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汝骅
暮色
●杨汝骅
顺公园围墙有条林荫小道,它紧贴着围墙边环绕公园一圈,匀速慢步前行,每一圈走680步,用时近七八分钟。如果是一个人走,脑子里又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随便走几圈就会觉得很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让人想起被蒙上眼睛拴在磨盘边的驴。如果旁边有伴,而且是趣味相投思绪融洽的好朋友,脚下的路就会在相互的谈吐交流中不知不觉悄然退后,直到那一轮红通通的朝阳从镂空花砖的院墙后露出笑脸,才相视一笑,停下脚步,一个多小时的晨练散步转瞬结束。
在并不遥远的过去,古城有很多休闲健身的去处。大街小巷的人行道,东南西北城楼边的花园广场,南北水库四围的堤坝顶,冬日的清晨,盛夏的傍晚,这些地方都会留下古城居民们散步休闲的身影。如今,这个袖珍小城像一只做工考究、小巧玲珑的花篮,堆进了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物品,往日幽雅恬静的去处,被直接或间接地改变了用途。以至于让这只花篮难以承受,日益拥挤不堪,扭曲变形。
还好,在纷繁喧嚣的城内,还有一个清幽雅致、闹中取静的去处。作为一个公共园林场所,玉洱园已在古城内存在了一百多年,它的前身是农林试验场,最早起源为清朝末期。也因为它一直有点官方背景,为大理古城和周边环境提供大量的古树苗木,名贵花草,所以一直保持了花圃古树、奇石假山、小桥流水相映成趣的景观。今天也就顺理成章,成为古城居民休闲健身娱乐的理想场所。和当今全国所有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一样,银发浪潮早已铺天盖地,散落到城市乡村,村头巷尾,也遍布在玉洱园的各个角落。每天走进公园,总会看到那些苍老的身影,或健步行走,或蹒跚前行,或赏花遛鸟,或挥拳舞剑……也有的坐在轮椅上,偏居一隅,静静地待在大榕树下,默默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各种场景,百无聊赖地消磨着人生尽头那点有限的暮年时光。
一
夏季公园早上七点开门,我几乎是与保安大爷迎头相遇。我跨上大门台阶,门内的顶门杠正被一点点抽出,发出一阵阵吱吱的声响。走到门槛前,一扇乌漆大门正缓缓开启。大爷睡眼惺忪,面无表情,我冲他点个头,道一声“早”,径直往围墙边的林荫道走去。
经常和我一起行走的是张师傅,也可以说是我经常和他走在一起。他今年已经85岁,但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敏捷、口齿清楚,一般老年人常有的毛病他都没有。只不过身板有点倾斜,不是驼背,是整个上身朝右边歪,像一棵被风刮偏的老树。我的步伐比他快一些,如果他在我后边,会一直追不上我,要等我走完一两圈后才会跟上他的脚步。今天也是一样,我走完一圈,他才刚从大门进来,我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等待与他同行。
“不中用了,该睡的时候睡不着,闹钟响过又迷糊过去几分钟,还是隔壁程老奶来拍门把我喊醒的。”
张师傅住在护国路上,单位早年修建的老式住宅楼一层,一遛几户都是独处的单身老人。他们都有儿有女,但都不愿与儿女同住,这种状况似乎已经成为当今老人们的基本共识。“自己一个人在家住,自由惯了。人老三不才,鼻涕口水淌出来,在儿女面前他们不舒服,我也不自在。”张师傅经常说。他把老年手机的“1”设置为儿子,“2”设为女儿,不到万不得已,平时轻易不会与他们联系,遇上紧要关头,轻轻一点就联系上。他们都要淘生活,无事守在我旁边干什么呢?
但已经这把年纪,风烛残年,那点微弱的火苗遇风就会熄灭,万一,怎么办?张师傅说:“我和程老奶讲好,7点以后,我出门时摆个小方凳在门边,7点过了不见凳子,就拍门喊我。喊不答应,再给儿女打电话。”就这样也随时带来麻烦事,有时来到公园,才慢慢回忆这个凳子摆没摆出来。如果摆忘了,院子里的人就会在门前大呼小叫,捶门打户,惹出大麻烦。所以好几次为了怕惹麻烦,只有自己找麻烦,出来很远又折返回去看看门边那个小凳在不在,像地下党去确认给战友发出的信号。
张师傅的老伴已经去世20多年,言谈中曾经的那份情感依然溢于言表,开口闭口我老伴在世时如何如何。由于都是相识几十年的同事,尽管他比我大将近二十岁,我对他讲话有时也没轻没重。他讲到结婚几十年,从来没有斗过嘴,红过脸。我说,以你的这点老牛筋脾气,只是吵起架来她懂得包容迁就,主动忍让,不愿跟你较真而已。我知道其实他的内心一直在坚守那份传统,精心呵护着仅存的那点依恋。孤身二三十年,从来不与外边任何相同年龄的女性多讲一句话,也不参加她们的任何团体活动,除了单位上相处几十年的几个隔壁邻居。
张师傅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现在感觉活着一点趣味也没有。我说,你看看别的老头老奶,遛鸟的、下棋的、舞剑的、拉二胡唱歌的,哪个不是在自得其乐?他说,兴趣是要从小培养的,我们年轻时一门心思干工作,只知道钻研业务,业余时间看图纸,讨论技术攻关,连现在做梦都随时梦见那几台车床,发现出了废品会吓醒了,有什么时间玩?我说,过去那个年代的人不单是你,大家都差不多,但闲下来的日子只有自己找乐。你看看那几个拉二胡的老倌,年轻时个个五音不全,退休后才现蒸热卖,一两年下来就拉得像模像样了。他摆摆手,各人的肚子疼各人晓得,人比人,气死人。
张师傅的一双儿女我都认识,对张师傅很好,很孝顺。但儿子在下关,女儿在昆明,除了平时打个电话问候,节假日回来看望几天,其余的日子就他一个人。不读书看报,没有业余爱好,唯一就是看看电视。饿了自己做点吃的,困了在沙发上打个盹。人活长了一点意思都没有,同龄的朋友大都离开人世,我把他们都熬死了,连说话的伴都找不到一个。这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这就让我想起周有光老先生的那句名言:上帝太忙,把我忘了。我说,人家活到112岁才敢说这样的话,比起老先生,你还算年轻人。
二
拉二胡的老倌中就有我的一个朋友,姓李,大我几岁,今年七十出头。他们喜欢聚集在北围墙边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树下,公园建设部门围着榕树粗壮的根系,安了一圈360度的钢架座椅,可以坐下五六十个人。老李他们占了一小角,外围几位琴师用自带的小凳围了一圈,琴声悠扬,榕树枝叶晃动,叶片沙沙作响,优雅动听的乐曲就从这里启航。
我和老李也是近几年才相识,十多年前他才从昆明十四冶退休回来,那时他媳妇还健在,在我们厂旁边开了个小食店。我喜欢早点去吃她做的焖肉饵丝,焖肉里加进了祖传的卤水,还没走到门口就闻到那股独特的卤香。可惜的是她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两只腿朝外弓,走路十分费力。到老李退休回来时,他媳妇走路已经十分吃力了,煮米线饵丝都坐在一个高板凳上操作。闲暇时老李会搀扶着她,在街边缓缓前行,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我就是这个时候开始与他交往的,一个心智健全的男人,与一个身患残疾的爱人相伴一生,不离不弃,何况他们还没有一儿半女为这份倾斜的情感天秤增加砝码。这对于当今社会人们的价值取向,无疑是一种常人难以做到的纯粹的爱的坚守。
老李回来后两三年,媳妇就去世了。以她50多岁的年纪,如果不是身患残疾,不会走得这样早,何况她旁边还有一个疼她爱她的丈夫。但一个人的一生,充满着不确定性,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会不断衰老,最终离开人世。而这个过程有多长,又是不能确定的了,年轻时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老了就成了唯一的想法。要把握住自己的命运,这是哲学家从宏观角度给人的一种召示,如何去把握,怎样才能把握,他们没有细讲,也无法细讲,只能靠自己在以后有限的日子里去慢慢领悟了。
媳妇去世百日以后,老李出现在公园里的大榕树下,一把二胡拉得如泣如诉,《二泉映月》的旋律就幽幽地漫过草地,钻进树丛,萦绕在林荫道里,让那些快步行走的人们脚下的步履也逐渐缓慢下来。很多时候,大榕树下那个身影仿佛已经固化,直到被暮色慢慢吞食。对于他而言,家的概念已十分单纯,就是一张床,一个窝,一个遮风蔽雨的场所,早回晩回没有区别,甚至远没有眼前的景物让人愉悦:清风徐徐,给他苍老的脸颊上一个轻柔的抚摸;对面一棵雪松上,一只小松鼠嗖一下窜到面前,捡起一个游人丢下的苹果核,边有滋有味地啃着,边冲他做个鬼脸;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人们,三三两两走过他的身边,有相识的,打个招呼,莞尔一笑,心灵被一张张笑脸牵引,清泉般滋润着整个身心。
三
经常在公园里逗留,整天不知道归家的,还有刘教练。
与张师傅和老李不同的是,刘教练的老伴还在,而且身体很好。每天清晨挎着个香包,踏着露水,走上苍山脚,攀上松树林覆盖的一面山坡,进入一个红花绿树掩映的寺庙。然后就成天待在寺庙里,燃香,颂经,浇花,打扫庭院清扫尘埃,把身心完全投入到那个理想中的虚无世界,早把家里那个男人忘到九霄云外。
老伴前脚出门,刘教练也紧跟着出来,只不过一个往上走,一个往下行。上午7点,他也会准时来到公园,东边亭子前的小天井,就是他的领地。慢跑,压腿,下腰,简单的热身后,就开始重复操练了大半辈子的“太极拳”。毕竟是习武健身的人,虽然年近八旬,手脚依然很灵便,一招一式,柔中见刚,力道遒劲,也就有围观的人跟着比划,队伍日复一日发展壮大起来。
上午教练的学生中基本都是“老外”,他们大都来自美、英、法、西班牙、比利时、挪威,一伙人高马大金发碧眼皮肤白晳的白种人,就跟在这个黑不溜秋的东方矮老头身后,沐浴着苍洱之间醉人的暖风,伴着一首优雅的古筝乐曲,尽情地享受着东方古老而又极具魅力的太极禅宗。
中午他不回家,家里也没有人给他做饭。老伴早几年皈依佛门,常年身居寺庙,一年四季吃素,家里的锅碗瓢盆不能沾任何动物油腥、葱蒜脂肪,这就让整天习武健身需要热量补充的老刘难以容忍,一日三餐都在快餐店解决。虽然有老伴,其实我也是孤家寡人。他对我说。下午就在公园里瞎溜达,找熟人吹闲瞌子,跟在那几个玩器乐的老倌旁边,唱几句五六十年代的怀旧歌曲。每天晚上都要等到闭园时间,公园管理人员的口哨吹响,他才会从大树背后的青石板小道后走出来。有时偶遇,我都会逗他:不熬到最后硬是舍不得走?他说,回去干什么呢?一个家冷火秋烟,在外边还有点人气。
四
如果把我们的整个人生想象成一天的日子,刚出生的婴儿应该是那轮冉冉升起的朝阳。它在茫茫宇宙的子宫中孕育,积蓄力量,喷薄而出,让人们看到光明和希望;而清晨那段温暖和煦的时光,正是无忧无虑的幼儿童真的笑脸;从少年到青年,就走进了正午时分,青春阳光,朝气勃发,如雄鹰展开双翅,只待遨游蓝天。而那个漫长的下午,就是一个逐渐成熟担当重任的壮年,一个肩负着国家民族重任、家庭责任的巅峰人生;夕阳是一天的结尾,人生也就走向结尾,但那最后的光芒依然积蓄了一生的辉煌,留下一幅幅壮美的篇章:最美不过夕阳红。暮色低垂,接下来的就是漫漫长夜,人生日渐衰老的过程,就是逐渐走进漫漫长夜的过程。一步一步,步步走在归去的路上,这个归宿,其实人人都心知肚明,并且从出生起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已经吹响。虽然有所准备,但这段等待的日子,对于到了一定年纪的孤独老人,依然是一段恐惧,焦虑,绝望,随遇而安听天由命五味杂陈的生命绝唱。
我曾经在《春到玉洱园》这篇散文中写过这样的话:相对于美丽的大理古城,玉洱园更像一个盆景。多少风花雪月,尽在一览中。这只是就表面风景的美誉,而那些池塘边,柳荫下,小桥旁,又隐藏了多少孤独的身影,人世间的苦辣辛酸?
五
张师傅被儿子接到下关住院。他的脸出现轻微浮肿,眼睛眯成一条缝,在我旁边行走时一直咳喘不停。旁边相识的人也劝他,去医院住几天,好好查一查。但他老牛筋,坚持不去医院,说死了倒好了,省得一天天煎熬。几个爱管闲事的邻居给他儿子打了电话,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把张师傳整到医院里去,架不往儿子的软磨硬拽,他终于跟着儿子去了下关。
我们都以为这回张师傅不会回来了,出院后也就会顺便在儿子处住下了。谁知才过了一个星期,大清早我又在公园遇上他。我说,也不在儿子旁边养几天?他说,一处也不舒服,就自己过着自在。
我原来健身一直是爬山,后来医生讲爬山伤膝盖,老年人尽量少爬坡下坎,于是选择了到公园绕圏,也就与张师傅做了伴。边走边聊天,天文地理,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古城趣闻,不知不觉已走完目标路程。张师傅说,有个人在旁边聊天真好,每天走路都不知不觉就走完。有时我因为有事没有去,第二天他就会反复盘问,刨根究底,一定要讲清楚去向。我理解一个孤单老人的心情,每一天上午的这一个半小时,可能是他这一天讲话最多的时段,出了公园回到家中,就没有人跟他交流了。所以不论刮风下雨,身体不适,我都尽量准时去到公园。对一个已步入耄耊之年的孤独老人,这也是我唯一能给予他的一点心灵抚慰吧。
我很多次试图说服他去到儿子身边,因为这样高龄的老人不和子女在一起,会让人产生误会,指责儿女不尽孝道。张师傅说,嘴是两张皮,随人咋个说。我也好几次试着习惯他们的环境,儿子也对我发火,说这里是你的家,不是旅馆,你为什么就在不住。我实在是在不住,他们上班一走,一个家剩我一个人,出去什么人都不认识。有一天停电,电视看不了,我在家里转出转进绕圈,像疯子一样。在这里就不一样,起码走出院子,街坊上到处都有熟识的人。张师傅还爱提起他隔壁的程老奶,女儿回来一趟,总要和她吵一架。又不是什么多大的事,上个星期吃饭时候,程老奶去夹菜的筷子上沾了颗饭粒,女儿就一把抢过那双筷子丢到水池里,说她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昨天的起因是一块抹布,老奶用女儿专门抹碗盘的抹布去擦了一下饭桌,吃一顿饭的时间就听见她女儿一直在教训她。你说,都 80多的人了,过去的日子条件不好,没有这么多讲究;现在年纪大了,记性又差,想改也改不过来了,儿女就不能宽容点吗?
哦,还有,她姑娘还说她什么,老妈啊,你真的是老而不死是为贼。怎么我们吃苦受累一辈子,老了老了在他们眼中成贼了?
我说,你想多了,这句话出自孔老夫子的一句玩笑话:他与他的朋友开玩笑,说他,幼而不孙悌,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这是责备他小时不懂礼貌孝悌,长大也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业绩,老了还不死,真是个害人精。本意是一种半开玩笑的朋友之间的啧怪,只不过现在有的老人为老不尊,在社会上影响不好,有些人就有意把这句话的意思歪曲了。
六
秋风乍起,银杏树的叶片纷纷扬扬被风刮落,铺下一地金黄。自古逢秋悲寂寥,而在这个初秋的薄暮,那种悲凉的感觉总会一次次袭上我的心头。那一个个蹒跚前行的身影,每天就在那条林荫道上绕行,没有目标,没有未来,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而那沉沉夜幕的尽头,任谁也无法把它看穿,只能默默地、无目的地跟随着上帝那只无形的手,走向上帝指引的方向。
那个乘轮椅的老奶每天要出来三转,早餐后,午饭后,晚饭后。公园的大门有里外各三蹬石台阶,一条宽厚的木门槛。一位年过五旬的男护工要在大门外把老奶扶下来,坐在门边公园保安的靠椅上。先把轮椅抬进门内宽敞的天井,接着连搀带抱把老奶扶上台阶,走进公园,扶上轮椅,然后再推着绕圈。这样重复的动作一天要做六次,进三次,出三次,很多次看到他们在大门口艰难地挪动,过往的人们都会主动搭把手,也有的会赶快把道让开,让他们顺利通行。
不论刮风下雨,烈日当头,老奶都风雨无阻,按时出现在公园里。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护工跟保安讲,除了吃饭时间,其余时间她在家一分钟都待不住。她说她要是看不到外面熟悉的街景,往来的人流,就晓不得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暮色是白昼向黑夜的过渡,没有明显的界限可分。日暮北风吹雨去,数峰青瘦出云来,那只是短暂的、暗夜袭来前的最后风景。眨眼功夫,那行青瘦的山峰就会一座座沉入黑暗之中,再美丽壮观的风景都会荡然无存。而那些一步步走进薄暮之中的孤独的背影,就如一座座山峰一样,等待着慢慢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最终与天地融为一体,回归到大地母亲的怀抱中。只不过在走向沉沉夜幕的身影旁,希望能有一支火炬,一把火把,照亮前方一条条不归的路途,让他们的背影不再是那样形单影只。
责任编辑:彭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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