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橘颂》期许与歌颂的人物对象,自汉代以至当下楚辞学界一般的主流诠释均认为是屈原自颂自期,即《橘颂》是屈原写给自己的作品。但通过细读文本,还原《橘颂》创作时期的历史背景和文化背景,我们发现屈原通过《橘颂》进行自我赞美和期许的诠释并不正确。“南国”“受命不迁”“更壹志兮”“任道”“嗟尔幼志”“自慎”“秉德无私”“参天地”“伯夷”等,均彰显《橘颂》中使用的核心词汇属于以周王朝为代表的中原文化元素;从“颂”属于祭祀场合用的赞美诗,而“伯夷”身为一国之太子以及“愿岁并榭,与长友兮”这些因素看,屈原不可能以《橘颂》来自我赞美和期许;屈原在《橘颂》中以“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期许和赞美的对象应是举行“加冠礼”时的楚威王太子芈槐。换言之,《橘颂》是写给楚威王太子芈槐的诗篇,其文本性质为“加冠礼辭”。
关键词:《橘颂》;歌颂对象;芈槐;加冠礼辞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7)11-0144-07
《橘颂》是屈原存世作品中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中国诗歌史中最著名的赋物咏人经典名篇之一,其影响之巨之深远自不待言。但《橘颂》中歌颂和期许的人物对象到底是谁?创作于何时?直至当代,诸家献疑,莫衷一是。本文认为,《橘颂》一诗,是屈原与楚怀王在青年时代互相赏识、个人关系十分亲密的最好见证。然而,后人对这首诗的性质诠释却出现很大的偏差。
一、《橘颂》诠释史中两个争议未决的疑案
在《橘颂》诠释史中,有两个争议未决的疑案:一是《橘颂》的创作时间,二是《橘颂》歌颂期许的对象到底是谁。关于《橘颂》的创作时间,东汉王逸认为是“顷襄王时作”①。按这一说法,《橘颂》就只能是创作于公元前298年即顷襄王元年之后。南宋朱熹认为是“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輙形于声”②而作。但依朱熹所言,则《橘颂》既有可能作于楚怀王二十五年(前300)之后,又有可能作于顷襄王元年(前298)之后,这种说法属于游移不定。清代文学家姚鼐认为是“怀王朝初被谗时所作”,这种说法确认《橘颂》创作于怀王“怒而疏平”之后,即在怀王五年(前325)至八年(前323)之间。汤彰平先生则言,屈原第一次赋《橘颂》是在怀王十一年即公元前318年之后,是时屈原奉楚怀王命使齐面见齐宣王:“屈原见问……说道:‘微臣离郢都之时,见院中几株橘树果实累累,色彩斑斓,心有所思,曾写《橘颂》小诗一首,不敢呈献大王。”③根据汤先生此言,《橘颂》是屈原于怀王十八年奉命使齐过程中首次呈献给齐宣王的,而这首诗作于使齐前夕。但当今的一些楚辞专家多不同于上述论断。郭沫若《橘颂解题》云:“《九章》中,《橘颂》一篇,体裁和情趣都不同。这可能是屈原早期的作品”④;吴广平亦认为《橘颂》是“屈原早年的作品,很可能是处女作”“既颂橘,也颂人”⑤;黄寿祺、梅桐生认为:“《橘颂》从内容和风格上看,应是屈原早年的作品”⑥。黄露生认为《橘颂》“不仅是屈原早期的作品,还是他受‘大封为屈氏家族‘世子、楚国‘莫敖的合法继承人(所作)”⑦。此论于史无据,则未为得。况且“世子”之称,也只能加于“国君继承人”的头上,屈原从没有过这样的身份。屈原当时所能继承的最高
收稿日期:2017-06-24
作者简介:郑志强,男,河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郑州450002)。
爵位不过大夫,而楚国已奉行周礼,根据《仪礼·士冠礼》规定,“无大夫冠礼,而有其婚礼”⑧。所以,黄先生的判断显属不经。
关于《橘颂》歌颂与期许的主要对象,也有两种不同诠释。南宋朱熹认为是“言橘之高洁,可比伯夷,宜立以为像而效法之,亦因(橘)自讬也”⑨。现当代大多数楚辞学者予以秉承。林家骊认为:“《橘颂》既是对橘树的颂歌,又是屈原自比志节如橘,不可移徙。”⑩殷光熹《楚辞注评》说:“《橘颂》就是颂橘。全诗以拟人化的手法,通过对橘树的高贵品质的赞颂,表现了诗人的人格理想和个性特征。”詹安泰在《屈原·宋词研究》中亦认同朱熹提出的《橘颂》为屈原自许的见解,认为该诗“可以看出屈原的高贵品质和一生的动向”。但是,郭沫若对《橘颂》歌颂的对象为谁这一点则显得比较谨慎。他说:“《橘颂》前半颂橘,后半颂人,与屈原身世无直接关联。他所颂的人是很年轻的。所颂者何人?不得而知。是不是自颂?也不得而知。”他又强调说:“《橘颂》显然分为前后两段。前段颂橘,自此以下为后段,乃称颂一位年轻人。此人为谁,不得而知。”当代著名楚辞专家姜亮夫在《楚辞通故·橘》中云:“《橘颂》一篇颂橘之形色品质,可谓千古妙文,不必更待他说。”郭沫若、姜亮夫在《橘颂》中“颂”的对象为谁这一关键问题上,并未简单秉承历史旧说,而是提出了“与屈原身世无直接关联”的学术观点,这是值得肯定的。但令人遗憾的是,身为现当代楚辞研究大家,他们二人虽然没有肯定屈原创作《橘颂》是借颂橘而自颂自期的旧说,较为明确地否定了《橘颂》是屈原写给自己的作品,但都没有真正解决《橘颂》主要“颂”的人到底是谁这一关键问题。
上述诸多楚辞学专家对《橘颂》创作时间及诗作性质的判定虽有一定价值,但众说纷纭,互相抵牾,对这篇作品到底所“颂”何人、创作于何时,有的不甚了了,有的与《橘颂》文本龃龉不合,扞格不通。本文认为,无论从《橘颂》文本的内在表述进行细读,还是结合屈原的创作时代背景看,《橘颂》的歌颂对象都不可能是屈原自己,《橘颂》的创作时间也不可能是屈原被流放时期。
二、对《橘颂》文本中重点词汇的重新诠释
关于屈原《橘颂》创作于作者被楚顷襄王流放期间,屈原借颂橘而实现其“自比志节如橘,不可移徙”这一观点,最早可以追溯至东汉的王逸。细考王逸对屈原《橘颂》创作时间和歌颂对象的诠释之所以一直被后世多数楚辞学家所遵信,主要原因有二:一是王逸籍贯为故楚国之旧都鄢郢(即东汉时期的宜城),而东汉时宜城与秭归同属南郡,地望上与屈原故里秭归在当时可视为同乡;二是王逸编著的《楚辞章句》为现存最早的集成性屈原作品诠释版本。这两个因素,足以让后世《楚辞》研究者步王逸后尘。但是,话说回来,王逸著《楚辞章句》时,距屈原去世已300多年,且在这300多年里,楚与秦发生了无数次惨烈的战争;加上秦始皇当政后的焚书暴政,以及秦汉之间的战火对原始文献的损毁甚巨。因此,王逸对屈原具体作品的诠释有误情有可原,但后世学者对王逸《楚辞章句》的陈陈相并非理所当然。endprint
本文采用新方法对《橘颂》这一名篇诸关键词作重新解读。只要从根源上即语言表述的概念逻辑和概念所涵盖的文化观念上辨析出王逸对《橘颂》诠释的不确切之处,就能用当代诠释学的逻辑方法演绎推导出《橘颂》真正歌颂期许对象以及这篇作品的可信创作时间段。下面不妨把原作照录如下: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目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以今天的修辞学理和文章结构学理来看,屈原在《橘颂》中创造性地将《诗经》中的“雅”体(赞美活人诗)与“颂”体(祭歌)有機地杂糅在一起,在艺术手法上使用了“兴”。《橘颂》以上半阕颂橘起兴,以引起下半阕所颂之人;以上半阕表面赞颂橘树里子隐喻讽喻人,以下半阕完全脱离橘树转而落脚于直接对人的赞颂,从而形成一种“借物喻人”的新体诗《橘颂》。
王逸对屈原作品诠释的杰出之处,在于他最早看到了屈原作品对《诗经》中经典作品思想艺术成就的继承和发展。他说,屈原诗作“依托《五经》以立意焉;‘帝高阳之苗裔,则‘厥初生民,时惟姜嫄也;‘纫秋兰以为佩,则‘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也”。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王逸在诠释《橘颂》时,没有将屈原《橘颂》中一系列关键词汇所表达的概念和思想观念基本上来源于中原《五经》这一指导思想贯彻到底。事实上,《橘颂》除敷陈和提炼橘树这一与中原相比专属楚国的独特植物形象外,作品中对橘树和人“文化品质”的文学归纳,明显学习和引入了孔子对“玉”之文化品质的归纳。屈原将孔子的“君子比德于玉焉”(《礼记·聘义》)化入《橘颂》中,从而变为以“尔”比德于“橘”焉。
王逸没有自觉认识到这一点,从而导致对《橘颂》的重大误释。其一,他在诠释《橘颂》开篇“后皇嘉树,橘徕服兮”一句就讲:“屈原自喻才德如橘树,亦异于众也。”接着又在释“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言:“橘受天命,生于江南,不可移徙;种于北地,则化而为枳。屈原自比志节不可移徙。”释“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曰:“屈原见橘根深坚固,终不可徙,则专一己志,守忠信也。”释“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又曰:“以言己行清白,可信任也。”释“青黄杂糅,文章烂兮”曰:“以言己敏达道德,亦烂然有文章也。”总之,王逸一开始释《橘颂》,就定调子说屈原创作此诗是为了表明自己德才兼备,十全十美。其二,王逸对《橘颂》下半阕的诠释,亦沿用了这一视角。他在释“嗟尔幼志,有以异兮”曰:“言嗟乎众臣,汝少小之人,其志易徙,有异于橘也”;释“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曰:“屈原言己之行度,独立坚固,不可迁徙,诚可喜也。”释“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曰:“言屈原自知为谗佞所害……心中觉寤,然不可变节,犹行忠直,横立自持,不随俗人也。”在释“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曰:“言己执履忠正,行无私阿,故参配天地,通之神明,使知之也。”在释“愿岁并榭,与长友兮”曰:“言己愿与橘同心并志,岁月虽去,年且衰老,长为朋友,不相远离也。”其三,王逸在释结尾句“年岁虽少,可师长兮”曰:“言己年虽幼少,言有法则,行有节度,诚可师用长老而事之。”在释“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曰:“周武王伐纣,伯夷、叔齐扣马而谏之……遂不食周粟而饿死。屈原自亦修洁白之行,不容于世,将饿馁而终。故曰:以伯夷为法也。”
在指出王逸对《橘颂》产生重大误释之前,本文应先提出一条诠释学新定律,即在对古代经典诠释过程中,无论某位诠释学家的诠释内容有多么大的历史积淀性权威,只要他的诠释中对经典中关键词的阐释哪怕只有一处不合文本逻辑,则其整个诠释内容都会产生学理上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因而通篇都有推翻重释的必要。
就《橘颂》通篇的结构看,屈原对《诗经》中的文化观念及其赋比兴艺术手法不仅掌握得十分纯熟,而且运用得炉火纯青,富有创造性。“兴者,先言它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卜子夏《诗大序》)就《诗经》中的“兴体诗”人称类型看,诗人在“先言它物”以引起“所咏之辞”时,两个主语对应结构有第三人指称(其、彼、之子)与第二人指称(尔、汝、子)对举型,第三人指称(其、彼、之子)与第一人指称(我、予、余、吾、朕)对举型,以及第二人指称(尔、汝、子)与第一人指称(我、予、余、吾、朕)对举三个主要类型。《橘颂》通篇选择的是第三人指称“其”与第二人指称“尔”对举类型,如“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之“其”均指橘;而诗中第二人指称“嗟尔幼志”之“尔”当然应诠释为第二人指代词“你”这种对举类型。《橘颂》中是否有“多重对话”?细读文本,根本没有。换句话说,屈原作为诗人,他在《橘颂》中先对“橘”说话,让“尔”听;后又对“尔”说话。其中并没有诗人屈原(及代言人)之外的“第三者”来对“橘”和“尔”说话;也没有“橘”“尔”或“第三者”来对诗歌创作者屈原说话。
由此看来,屈原创作《橘颂》借橘(其)起兴以引起所咏之“尔”,必非指屈原本人。因为屈原并没有在《橘颂》中用第一人指称“朕”“余”“吾”“予”或“我”,而且屈原其他名作中亦没有用“尔”直接称呼自己的先例。所以,王逸所诠释的屈原以“橘”言“己”与《橘颂》文本词汇及其相应内容逻辑显然相悖。《橘颂》中的“尔”即现实创作中作者对言指称的“你”;屈原用“你”与“橘”进行“比德”,那他当然不会以“橘”喻“己”。若以“橘”喻“己”,则屈原必会用“朕”“余”“吾”“我”或“予”,这在其他作品中比比可见。
王逸在《橘颂》诠释中出现了三处自相矛盾的逻辑硬伤。第一,他在释“嗟尔幼志,有以异兮”时言:“言嗟乎众臣,女少小之人,其志易徙,有异于橘也。”也就是说,诗中“尔”指“少小之人”,即“众臣”;却又在“年岁虽少,可师长兮”中说:“言己年虽幼少,以诚可师用长老而事之。”注意,诗中的“年岁虽少”的主语为“尔”,是一种承前省略修辞法。“嗟尔幼志”与“年岁虽少”均单指一人“尔”,怎能使“尔”既指称“众臣,汝少小之人”,又能指称屈原自己“年岁虽少,可师长兮”?第二,王逸在诠释时错用了“双重标准”。他既然将“嗟尔幼志”之“尔”诠释为“众臣,汝少小之人,其志异徙”,如何又在“年岁虽少,可师长兮”中又说:“言己年虽幼小……可师用长老而用之”?对“众臣”是“年龄少小之人,其志易徙”,对屈原则曰“年岁幼小……可师用长老而事之”?难道“年龄少小,其志易徙”不适用于屈原吗?屈原会不会在同一诗中将同为“幼小”年龄段的“众臣”进行贬斥而将自己神性化拔高?当然不会!由此可见,王逸的诠释自相矛盾之极也。第三,屈原当不会在《橘颂》中一会儿说自己年龄大,一会儿又说自己年龄小;一会儿说年龄少小,其志易徙,一会儿又说年龄小也没关系,君主和众臣都可以把自己当作长老和老师来众星捧月。《橘颂》为千古名篇,不会有这么多语言表达的逻辑矛盾;屈原也绝非如此愚蠢自大之人,一定是王逸自己没完全理解《橘颂》,把全诗主语和全诗真意搞混淆了。endprint
我们再从《橘颂》所用的其他关键用语看,屈原当然更不可能用这些语言来自我赞颂。因为在那个时代,如果屈原把这些语言用在自己头上,显属“僭越”,会给自己招来大祸,屈原当不会如此愚蠢。这些用语主要包括“受命不迁”“独立不迁”“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和“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下面我们对《橘颂》原文本中的重点词汇进行重解诠释。
(1)“后皇嘉树”中的“后皇”,过去一般解“后”为“后土”“地”,解“皇”为“皇天”“天”。姜亮夫言:“王逸注‘皇,皇天。朱熹以‘后皇指楚王,亦可通。”因而,他主张“冠天子之冠曰皇”。这两种解释均过于简单化,其实这是一个双关用法:既明指作为楚国社树的橘为天地所生,受天之命,生于南国而茂,移于淮北,则化为枳;又双关喻指楚威王嫡子像“佳树”一样为优秀世子。夏代称夏王为“后”,夏代以前称王为“皇”,如“有虞氏皇而祭”(《礼记·王制》)。
(2)“徕服”:“徕”同“来”则可,“服”则不采它解,而只应作取《群经平议·周书·武穆》中“教之以服”俞樾所解的“服”“法”、“法制”“法象”之意。因此,“服”的过去旧解“习惯”则误。
(3)“嗟尔幼志”之“尔”,以前有的释读者将其释为“橘”,有的学者认为“尔”是屈原“以橘自喻,通过颂橘来抒写自己精神品质的高尚”。本文认为这两种观点皆误,《橘颂》中“尔”专指楚威王太子芈槐(具体论述详见下文)。《橘颂》一诗的创作专用于一位贵人满20岁行“加冠礼”仪式上祭礼中的颂歌之歌辞,则“嗟尔幼志,不以异乎”即指楚怀王20岁以前的品行和文化修养异于庸常诸公子。若以“尔”指“橘”或屈原自己,则全诗文意扞格不通。综观《楚辞》中的所有作品,屈原谈到自己时,一般使用过“朕”“余”“吾”“我”,甚至径称“屈原”;只有在书写二人对话时,对方称屈原为“尔”或“君”。如《离骚》中屈原“命灵氛为余占之”,灵氛反问“尔何怀乎故宇?”又如《卜居》:“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总之,统观屈原所有作品,基本没有屈原在直叙时自称“尔”的现象。唯《橘颂》一篇中之“尔”,古今注家偏偏认为屈原是自称。这是值得反思的。通过细读文本我们不难发现,《橘颂》中的诗词语气中,事实上是有自我称谓的,只是诗中省略了“予”“余”“吾”“我”“朕”这种第一人称代词,代表性诗句即是“愿岁并谢,与长友兮”。在此句诗中,为了适应乐歌节拍,诗人有意在文首省略了“我”或“予”。“愿岁并谢,与长友兮”细译成白话文,应为“我愿与您长久结为密友,一同与岁月并进,直至终生”。诗人当然不是说愿与橘并谢,而是指愿与此人并谢。如果这句白话细译确切无误的话,那么《橘颂》的歌颂主角必定是与屈原相对的“尔”,而非屈原自己。郭沫若在释译《橘颂》时正是发现了这一现象,因而说“后段,乃称颂一位年轻人。此人为谁?不得而知”。本文认为,《橘颂》之“尔”可得而知,即指芈槐无疑。换句话说,在当时屈原的心目中,什么样的角色才有资格在《橘颂》中被如此颂扬呢?笔者反复研究,角色只有一个,这就是当时的楚威王太子芈槐。
(4)“秉德无私,参天地兮”之语并非如以前诸诠释学者所言,是屈原自许;相反,这句话是屈原对芈槐的期许,是屈原对老子《道德经·二十五章》中“故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思想观念的入神化用。统观《橘颂》,诗人崇尚道家思想十分明显:“独立不迁”“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均是以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的人格理想。汉字中的“王”字,即是对沟通天、地、人观念的形象化书写。《橘颂》中的“秉德无私,参天地兮”之语即是对“王”的历史性文化阐释,是“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这一儒家对君王品德的明确归纳和要求。而具有与天、地并列为三(“参”)资格的,只有“王”,其他臣子(当然也包括屈原)没有这种资格,否则他就僭越了。只有“王储”才有资格被喻为“后皇嘉树”,屈原对自己出身的叙述,只不过是帝高阳之“苗裔”。“苗裔”不过是众多后代中的一个;而“后皇嘉树”既可实指“社树”“神树”(橘),又可比喻高贵的王位继承人。《左传·襄公二十四年》鲁国大夫叔孙豹所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之“三不朽”中之“立德”,则专指具有贵为天子身份者,在王者之位而能“创制垂法,博施济众……惠泽被于无穷”(《左传》孔颖达疏),方为圣君。因此,《橘颂》中将“秉德无私,参天地兮”解释为屈原自许,是忘记古代使用语言有“忌讳”了。在屈原时代,政治环境并不允许屈原这样自夸。
(5)“行比伯夷”这一颂语中,“伯夷”为孤竹国君的太子,屈原若以伯夷自比,则政治身份不对等,实为僭越。屈原当不会愚蠢至此。那么,《橘颂》中的系列称颂语如“独立不迁”“廓其无求”“苏世独立”“闭目自慎”“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这些颂语,到底是虚写?还是实写?从过去学者对《橘颂》的诠释来看,他们多采用以颂橘来实现屈原自颂的阐述视角,一般都认为是虚写,是自我期许。这种看法大错。错在他们没有看到使用这些有特定含义的语汇,与屈原的政治身份(大夫)不对等,不相称。
三、《橘颂》是写给楚威王太子芈槐的诗篇
笔者认为,《橘颂》是建立在“实写”即特定的史实基础上的。《橘颂》中的“尔”实指楚威王太子芈槐,这首诗是芈槐在满20周岁所举行的“加冠礼”上由屈原创作的,用在芈槐“加冠礼”中某个环节的诗篇。这样来重新确定《橘颂》的性质,则《橘颂》诠释中的诸多难解的疑团,均可迎刃而解。例如,《橘颂》中的“后皇嘉树”“行比伯夷”用以比喻身为楚国太子的芈槐很贴切,若用于比喻屈原则显僭越不经,因为屈原所能继承的最高爵位不过“大夫”而已;用“受命不迁”“独立不迁”“深固难徙”“苏世独立”“更一志兮”“类可任兮”等词汇来赞美楚太子芈槐及其王族则很贴切,因为中国王权文化一直秉承的观念是凡“王家”均是“受天明命”“维天之命”、“昊天有成命”。换句话说,每一个国家的王族及其推举出的“元首”均是受命于天,是“天之历数在尔躬”,是“天既讫我殷命”“我生不有天命哉”!身为王位继承人,首先要掌握王者的为政之道,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壹,允执厥中”。身为太子,将来要承继大统为楚王,这些知识和品性修养都必须具备。“而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更是对“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甚一焉”(老子《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这一名言的化用。上古所谓王,除天下共主“天子”外,尚有公侯伯子男和附庸六等之国君,而不包括大夫。因为“大夫”的“采地”一般不超过方三十里即九百里,超过此数就晋级为“附庸”国君了。如果屈原的《橘颂》是写给自己的,那就等于告诉读者他是国君的太子,屈原自然愚不至此。他的《橘颂》是写给芈槐舉行“加冠礼”时“祭庙”(又称“庙祭”“社祭”)仪式中所用之礼乐性歌辞。王庙古时又指“社稷”,社稷中有“社树”。《橘颂》中既然以颂橘开始,则以橘比喻楚太子芈槐顺理成章。endprint
下面我们将《橘颂》中的核心用语与先贤著作中的名言列表作一对比(见表1),更有助于看清这一切。
上述所引《橘颂》以前经典中的用语,均特指君王应秉持的修身治国之道与德。根据《左传·襄公十九年》中的记载,重大文献中对不同级别政治人物的文献性歌颂用语一般遵循的是“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因此,在《诗经》乃至《楚辞》中,凡歌颂品德如何美好者,其对应人物一般应是天子、国王及太子一类人物;对诸侯一级人物一般是“言时计功”,而“大夫”一级则可以“称伐”,这与《离骚》中的“朕皇考曰伯庸”等记载屈原家世之“伐阅”相一致。反观《橘颂》中所使用的核心文辞及所蕴含的观念,其对应人物只能是楚威王太子芈槐或楚怀王太子芈横二人其中之一无疑。那么,《橘颂》用在父子二人身上究竟对应哪一个人更合适呢?
表1《橘颂》以前经典中用语与《橘颂》中用语对照表
《橘颂》前经典中已有词汇《橘颂》中使用词汇《诗经·大雅·卷阿》: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蓬蓬萋萋;
《诗经·大雅·文王》: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
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后皇嘉树,橘徕服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尚书·虞夏书·大禹谟》:惟精惟壹,允执厥中。
《老子·第二十六章》:天得壹以清,地得壹以宁,神得壹以灵,谷得壹以盈,万物得壹以生,侯王得壹以为天下正。
《易·大过》:《象》曰: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老子·第二十五章》: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王居其一焉。精色内白,类任道兮。《尚书·虞夏书》:咨尔禹,天之历数在尔躬!
《诗经·周颂·昊天有成命》: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
《老子·第二章》:前后相随,恒也。
《道德经·第五章》: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道德经·第六十五章》:其合瞑瞑,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闭目自慎,终不失过兮。《礼记·孔子闲居》:子夏曰:“三王之德,参于天地。敢问何如斯可谓‘参于天地矣?”孔子曰:“奉三无私以劳天下。”子夏曰:“敢问何谓三无私?”孔子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此之谓三无私。其在《诗》曰:‘帝命不违,至于汤齐……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围,是汤之德也。……三代之王也,必先令闻。《诗》云:‘明明天子,令闻不已。三代之德也。‘驰其文德,协此四国,太王之德也。”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周礼·仪礼·士冠礼》:始加(冠),(宾)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又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何金松在《屈诗编年详解》中提出屈原《橘颂》中的“尔”指的是太子横。何先生诠释说:“在太子横赴秦作人质前夕,屈原以《橘颂》一诗作为临别赠言。”由于何先生对《橘颂》的文本性质和创作时间做了错误的诠释,所以他的观点没有被学界广泛接受。
首先,像郭沫若在他的剧本《屈原》中将《橘颂》设计为对以婵娟和宋玉为代表的“学生”制作的训导辞一样,何先生的阐述是以文学性联想为诠释路径的,那么其可信程度不言而喻。其次,就严谨的本文诠释理念来讲,判断《橘颂》是否有可能是“颂”芈横,还要从屈原具有高超智慧和是非分明、刚直不阿、疾恶如仇的性格特征这两个方面来综合分析。综括所有确认为屈原创作的作品,他的一切爱怨感情均集中在怀王身上;而从后期涉及顷襄王和令尹子兰、司马子椒等人的评价上,屈原用了“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涉江》)等一系列反衬与贬斥言辞,从这些言辞反推屈原对芈横人品能力的评价,他也一定不会为无才无德无能的芈横写出《橘颂》,否则岂不侮辱了自己的智商?最后,从芈横举行“加冠礼”的时间怀王十九年这一年的历史看,屈原一直被派为“使齐”的差事,他的左徒职务并未恢复,怀王并未真心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因此,怀王让屈原为芈横写“加冠礼辞”的可能性不大。因此,《橘颂》写给芈横的可能性应予排除,只能将这篇诗作确定为是写给楚怀王的,因为屈原与怀王早期毕竟有过亲密无间的人生经历。
楚怀王是否举行过“加冠礼”,《史记》并无明确记载。但鉴于楚国与秦国实行异姓对偶婚制达二十代以上,而秦惠王(前356年生)与楚怀王(前355年生)只有一岁之差。《史记》中明确记载秦惠王举行过“加冠礼”;以此推理,楚威王为表示自己在普及周文化上不落后于秦,亦举行过“加冠礼”当属可信。《橘颂》正是一篇印证楚怀王举行过“加冠礼”的珍贵文献。而且,这也可作为屈原与楚怀王早年志同道合、互相赏识的一个佐证。楚怀王举行“加冠礼”时20岁,屈原18岁。由此我们可以确定,《橘颂》创作于楚威王五年,即公元前335年。
18岁写出彪炳千古的经典诗歌,的确可以为圣为贤。放眼古今中外,发表处女作时年龄很小者虽属凤毛麟角,但也不乏例子。就中国古代看,周成王姬诵在20岁以前就创作出被后世奉为经典的诗歌就有4篇,即《诗经·周颂》中的《闵予小子》《访落》《敬之》《小毖》。其中《敬之》一篇,是现存可信文献中最早的一篇新王“加冠礼辞”,实开屈原《橘颂》之先河。西汉贾谊创作《吊屈原赋》时23岁;三国时期的王粲以《七哀诗》知名时年方16岁;大唐时期的王维17岁时创作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白居易创作《赋得古原草送别》时年仅21岁;李贺创作出成名诗篇《雁门太守行》时年方18岁;等等。从近现代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国际诗人中检索,发表处女作时年龄很小者亦不乏其人。如智利女诗人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和印度诗人拉纳特·泰戈尔,二人都是14岁即发表诗作;俄国诗人伊凡·阿历克谢耶维奇·蒲宁1889年发表第一篇著名诗作时只有19岁。但他们的处女作均不是获奖作品,只有“智利的巴勃鲁·聂鲁达和捷克的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他们两位都是诗人,他们获得诺貝尔奖的诗作发表时年龄都是20岁”;“巴勃鲁·聂鲁达在20岁创作了诗歌《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在20岁创作了《泪城·全是爱》”。endprint
毫不夸张地说,创作于公元前335年的《橘颂》即使与上述名作放在一起相比,其文学艺术水平和思想水平也挺然翘楚而无逊色。《橘颂》写得如此之好,致使楚怀王在未即王位时就对年方18岁的屈原产生强烈好感,那么,怀王于27岁即王位后较快提拔重用屈原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申言之,《橘颂》在为《史记·屈原列传》中记载屈原年轻时即为“楚怀王左徒”,“王甚任之”提供了一个文学作品佐证外,也为中原文化与《楚辞》之间的确存在血脉传承关系提供了毋庸置疑的文献佐证。
注释
①〔东汉〕王逸:《九章章句序》。②⑨〔宋〕朱熹:《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73、99页。③汤彰平:《屈原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83页。④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68、372、372页。⑤吴广平:《白话楚辞》,岳麓書社,1996年,第208、219—220、328、328、210页。⑥黄寿祺、梅桐生译注:《楚辞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12页。⑦黄露生:《〈橘颂〉与屈原身世》,政协湖南省汉寿县委员会编:《屈原与汉寿》,《汉寿文史资料》(第13辑),汉新出准字(2008)第02号。⑧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岳麓书社,1989年,第140页。⑩林家骊译注:《楚辞》,中华书局,2009年,第147页。殷光熹:《殷光熹文集》第2卷,云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35页。詹安泰:《屈原·宋词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45页。姜亮夫:《楚辞通故》(三),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86页。〔宋〕洪兴祖:《楚辞补注》,白化文等点校,中华书局,2015年,第37、119、119、119—120、120、120、121页。姜亮夫:《楚辞通故》(四),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页。宗福邦、陈世铙、萧海波主编:《故训汇纂》,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057页。聂石樵:《屈原论稿》,中华书局,2010年,第239页。汤彰平、王朝华译注:《老子》,中华书局,2014年,第95页。《诗经·周颂·天作·昊天有成命》。江灏、钱宗武译注:《尚书全译·虞夏书》,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3页。〔汉〕司马迁:《史记·殷本纪第三》,韩兆琦译注,岳麓书社,1988年,第50、148页。何金松:《屈诗编年译解·橘颂注》,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4页。〔汉〕司马迁:《史记·秦本纪第五》,岳麓书社,1998年,第148页“惠文君三年,王冠”。《周颂·敬之》为周成王姬诵“成人礼”中的“加冠礼辞”,是本文作者自己的考证结果。刘凯、刘亚敏:《一个世纪以来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地理与社会学分析》,《中州学刊》2017年第7期。
责任编辑:采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