗淡,变得静谧、细微而清晰。远处,在一俄里开外的地方,血红的暮光落在高挺的松树上,缓缓穿过绿荫,如同一根在黑暗中燃烧的蜡烛;余晖铺满前方的道路,路上每一块石子都投射出长长的黑影,姑娘的头发也染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晕。其中一绺纤细的卷发被风吹拂起来,在空中飘扬、舞动,交织成一张金色的网。

天色渐暗,可两人的交谈丝毫也没有受到影响——仍旧吐字清晰,态度诚恳,语气轻柔,将爱情的魔力、美好与隽永娓娓道来。他们正值少年:济诺奇卡年仅十七,而涅莫韦茨基也不过才长她四岁。两人都是学生:一个是中学生,身着素雅的棕色裙子;一个是大学生,套着漂亮的工学院校服。人如其言,他们浑身都洋溢着青春、美好而又纯洁的气息:苗条柔美的身材,矫健轻盈的步态,清脆嘹亮的声音。再普通的话语从他们嘴里说出来,都会显得沉静而温柔,让人仿佛置身于寂静的春夜,能感受到昏暗原野上静静消融的积雪和潺潺淌涌的溪流。

他们在一个陌生的岔路口拐了弯,影子逐渐变细、拉长,脑瓜看起来还有些好笑。俩人一会儿分开走,一会儿又并排走,影子从侧面看变成了一条细长的带子,像是一棵白杨树。但他们只顾着说话,注意力全然不在影子上。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姑娘的脸庞,粉色的余晖将它衬托得格外美丽。而她却低头看着路面,用雨伞轻轻推开小石子,一会儿观察自己在棕色裙底下的步伐,一会儿又打量起尖尖的鞋头。

眼前出现了一条沟,里面积满了淤泥,沟边还被人踩塌了。他们旋即停下。济诺奇卡抬起头,担忧地四处张望,问道:

“您知道我们这是在哪儿吗?我从没来过这儿。”

他仔细地查看了一下四周。

“我知道啊。翻过这座小丘就能进城了。把手递给我吧,我来帮您。”

说着便伸手去拉她。说起来他的手跟女人一样纤细白皙,一看就没干过什么粗活。这会儿,济诺奇卡却来了兴致,很想自己跳过这条壕沟,很想一边跑,一边喊:“你来追我呀!”但她还是忍住了,感激地微微低头,胆怯地把一双胖乎乎、软绵绵的手递过去。他不由得想要握疼这双颤抖的小手,但到底也忍住了,只是弯下身子,恭敬地接过她的手;当姑娘向上一跃微微露出大腿的时候,他还礼貌地扭过脸去。

他们又开始一边走一边说话,但这回满脑子都是两人牵手那刻的幸福感受。姑娘还在回味男孩手掌和手指间的燥热;她很高兴,略带羞怯;而他此时也想着那双软绵温柔的小手,看着她朦胧的腿部轮廓和一双可爱的小鞋子,穿着这双鞋子总是显得她既天真,又温柔。白色短裙和纤细大腿的画面总在他脑海中浮现,挥之不去。这种想法使他深感不安,下意识地努力去克制自己不去想它。于是他又轻松起来,觉得畅快又自由,不由得想要唱歌,把手伸向天空,喊道:“跑呀,跑呀,我会追上您的。”这句古老的情话,让人仿佛能看到一对情侣在寂静树林里、在轰鸣瀑布间互相追逐、嬉戏。

这些想法让他心里泛起了一种莫名的伤感。

细长又奇特的影子消失了,路上的灰尘变得冰冷、昏暗。但是这些变化他们并未发现,仍旧热切地交谈。在讲到优秀的文学作品时,那些为了纯洁的感情而坠入爱河、饱受煎熬、甚至失去生命的光辉形象萦绕在他们的眼前。不知为何又想起了一些诗句,想起了由和谐的音律刻画出的苦乐交织的爱情。

“您能记起这些句子的出处吗?”涅莫韦茨基问,“我喜欢的人又跟我在一起了,一句话没说,我向她隐瞒了我所有的忧伤、温柔、爱意……”

“不,”济诺奇卡回答,而后又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我所有的忧伤、温柔、爱意……”

“我所有的爱意。”涅莫韦茨基情不自禁地附和。

他们又开始回想。想起了那些姑娘,她们穿着黑色修道服,孤独而忧郁地站在洒满秋叶的公园里,在不幸中仍能保有期待,如同百合花一般纯净。他们又想起了那些男人,他们高傲、刚毅,在折磨中追求维也纳式的冷漠爱情。尽管这些人物形象都是伤感的,但是这样的伤感反而为爱情增添光辉。爱情在他们面前广阔如天地,光明似太阳,华美无比、强大非凡。

“您会为所爱之人去死吗?”济诺奇卡问,低头看着自己稚嫩的小手。

“我会。”涅莫韦茨基斩钉截铁地回答,真诚地看着她,“那您呢?”

“我也会,”她沉思起来,“要知道为所爱之人而死是一种幸福。我也想为所爱之人而死。”

他们的目光相遇,眼神清澈、沉静、友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济诺奇卡停下来了。

“等一等,”她说,“您的上衣上有根线。”

她放心地把手伸向他的肩膀,用两根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拽下了线头。

“哎!”她严肃地问道:“您怎么这样苍白、这样瘦削啊?是太过劳累吗?可别把自己弄得这么疲倦。”

“您有一双湛蓝的眼睛,眼中还有光点,就像火花。”他说道,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而您的眼睛是黑色的。不,是褐色的,温暖的。眼中……”

济诺奇卡还没说出他眼中有什么,就转过身去了。她的脸渐渐泛红,眼中透着窘迫和胆怯,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她开始向前走,却听到涅莫韦茨基满意的笑声,只好又停下了脚步。

“瞧,太阳落山了!”她发出了忧愁的惊叹。

“是啊,落山了。”他也突然感到一阵伤感。

光熄灭了,影子也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暗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那些曾经被炽热的太阳闪耀的地方如同已是乌云悄升,淡蓝的天空也逐渐被吞没。厚重的乌云翻腾着,碰撞着,可怖的轮廓缓慢而阴郁地变幻,化作一只只被叫醒的怪兽,某种无情的恐怖力量驱使着它们向前移动。而那些浅色的纤维状的云朵,如同受惊一般,在空中孤单地飘来飘去。

2

济诺奇卡的面色煞白,唇色血红,瞳孔悄然扩大,目光黯然,低声说道:

“我很害怕。这里太静了。我们迷路了吗?”

涅莫韦茨基皱了皱浓眉,探寻地打量一下四周。

日落西山,冷风吹拂,她似乎心有不悦,很是冷淡;放眼望去,灰暗的原野上满是低矮的垂倒的小草、尘土密布的沟壑、山丘和坑洼。坑洼很多,小小的陡峭的深坑里长满了匍匐的小草;寂静的夜色悄然降临;以前兴许还有人在这儿活动,可现在他们也不在了,让这个地方显得更加空旷凄凉。周围隐隐约约有一团浅紫色的冷雾在飘动,松林伫立,好像在等待着被遗忘的坑洼向它们说点什么。

涅莫韦茨基抑制着内心不断翻涌的焦虑,说道:

“不,我们没有迷路。我认路。我们得沿着这片原野走,再穿过那片小树林。您害怕了吗?”

她勇敢地笑了笑,回答道:

“不。现在不害怕。但是需要尽快回家——去喝茶。”

他们随即快步朝前走,但是很快又慢了下来。尽管没有环顾四周,却依然能感觉到高低不平的原野那令人压抑的敌意。仿佛有几千双呆滞的眼睛盯着他们,这种感觉使他们相互靠近,回忆起了童年。回忆是如此美好,那里有着明媚的阳光,青翠欲滴的树叶,甜蜜的爱和幸福的笑。好像这不是生活,而是明朗柔和的歌曲,而他们就是这首歌曲中两个小小的音符:一个音符嘹亮、清晰,就像水晶玻璃发出的清脆声音,另一个音符则稍显低沉,却不失洪亮,就像铃铛发出的声音。

不远处能看到两个女人坐在深坑旁:一个盘腿而坐,一面聚精会神地往下看,一面稍稍提起头巾,散开蓬乱的长发;只见她拱着背,将印有苹果大花的蝴蝶结短衫轻轻往上扯;没有看路人们一眼。另一个则把头向后一仰,半倚半卧;她的脸盘宽大又粗糙,活像个男人,眼底突出的颧骨上还各有两个红褐色的斑点,像是新擦的伤痕。她看起来比前一个女人还脏,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两位路人。当他们走过的时候,她突然用男人般低沉的嗓音唱起歌来:

“只为你啊,我的爱人,

我,才会似香花一样绽放……”

“瓦丽卡,你听见了没有?”她对沉默不语的女友说。女友默不作答,她却高声又粗鲁地大笑起来。

涅莫韦茨基认识这两个脏兮兮的女人,在她们还穿着华丽漂亮衣服的时候,就跟她们熟识了。而现在她们从他眼前溜过,没留下丝毫痕迹,就这样消失了。但是当自己棕色的朴素的连衣裙快要碰到她们的时候,济诺奇卡却感觉某种充满敌意的、卑微又恶毒的东西瞬间闯入内心。好在过几分钟这种感覺又消失了。这时两个人如同云影一般,快速地掠过金色的草地,追了上来,从他们身边经过:一个男人,戴着有檐便帽,身着西服上衣,可是却光着脚;还有一个脏兮兮的女人,明明看见了他们,却好像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视线不太清楚,济诺奇卡只好长时间地注视着这个女人,结果却使她略感惊奇——为什么她穿着薄裙子,好像这湿漉漉的裙子包住了双腿,贴在大腿上,下摆沾上了一大团稀泥。单薄又肮脏的下摆抖动着,透露出她心中那种不安、痛苦、恐惧而绝望的感觉。

他们再次启程,又开始交谈。乌云跟在他们身后,投下透明的、悄然靠近的影子。从乌云的缝隙里洒下黄铜色的光点,沉重的乌云悄然压向明亮的、尘土飞扬的道路。不知不觉地夜幕愈发黑暗了,黑得让人难以置信,你会觉得,天还是这天,可它现在却像一个垂死的病人,奄奄一息。他们说起总在夜间出现的种种可怕的感觉和念头,它们不会在你睡不着的时候制造任何声响来打扰你,却像在黑暗中潜伏的多眼巨兽,死死地贴着你的脸。

“您能想象得到是什么吗?”济诺奇卡问道,一面把胖乎乎的手贴在额头上,紧紧地眯上眼睛。

“不能。无边无际……不。”涅莫韦茨基回答,也闭上了眼睛。

“我有时候能看见。第一次看见它,还是在我小的时候呢。好像是大车。停着一台、两台、三台大车……一直停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无边无际,全都是车,车……很可怕。”她哆嗦了一下。

“但是为什么是大车呢?”尽管不高兴,涅莫韦茨基还是笑了笑。

“不知道。大车。一台、两台……无边无际。”

暮色愈浓,他们头上的乌云已经飘过去了,好像在前面看着他们苍白、低垂的脸。又冒出许多衣衫褴褛、脏兮兮的女人们漆黑的身影,好像未知的外力把她们从深坑里给抛了出来,她们湿漉漉的下摆忐忑地摆动着。一会儿独自一人,一会儿又三三两两地出现。她们高喊着,在冰冷的空气中发出恐怖的、孤寂的声音。

“这些女人们是谁?她们这么多人是从哪儿来的?”济诺奇卡胆怯地低声问道。涅莫韦茨基知道这些女人们是谁,他们来到了一个危险而又可怕的地方,尽管内心非常害怕,他还是平静地回答:

“我不知道,也不需要谈论他们。瞧啊,马上就要进入这片小树林了,很快就能入关进城了。哎呀,都怪我们出来得太晚了。”

他说:“我们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四点了,很晚了。”这话让她觉得有些好笑。她看了看他,嘴角上扬。却发现他的眉毛没有舒展开,于是她安慰地说道:

“我们快点走吧。我想喝茶。森林已经很近了。”

“我们走。”

当他们走进森林,他们头顶的树梢似乎在悄悄相接,周围一下子变得黑暗起来,但是却让人觉得很舒适,很平静。

“把手递给我。”涅莫韦茨基建议道。

她犹豫不决地递过手去,两个人的手轻柔触碰,好像驱走了黑暗。他们的手一动不动,却没有紧握在一起,济诺奇卡甚至从伴侣跟前稍稍地移开一些。但此刻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双手触碰的感觉之中。于是俩人又不自觉地想要谈论爱情的美丽和神秘,但他们不想用声音打破这样的静谧,于是开始用目光交流。他们想着应该看点什么,却没有做出决定。

“瞧,又来人了!”济诺奇卡高兴地说。

3

在一块光线较亮的空地上,有三个人坐在一个空瓶子旁边,沉默不语,期待地看着走近的路人。其中一个刮过胡子,像个演员,笑了起来,吹着口哨,好像在说:

“啊哟!”

涅莫韦茨基心慌意乱,十分不安地停了下来,但这时,好像被谁从后面轻轻地一推,他竟径直走向在小路旁坐着的人们。三个人等待着,目光慢慢暗淡,呆滞无神,非常可怕。他惶惶不安,尽管从这些人的沉默中察觉到了危险,却仍旧试图亲近这些神情忧郁、衣衫褴褛的人,想要表明自己的无助,唤起他们的同情。他问:

“从哪里可以通往关卡啊?这里吗?”

但他们没有回答。刮过胡子的人打着嘲笑的口哨,其他的两个人则沉默不语,表情凝重而可怕,只是死死地盯着济诺奇卡。这群醉汉,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也渴望爱,也有破坏欲。这时,一个两颊绯红的胖子,用胳膊肘支着欠起了身,然后像一头笨熊那样用脚掌支撑着站了起来,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同伴们匆匆地瞧他一眼,随后又开始死死地盯着济诺奇卡。

“我很害怕。”济诺奇卡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

虽然什么都没有听清,涅莫韦茨基还是能从她紧握的双手里读懂她的恐惧。没有察觉到这无法抗拒的宿命,他尽力保持沉着,随即平稳而坚定地迈开双腿。三双眼睛越来越近,目光闪烁,在背后停了下来。“跑吧”,涅莫韦茨基想,自己又跟自己说:“不,不用跑。”

“这小伙子简直像个病鬼,看着真叫人难受。”坐着的第三个秃顶、留着稀疏的红褐色胡子的人说道。“小姑娘倒还不错,愿上帝保佑大家。”

这三个人有点不情愿地笑了起来。

“伙计,等等,我要说两句话!”一个高个子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一面看了看他的同伴。

那些人挺了挺身子。

涅莫韦茨基继续走着,没有看他们。

“当别人求你的时候,你得等一等。”红胡子说道,“不然的话,你可就要挨揍了。”

“他们跟你说话呢!”高个子高声喊道,跳了两步追上了涅莫韦茨基和济诺奇卡。

说着便将一只又大又重的手放在涅莫韦茨基的肩上,摇晃起来。涅莫韦茨基转过身,只看到一双睁圆的、凸出的、可怕的眼睛。离这眼睛太近了,就像是通过放大镜看它们,能清楚地区分眼白上的红血丝和睫毛上略带黄色的脓。他松开济诺奇卡僵住的手,把手插进兜里,开始嘟哝起来:

“钱啊!拿着这些钱。我很乐意给你们钱。”

凸出的眼睛更圆了,更加明亮。当涅莫韦茨基将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的时候,高个子稍稍往后退了退,没有抡起手臂,而是猛地从下面打了涅莫韦茨基的下巴。涅莫韦茨基的脑袋晃了一下,牙齿咯咯地响,大檐帽出溜到了额头,掉在地上,他挥了挥手,就仰面倒下了。济诺奇卡一声不吭,转过身去就开始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刮过胡子的人喊了半天,发出古怪的叫声:

“啊——啊——啊!”

隨即咆哮着开始追赶。

涅莫韦茨基摇摇晃晃地跳起来,还没来得及伸直腰板,后脑勺就遭受了重重一击,他又倒在了地上。面前有两个人,可他却是一个人,体力较弱,又不擅长打架,尽管他还是坚持了很长时间,像女人那样用指甲抓挠,因下意识的绝望而呜咽,咬人。等到他没了力气,俩人就把他抬起来,弄走了;他硬撑着,但是脑袋却嗡嗡作响,他渐渐失去了知觉,支撑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最后他看到,一绺红胡子几乎要落入他的口中,透过胡子隐隐约约是漆黑的森林和身着浅色女短衫的奔跑着的姑娘。只见姑娘一声不吭地跑着,跑得很快,就像之前玩的逮人游戏。刮过胡子的人迈着小碎步赶上来。然后涅莫韦茨基只感觉自己周围一片空白,心里发慌地往下坠,整个身子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就失去了知觉。

高个子和红胡子,把涅莫韦茨基扔进壕沟,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想听听壕沟底下的声音。但是他们却不由得像济诺奇卡所处的方向望去。从那边传来一阵尖细、嘶哑的女人的喊声,突然又归于平静。高个子生气地大喊:

“坏蛋!”说着便像一头熊,折断树枝,径直就跑了。

“等等我!等等我!”红褐色胡子细声细气地说,跟着他跑开了。他体力很弱,气喘吁吁;打斗中弄伤了膝盖,他感到很气恼,明明是他第一个提议占有姑娘,可是这下子却落到了最后一个。他停下来,用手揉揉膝盖,又把手指头紧贴在鼻子底下,擤擤鼻涕,随后边跑边抱怨:

“我也要!我也要!”

已是漫天乌云,漆黑静谧的夜晚来临了。红胡子的矮小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但过后很长一段时间还隐隐约约能听到他一瘸一拐的脚步声,能听到他拨开树叶的沙沙声和颤抖的抱怨声:

“我也要!兄弟们,我也要!”

4

涅莫韦茨基嘴里都是土,牙齿咯吱咯吱响。他一醒来就闻到一股污浊但并不刺鼻的土味。脑袋很迟钝,好像灌满了无光泽的铅,就连翻个身都很困难;身子酸痛,肩膀痛得尤其厉害,但没有骨折,也没有出血。涅莫韦茨基坐下,往上看了半天,脑子里一片空白。黑色阔叶灌木从他头顶垂下来,透过它们看见纯净的天空。乌云已经消散了,可是一滴雨也没下,空气变得干燥而稀薄;一弯边缘微微透明、略显模糊的月牙高挂在空中,散发着凄冷、孤寂的光,将近黎明才慢慢消失。朵朵白云被疾风追赶着,小心翼翼地绕过月亮,不去遮挡它的光辉。孤单的月亮、谨慎的白云、柔和的清风,这夜间的一切似乎都被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笼罩着。

涅莫韦茨基忽然想起了发生的一切,但他却无法相信。发生的一切是那样的可怕,可怕到像是虚幻;而他在深夜坐着,从下面看着颠倒的月亮和奔跑的云彩,也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奇怪,那样的虚幻。于是他想,只是跟平时一样做了一个恶梦,尽管这梦很可怕、很煎熬。而他们所见到的那些妇女,同样也是梦。

“不可能。”他肯定地说,轻轻摇了摇发沉的脑袋,“不可能。”

他想走,便伸出手去找自己的大檐帽,却没能找到。帽子早就没了,这下子他什么都记起来了;他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不是梦,而是可怕的事实。他都被吓呆了,但很快就开始向上爬。和塌陷的土一块掉下来,就抓住灌木丛柔软的枝条又开始爬。

终于爬了出来,他什么都没想就漫无方向地开始跑。跑了好半天,还在树林里打转。突然,他又调头往另一个方向跑。树枝又把他的脸刮破了,眼前这一切又变得像是梦境。涅莫韦茨基觉得,类似的情景好像在他身上发生过:黑暗、看不见的树枝、刮破的脸……他闭上眼睛接着跑,想,反正是梦。涅莫韦茨基停下来,然后用一种难受的、别扭的姿势径直坐到低矮的地上。他又想起那顶大檐帽,自言自语地说着:

“这就是我的处境。真想给自己一个痛快。哪怕这只是梦,我也得这么干。”

他跳起来,又开始跑,但很快就清醒过来,开始慢慢地走,惊慌不安地想起了刚才和他们打斗的地方。森林里伸手不见五指,但有时候苍白的月光会冲破黑暗,照亮雪白的树干,让他误以为这里到处都是呆立的、沉默的人。这一切仿佛似曾相识,就像是一场梦。

“济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涅莫韦茨基叫道,声音越来越小,仿佛能得到回应的希望也一起随之消失了。

仍旧无人应答。

他又走上了一条小路,想起自己曾经来过这儿,便沿着小路一直走,找到一块林中旷地。这一次彻底清醒了,惊恐地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高喊道:

“济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是我啊!是我!”

无人应答。涅莫韦茨基觉得远处应该有一座城市,便朝着那个方向一字一顿地喊起来:

“请……救……救……我!”

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静。涅莫韦茨基感到一股焦虑感涌上心头,便开始嘟嘟囔囔地翻找四周的灌木丛,忽然在脚边发现一缕微弱的白光。原来是济诺奇卡。

“天哪!这是怎么了?”涅莫韦茨基没有掉泪,却嚎啕着跪在地上,用手轻轻抚摸躺着的人。

她赤裸的身体微微发凉,却仍旧光滑而富有弹性,完全没有死尸的僵硬。刚一碰到它,涅莫韦茨基就浑身发抖,慌忙把手缩了回来。

“我亲爱的姑娘,我可愛的姑娘,是我啊。”他低声说着,在黑暗中摸索她的脸。

于是,他又把手伸到另一个方向,却又碰到赤裸的身体。不管他往哪个方向伸手,他都能碰到女人赤裸的身体——光滑又富有弹性,甚至好像被他一碰就会发热。有时候他会猛地把手抽回来,但有时候却会把手放在那儿,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帽子也没戴,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根本就不像个真正的人,所以他也不能把这个赤裸的身体与济诺奇卡联系起来。

“天呀,这是怎么了?”他重复道,但是声音有点做作,像是刻意为之。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心跳很微弱,但是很均匀。当他弯腰靠近济诺奇卡的脸的时候,仿佛能感觉到她微弱的呼吸,好像她并未陷入深度昏迷,只不过是睡着了而已。于是他又轻声唤她:

“济诺奇卡,是我啊。”

但一想到她短时间内还不会醒来,他竟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只见他屏住呼吸,快速地看了看四周,随后小心地抚摸她的面颊,亲吻她闭着的眼睛,亲吻嘴唇,她的嘴唇因他的深吻而微微张开。他突然又怕她会醒来,就猛地向后一仰,呆然不动了。尽管身体僵住不动,可在眼前这种孤立无助却又真实可及的情况下,一种卑鄙下流却又无法抗拒的想法竟然在他心中翻腾。涅莫韦茨基像小偷一样胆怯谨慎,把她的连衣裙碎步扔到她身上,布料和裸体的触感像一把锋利的刀刺进他心里,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疯狂。他曾是一名守护者,一名斗士,他曾向周围的森林和黑暗寻求帮助,但是森林和黑暗却并没有伸出援手。这里曾是野兽的狩猎场……忽然他就感觉自己已经远离了人性,远离了合理的简单生活,他在空气里嗅到了一股强烈的兽欲,鼻孔都张得老大。

“是我啊!是我啊!”他毫无意义地重复道。对周围的环境一无所知,满脑子都是回忆——白裙子的线条,脚的阴影轮廓,还有那双包住脚的鞋子。仔细倾听济诺奇卡的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把手稍稍挪近。仔细倾听,又把手稍稍挪近。

“这是怎么了?”他绝望地大喊,跳起来,把自己吓了一跳。

济诺奇卡的脸在他的眼中瞬间闪过,又消失了。他努力让自己接受:这是济诺奇卡的身体。他今天还同这个姑娘散步呢,她还说过什么“无边无际”……但他到底也无法接受。他试图找到自己内心的恐惧,毕竟一个正常人只要想一想发生的这么多事,就会感到强烈的恐惧。可是这恐惧感却并没有出现。

“济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他哀求着,高喊着,“为什么会这样啊?济娜伊达·尼古拉耶夫娜?”

但是眼前这具受尽折磨的身体仍然不言不语,而涅莫韦茨基一面断断续续地喊叫着,一面缓缓跪下。他哀号着,威胁说他要自杀,拉扯这躺着的人,紧紧地抱着她,指甲几乎抠进肉里。济娜伊达身体慢慢变得温暖和柔软起来,可以任他摆布了。眼前这一切是那样的可怕、古怪又荒唐,涅莫韦茨基跳了起来,颤抖地喊着:

“救救我!”语调做作,像是刻意为之。

于是他又扑向那具不反抗的身体,一边亲吻,一边哭泣,感觉自己面前是一个漆黑、可怕却又诱人的深渊。他已经不是那个涅莫韦茨基了,那个涅莫韦茨基只活在从前,而现在他变成了一个欲火中烧的人,残暴地揉弄着她温暖而又柔软的身体,露出狡黠的微笑:

“回答呀!还是你不想?我爱你,我爱你。”

他奸笑着把睁大的眼睛靠近济诺奇卡的脸,轻声说:

“我爱你。你不想说话,但是你正在微笑,我都看见了。我爱你,爱你,爱你。”

他把济娜伊达柔软的、毫无意识的身体紧紧地贴近自己,死尸的顺从唤起了他的兽欲。他搓了搓手,这一刻人性已经所剩无几了,唯一保有的只是人撒谎的能力,只听他小声说道:

“我爱你。我们跟谁也不说,谁也不会知道的。我娶你,你要是愿意,明天就娶你。我爱你。我吻你,你回答我,好吗?济诺奇卡……”

他使劲贴向她的嘴唇,感觉牙齿都快嵌到肉里了,忍着痛深深地吻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觉得姑娘的嘴唇似乎在颤抖。一闪而过的恐惧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在他面前劈开了一道黑色的深渊。

这深渊最终将他完全吞噬。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