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初的滇西

2017-12-14 04:34王必昆
大理文化 2017年12期
关键词:滇西苍山古树

●王必昆

原初的滇西

●王必昆

古道原曲

滇西高原是大地悲怆的终极。

返回第四纪,喜马拉雅运动拔地而起,大地颠簸,炼狱嚣张,陆地演绎着疯狂的动力学,隆升,剥蚀,千鬼万神呼啸而来,创造了我脚下的滇西高原。上帝完成他的杰作,留下这片狂傲不拘的大地,自由生息,让每一束山脉的褶皱都挂满顽强的生命。

260万年后,我自由地在滇西高原漫游,爬不完的山脉,趟不完的河流。带刀喝酒,提笔作诗,挥洒如风的时光,去伏读滇西高原这部大地生书,揣摩滇西山河的原初秉性。累了,就躺在高原敞亮的胸膛上,以自己的心跳响应大地的脉搏。此时大地就是我的身体,身体就是我的大地。头顶的天空是一块五彩布,罩着滇西高原,仿佛大地的皮肤风衣,量身定做,可谓天衣无缝。这件华丽的天衣如同高原的皮肤,自然,轻盈,光滑,完美无瑕。天衣的色彩随意念而生,大地有什么意念,天衣就呈现什么色彩。滇西高原上的每一株草木,叶片,露珠,都是对天衣的感恩,对大地的救赎。鸟兽的每一声鸣叫,吟唱,都是对天衣的赞颂,对大地的忏悔。每一朵云,一滴雨,一束风,一片阳光,都是天空对大地的祷告。原来只有躺在大地上,任由风吹云过,尘土掩埋,才能感受到万物同根,宇宙同体。

进入原初的滇西,最佳途径是古道,那条朝着佛光前行的西南丝绸之路。

我不知道一条古道是否有心事,抑或隐痛,正如我没法了解别人的心事一样无稽。但这丝毫不妨碍我喜欢古道、徒步古道和探秘古道的激情,我想在徒步的个人体验中寻踪探索每一条古道遁迹潜形的心弦,获取与时光和大地交流的原初音曲。不息追寻在荒凉古道上孤游疾行的那种感怆兼痛醉,以及掐断开始和结束的暴走行程,或许是我徒步古道的内心隐秘。

古道在我身后,或者前面,永远充盈着诱惑。徒步过滇南大地的若干古道后,这次,我从滇南蒙自向滇西高原启程,寻找那里的文友给我介绍的博南古道。

博南古道在滇西以西的大理州永平县境内,因贯穿博南山而得此名。博南山是滇西横断山的一个山峰,地势险要,肩挑两坝,其东山麓是曲硐老街坝子(即永平县城所在地),西山麓是杉阳坝子,过了杉阳就是澜沧江。博南是永平的古称,据说东汉明帝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立博南县,后改置永平县,再后又且废且复,从东晋到元朝的历朝历代官员文人,张嘴“博南”闭口“永平”地为一个县名改来换去,伤透了脑筋,让我甚感古人也无聊。如此倒腾改名七八次,元世祖至元十一年(1274年)复改置永平县至今,历史总算到此一锤定音。

徒步博南古道,除了所带的户外行囊,当然得了解一下这条古道的前世今生,我想这是窥涉古道心事的必要准备。在古代中国,有三条著名的丝绸之路,即北方陆上丝绸之路、西南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它们是当时中外经济文化交流的大通道,在古代交通史上占有辉煌地位。其中的西南陆上丝绸之路又有蜀身毒道、通安南天竺道、澜沧江湄公河通道三条主要线路。从字面上即可理解,澜沧江湄公河通道指沿澜沧江、湄公河沿岸一路南下出境的古道。蜀身毒道,蜀指四川,身毒即印度,蜀身毒道就是从四川成都经滇西到达印度的古道。通安南天竺道,安南指越南,天竺即印度,通安南天竺道说的是从四川经滇南通往越南、印度的古道。博南古道则是蜀身毒道进入滇西后的重要一段,此道开通于汉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在永平县境内穿越博南山逶迤100多公里。由于博南山山势险峻,树林荫翳,烟雾迷离,山之西麓又有澜沧江为天然屏障,于是在博南山顶形成了军事上的制高点“叮当关”,成为历史上滇西的军事前哨。史料上所谓“进可以控制保山,补给前线;退可以屏障大理,巩固后方”,就是这个道理。

如马蹄印般微笑的彝族山寨和边屯村庄,缀系在博南古道的沿途。从大理往西,经顺濞桥进入永平,经黄连铺、叫狗山、北斗铺、万松庵、天津铺、杉松哨、梅花铺、宝丰寺入永平县城,又经曲硐桃园铺、石子坡、小花桥、大花桥、博南山、杉阳街、凤鸣桥、江顶寺,过霁虹桥进入保山境内。除了密集的村寨,博南古道沿途的庙宇、桥梁、门关及名流显宦的故事也特别多,至今仍有不少古迹遗存,其中最重要的是兰津渡上的霁虹桥。霁虹桥是一座铁索桥,横跨于永平县西部杉阳镇岩洞村和保山市水寨乡平坡村之间的澜沧江上,是博南古道跨江向南延伸的必经之路。在没有此桥之前的一千多年,沿博南古道“走夷方”的人马到此后,要过江只能在兰津渡口依靠划船渡过。据考证霁虹桥修建于公元1475~1495年间,《中国科技史》把霁虹桥定位为“世界上最古老的铁索桥”。1986年澜沧江发大洪水,冲毁了这座孤傲的铁索吊桥,如今只留下原霁虹桥头西岸的巨型摩崖石刻,上书“人力所通”“西南第一桥”等20多幅古代石刻作品。

两千来年的光阴,简化成时空音符的碎屑,以马蹄的力度与节奏演绎那悠远的古道交响曲,而古道则无限承载着时光对石板的践踏或者生命对石板的吟颂。古往今来,敬畏这条博南古道的人何止我辈,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来过,明代文学家杨升庵来过,现代国画大师徐悲鸿来过,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来过,不一而足。沿着马蹄印的方向和历史名人的足迹,今天,我来了,作为一个大地的读者,愿以徒步的方式来拜识博南古道,拜识被斯诺称之为 “云南的皇家古道”“通往印度的黄金之路”的博南古道,以及抚迹古道肌理上那些或大或小、或死或生的一切生命与魂灵。

我把自己的双脚交给了博南古道,从花桥古驿站开始徒步,穿越博南山,经杉阳街、凤鸣桥、江顶寺,到达澜沧江岸,走了两天。蓝天下的花桥完小建筑构造酷似衙门,原由普照寺变迁而来,据说此处即是古代的博南县衙遗址。云南名士李根源、赵藩合题“元梅明茶之刹”匾额就在普照寺中,那两株几百年的古梅树和古茶树虬枝劲健,屈曲盘旋,依然葱茂。潜藏在博南山中的千年古道,泛着历史之光的古老石板长满了苔藓和杂草,覆盖着腐叶和泥土,但深陷的马蹄印仍依稀可见。路边古树参天,苍翠欲滴,一些枯死或半死的老树根奇形怪状,如树怪树精般秃站在古道边,乍一见顿生寒气。整个博南山成了生物的天堂,森林的身上都穿戴着厚厚的苔藓,还缠绕着千奇百怪的藤蔓及丰富的寄生花草。博南山丰润的大地没有一片是枯寂的,全都氲氲地生长着无尽的植物,还有飞鸟、走兽。到达山顶,一块天然的草坪凸现眼前,周遭是密不透风的松林,实乃休憩佳处,说是过去马帮停歇之地。马帮走到这片大草坪,赶马人和骡马都累了,于是停下歇歇脚。马吃马料,人啃干粮,抽抽烟筒聊聊天。听松涛阵阵,铃儿声声,全身筋骨都舒坦过了,接着赶马上路。吼几曲高亢的赶马调,响彻博南古道。许是马帮长久没来过,两三亩的草坪上长满了肥大的马牙草,以一种张牙舞爪的草本的姿态,统治着这片曾经喧闹的场地。

沿着博南山深处的古道继续前行,我在山中古道旁找到了杨升庵祠的遗址。杨升庵是明代状元,文化名人,谪戍云南永昌卫,居云南 30余年,死于戍地。博南古道是永昌卫的必经之路,当年杨升庵常往返于博南山行走停歇,对远离京城官场的博南山情见乎辞,于是自号“博南山人”。后人为纪念一代名士,在博南山的古道边建了这座升庵祠,只惜在深山野林无人看管,早已变为废墟。我久久地站在这块废墟前,看到湿洳的废墟中飘逸着一缕孤高的气息,杨升庵所作的名词《临江仙》在耳畔吟唱而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成都、昆明等地皆有漂亮的杨升庵祠,但我觉得唯有博南山的这片废墟能读懂这个“博南山人”的人生,能弹奏博南古道的心弦,能拼贴历史的碎片和照见我们的内心。杨升庵当年常到博南古道沿途的宁西禅寺歇宿,此寺距升庵祠不远。宁西禅寺也就是后来的永国寺,曾经香火鼎盛,如今也只尚存寺门和一些断垣残壁。时间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大地上的一切,无论有无价值,终究要被时间吞噬。巧的是,我徒步博南古道的第一天晚上,也是到附近的一座寺院寄宿,名叫金光寺,正值香火炽盛。博南古道的心弦,看来终归要心生禅意方能拨捩。

徒步古道时,我像患分裂症一样,脚以强烈的动感来行走,心又以柔和的静感来观察。在写满历史的大地上,我需要用摇滚的粗犷来刺激麻木的神经,又需要用古筝的恬静来品味大地的物语。滇西高原是粗豪与柔丽的完美结合,这片大地总是对天空诉说着无尽的隐语,期待我们用心去聆听和解读。穿越滇西高原的这条博南古道,就是大地的吟唱者和历史的叙述者,直至一切事物灰飞烟灭也不停歇。

第二天下午,我们走出了杨升庵的博南山,来到了山脚的坝子杉阳镇。这是博南古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过了杉阳,就到澜沧江了。古道依然贯穿杉阳镇,石板路两边多是破败的老屋,墙脚门口或蹲或坐或靠着几个老人,倒也能传递古驿站的衰陋气息。杉阳镇的新房子都建在另一方,年轻人多外出打工,整个镇显得格外清静。不时有几个驴友来古镇游玩,走走停停,东张西望,窥探着古驿站那些发霉的隐私。

出杉阳,到了澜沧江边,见到古道上的江顶寺门楼。残破的门楼上有几个石刻大字“觉路遥”,知原为“觉路遥远”,“远”字早也脱落丢失,存前面三字。一字一块石材,嵌入墙内。门楼跨古道而建,走过门楼,看见澜沧江,顿觉有些悲壮。博南古道最艰险的路段是博南山,古代马帮千辛万苦爬过博南山,以为前面会是坦途了,哪知在江顶寺下的深谷中横亘着一条澜沧江,大江两岸山势峭耸,令人心惊胆落,于是乎发出“觉路遥远”的嗟叹。看着眼前滚滚而流的澜沧江,我也叹怅博南古道的艰阻遥远了,真没勇气再徒步下去。但见大江对岸也就是霁虹桥原址处,因大理至瑞丽铁路的建设,到处是施工开挖出的大地创痕,两岸山体满目疮痍,少有植被,遇雨即会发生泥石流。山腰上的几条公路犹如山脉的巨型伤口一样,赤裸裸地裂开在天空下,也许再也无法愈合。山峡底部最细的那条路痕即是博南古道过江后的延伸古道,据说小湾电站蓄水后,江边的这段古道将彻底被淹没。

过去走博南古道要过澜沧江的赶马人,都要先到江顶寺烧香跪拜一番,祈求过江平安,路途顺利。我虽不过江,但也进了寺里参观拜揖。这是一座简陋的小寺,供奉的好像是江神、河神之类,可在马帮的内心中却是最重要的神灵,只有此寺的神灵才能庇佑渡江者的生命财产。这是马帮人的心弦,博南古道沿途寺庙众多,据说马帮出发前都要去拜佛许愿,以求安心。蜀身毒道通达印度,印度的佛教也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随马帮沿古道一路传递进来了。

从江顶寺出来,再观澜沧江,我越发郁怅起来。杨升庵发配到云南后,在霁虹桥与从永昌卫赶来的老友张含、张合父子相逢,饮酒畅谈,百感交集,催生出千古绝唱《临江仙》。我没有升庵古人的才气和胸襟,面对博南古道和澜沧江,当然不能对古道和人生写出淋漓尽致的文字。关于古道,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最想对话,却难以对话的,是被马蹄和时光践踏得如此完美的古道。那些流泪的石板路,那些滴血的马蹄窝,都是祖先一路遗失的魂魄。所有的古道,都是古代英雄胸膛上一道道细长的伤疤,又是大地上一根根腐烂的苦刺,戳在历史的疼处,潜伏在我忧伤的眼中。

在滇西高原,世界在世界之外,千万次日出日落,只为记载一部大地生书。生命在轮回,注定还有千万次轮回,与时间结伴同行。不要怕,哪怕只是个背影,我们也能在时空中遇见。也许以后,我还会去徒步博南古道。古道的心弦,当然是内心可以悄悄弹奏的那根,却不一定要发声。

心咒:嗡,呵呵呵,微斯摩耶,司哇哈!

万物原诗

苍山西坡是一部原初的大地生书。这里的每一片土地,每一条溪流,每一株花草树木,都是一首首直抵云端的原诗。我说的并非清代叶燮所著的《原诗》,而是比《诗经》更古老纯粹的大地上原本的诗作。《诗经》是人最初的心灵吟唱,我所要表达的原诗是直接来自大地上有灵万物本体的语言,那种自然界的密音,或者神灵的诗语。

能读懂大地生书的,惟有无尘的心灵,抑或忏悔的灵魂。能听到大地原诗的,定是云上的诗人。而我还在伏地爬行,背着磐石登山,但求聆听到几句大地的腹语。

大部分时间,苍山西坡都在放牧白云,放牧亘古的白云。飘落大地上的几朵云彩,变成了苍山西坡的山寨。比如紫阳、上邑、金盏、安南,他们是苍山西坡的孩子,或者牧童。春发生,大地推开天窗,开始吟唱。苍山西坡也在吟唱。只是人类领悟不了大地的玄语,却创造一些污浊的词语去赞美四季,尤其是描写春天的那些公共词语,完全亵渎了春的神性。大地原诗的丰富性,应由不同童心的理解来构成。苍山西坡的每一个村寨,以及村寨周遭的事物,都是大地的一个个词语。只是我们要理解大地的每一个词语,都要用若干句子来解读。比如,我现在要讲的是“安南”“杜鹃”两个词,虽一直在焦唇敝舌地说,却仍然道不清内心想要表达的些许细微之意。

我的心在天空中飞行很久,才穿过茫茫的物欲世界,发现苍山西坡这片宁静之地。到达大理州,到达漾濞县,到达漾江镇,到达安南村。地名越来越小,道路越来越险,天地却越来越大。采风团所乘的是两辆国产中巴,犹如两头没到过山村的城镇怪物,抓到一条野藤般的山路,就试探着进入苍山西坡的腹地。从漾濞到安南,赶上午饭。安南村如同挂在苍山高处的一顶篾帽,随风摇晃,遮半片阳光,供我们歇息补给。安南不是目的地,目的地在安南之顶,苍山之巅,有简易土路可达。我说我要徒步爬山。无人听见。个体的需求总是淹没在集体的洪流中。驾驶员用一根牙签剔着牙,发动,关门,起步。一条被压扁的S型土路,像扭曲的绳索紧贴在山肚上。绳下端坠着安南村,绳上头可能钉在山顶的某处。路窄,灰厚,弯急,坡陡,盘旋而上,回头可见几公里深的山谷。汽车拖着一股愤怒的沙尘皱眉缓行,待转过急弯爬至上一层山路,下面的灰尘刚好随风上坡,直袭车前。几道路弯过后,车前车后,山下山上,早已漫天黄灰。两个移动的铁箱子,成了沙尘暴中迷失的甲壳虫。驾驶员一直紧咬着牙签开车,仿佛整辆车都被钉在那根牙签上,真担心牙签被咬断。咬牙签的嘴自语,要是坐的人少就上不来了。隔一会又自语,空车会打滑。我想这哥们若是事先知道客车要走这种土路,定是不敢来的。

总算爬到山顶,舒一口气,下车。我说过,地名越小,天地越大。举目远眺,世界已经变为一片花海,各种杜鹃花盛开的花海。天空淡蓝,低垂,戴在苍山的头颅上。远方横亘着一条更为苍茫的群山,可能是高黎贡山。一路跋涉,全为这坡杜鹃,我得好好看看这些远离人间的花朵,这些滇西高原的精灵。

对于野生的大片杜鹃林,我曾在滇东的师宗县英武山见过。英武山的杜鹃多是上百年的古树,最老的一株树龄1400多年,被中科院植物研究所、中国花卉协会鉴定为世界上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古老杜鹃花树,授予“中国杜鹃花王”来保护。杜鹃树生长缓慢,几百年的树只有椽子粗,即便那株上千年的老杜鹃树也并不太高大,但树皮出奇地粗厚炸裂。见到英武山杜鹃林时,已是深秋,惟有沧桑的古意袭来,想象不出千年杜鹃花开的景致。这次到达滇西的苍山西坡,正是杜鹃花盛开时节,山花多得让我猝不及防。我发现苍山西坡的好几株古杜鹃树,远比师宗英武山的那株“杜鹃花王”要高大得多。但漾濞没有像测定古核桃树那样对古杜鹃树进行树龄测定,我无法判定苍山西坡古杜鹃树的岁数,只是觉得它们会特别古老。

这是一个杜鹃花的天堂。除了满山满树的杜鹃,世界就只剩下蓝天和草地。纯粹,无尘,不食人间烟火。或者说这里原本就不是人间,而是神灵的花园,是大地的画稿,是万物的原诗。看这些来自远古杜鹃原初的原色,淡红,桃红,紫红,淡紫,淡黄,乳白,全都艳色绝世,美得让人忧伤。难怪沈从文说,美丽总令人忧愁,然而还受用。杜鹃树上,花簇锦攒;杜鹃树下,落英缤纷。枝头的花朵惹人爱,地上的花瓣让人怜。此刻,我觉得人类在这神灵的花园跟前就是一俗物,唯恐污损了这片秘密的净土,惊吓了这些羞涩的杜鹃。苍山西坡的每一株古杜鹃树、古核桃树,以及所有雪水滋养的一草一木,都显得无比高贵,只有人是卑微的。那条上山的土路,即是人们刺向苍山的一道长长的伤痕,记录着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鲁莽和羞耻。汽车从伤口上路过一次,苍山就会疼痛一阵。我想只有徒步登山,才是对杜鹃花的歆羡,对苍山西坡的敬畏。

在苍山西坡的大花园中,我得任由灵魂恣意飞翔,不用等待背负原罪的身躯。让时空停顿,或者没有时间。漫游,如一朵白云般尽情漫游,聆听大地的咒语,山花的吟唱。累了,就躺在铺满花瓣的山坡上成眠,在绝美的净土上继续梦游。我是生活在苍山西坡的一个闲人,或者是一个牧童,一个护花使者,一个仙道。做一些无用的事,比如探秘地理,研究植物,诵读经书,如此而已。

“咩咩,咩咩咩。”是羊在叫。寻声望去,不远处一株高大的杜鹃树下,有一只黑色的羔羊在张望。我不知羔羊从何而来,归谁所有。羔羊天籁般的叫声,令苍山欢悦,原来大地是醒着的。三月的苍山,地面干枯,春草未生。那只羔羊在树下觅食杜鹃花,悠然自得。羔羊能食,人何不食乎?于是我也捡食杜鹃花。涩,淡,素。说不上好吃,但也不难吃。飘落的杜鹃花成了羔羊的美食,这是羊的诗意生活。在苍山西坡吃杜鹃花的羔羊,是否也是上帝的羔羊?无罪,圣洁,温顺,谦卑,令我仰望的羔羊。如果苍山是大理的一部“圣经”,那出现在杜鹃花下的羔羊必定就是上帝的羔羊。苍山西坡的羔羊,就这样存储在我寂历的记忆里,成为一部无字的经书。

如若世界是一条巨流河,那我们生活的尘世该是河流的下游,而苍山西坡定是世界的上游。上游是神性和诗性统治的世界,一切本无梵音,却处处自生梵意。我在苍山西坡漫游,沐浴在这个神性的世界中,一朝来过,就未曾离开。心里从此藏匿着一个秘密花园,还有一群吃杜鹃花的羔羊。

心咒:嗡,呵呵呵,微斯摩耶,司哇哈!

大地原痛

徒步在我前面的那个人,是徐霞客,他发现了进入苍山的捷径,那道犹如石门关一般的断崖峡谷。苍山是完整的,正如上帝创造的山河原本都是完整的。点苍山背后的石门关是个例外,这是神的一个虚构,却成了大地的一个真实,成了苍山的一道天门。何止徐霞客,在人到来之前,时间早已完成了神的虚构,转身而去,留下这道天开的石门。

石门关是苍山的奥妙所在。设若苍山是一座寺庙,石门关就是寺庙之山门;假使苍山是一座天宫,石门关即是天宫之天门。“天尊慈悲,大开法门”,或许石门关是众生入道的一个门径。“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这是耶稣的告诫。人生有着无尽的艰险,意味着要走窄门。石门关是窄门,是永生的窄门。

石门关是受过磔刑的大地,这等创痛,只有神能抚慰。落石不时从峭壁上落下,那是神为石门关拂下的尘埃。游客头戴安全帽进入石门关,仿佛一群勘察地质灾害的技工,更似一群谨慎爬行的蚁甲。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助,随便一粒从石门关落下的尘埃,都能砸伤无比骄傲的生命。石门关等候着孤独的人,等候着自我疗伤的心灵。

这道窄门,我昂着头进去了。不用仗剑走天涯,只需带着勇气和执着,听着许巍的摇滚前行。像风一样自由,徒步穿行在峡谷的底部。苍山之巅的雪水化为溪流,贴着石门关峡谷的最低处流泻,不染纤尘,冰清玉洁。峡谷是活着的,峭壁上点缀着各种植物,或草本,或木本,犹如中国画的皴笔技法,让石门的断崖涂满了纹理,显示了阴阳向背。几只孤傲的鸟,在峡谷深邃的空间飞翔,身姿轻盈,鸣声忧伤。天空是一条不规则的蓝色玻璃,盖在峡谷的顶上。峡谷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又是一道自愈的伤口。这是一座山脉的断面,光滑的峭壁,裸露的岩石,挂着生长的草木,所有生命的肌理,都以死一般的躯壳包裹着活着的内心。

“我宁愿在大地匍匐,也不愿在云端曼舞。”维特根斯坦对我说。我也一样,维特根斯坦先生,这也是我的生命感悟。现在,我就匍匐在石门关峡谷的深处,以蚁虫的高度和广度,欣赏这个世界的局部,触摸点苍山的内心搏动。一岩一壑,一石一土,一草一木,抑或不起眼的苔藓,随便一片巴掌大的大自然肌理,都是一幅脱俗的中国画,一个复杂的小宇宙。

一个人,徒步石门关。在峡谷的深处,世界的底部,我不知道能否抵达,也不知道要抵达何地。阳光从峭壁高处射下来,灌满山谷,照耀着谷底的我,只有我在山路上。一块落石滚下来,砸断了一根树枝,或许还压住了一只蚂蚁。我无法想象,那根树枝会有多疼,那只蚂蚁会有多痛。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世界充满了恐惧,需要众生度一切苦厄。九岁的儿子踢足球摔断锁骨,七十岁的母亲被病魔夺去生命,我的生活瞬息间坍塌如泥。还有疫苗,满屏的疫苗事件,那一针针钻心的疼痛,直抵脆弱的心房。我挣扎着在山谷中跋涉,多想对世界写一首愤怒的诗。从三聚氰胺到疫苗事件,食品,药品,一切生活用品,还有什么没有问题?从出生的婴儿到年迈的老人,还有多少人未被魔鬼觊觎?人生的每一个环节,早已成为恶人赚钱的渠道,你说叫我如何不伤悲?在受害者的对岸,我们只是一群盛世中苟活的幸运者。我多想活在一个善良的世界里,如母亲一样,吃斋念佛,祈祷每个生命都获得众神的庇护。

生命中流逝的东西太多,我没有勇气,没有抵达,没能守住那些美好。只有一个人徒步时,我才是我自己,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抵达。或许就像哈罗德·弗莱一样,徒步只是一个人的朝圣。如果我从石门关徒步走出峡谷,穿越苍山,是不是就算一个人的朝圣,是不是那根折断的树枝就能连起来,那只死去的蚂蚁就能活过来,那些受伤的心灵就能快乐起来?若果不能,是不是朝圣的路走得还不够远,是不是暴走得越远复活事物的可能性越大?问道悠悠空谷,石门关无动于衷,偶有一两个碎石跌撞落下。人心越乱的时候,神灵越是沉默,世界越是不语。

石门关是窄门,但我还得走下去。这个世界的创伤很大,而更伤的是还总在伤口撒盐。其实大地可以荒芜,山脉可以断裂,江河可以枯竭,空气可以雾霾,地球还是地球,地球从来不需要拯救,需要拯救的是我们自己,是人类本身。石门关让点苍山断裂一截,大地能够自我修复,无非是被茅草划了一下表皮。大树被砍断一枝,伤口也能自愈,无非长个树瘤做个受伤的记号。而脆弱的人类,却经不起一点点伤害。生活中随便一次突发事件,疾病,肇事,拆迁,H7N9,核泄漏,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打碎我们的平静,毁掉我们的幸福。我们在没有安全感的焦虑状态中生活,就像头戴安全帽在石门关峡谷中行走一样,随时都会有落石从头顶落下,只不过不知道砸伤的会是谁?

崎岖的山路还得走,焦虑的生活还得过。天开石门,为的是让我走进苍山。笑看人生,几块落石算得了什么,无非是石门关拂下的尘埃而已。从本质上讲,石门关是悲观的,但面对悬崖深壑,却依然拥有草木、溪水、鸟兽,似乎在向死而生的千万年过程中找寻到了一种积极意义。马丁·海德格尔说过,向死而生的意义是,当你无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我想越是不自由的世界,越要怀着自由的心灵,让自己像风一样自由,从不停留。即使狭窄崎岖如石门关,也能如风穿越。

心咒:嗡,呵呵呵,微斯摩耶,司哇哈!

空山原语

我喜尚小寺小庙的静虚,也曾随缘到过一些避隐的空门悠游。虽非专意求佛,却属净心之举,甚或还能伫听到神灵和自然的细语,也未可知。

几年前在滇南山野徒步,偶然踏访了个旧市至老厂镇半路上的半坡寺。寺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作息时间表,大概每天从凌晨四点开始即有早课等各种佛事,写得密密麻麻,远非想象中的佛门清闲。在钦叹僧侣修行的艰勤之余,我突然想去某个佛寺住上一日,深度体验一番寺院每天的诵经祈祷、拜忏礼佛等神秘生活。尤其是读过作家马明博的散文《一日沙门》后,于半坡寺的这个瞬间想法,更成了我内心隐伏的一个宿愿。

还有一次到建水县西庄镇,我信步独游至黄龙寺。小寺依山而建,拾级而上,古树参天,甚是寂寥。一名和尚在寺院中或走或站,抬眼看树,低头抚草,似观似闻,形色恬淡沉静。又见寺院厢房门口端坐两妇,疑为居士,一老一中,中年妇女在教老年妇女念经识字,一字一句,慢声慢语,犹如佛画。我在黄龙寺转悠了一圈,不想离开这样的清静之地,于是就在寺院最大的那棵古樟树下坐了整整一个下午。闲看头顶的天,天空蔚蓝高朗,间或有几朵彩云飘过;坐看眼前的寺,寺院空灵幽慵,偶有几个僧侣走过。云淡风轻,纶音佛语,原来世界是这般缓慢从容,清净无欲;而我们却像被快节奏的催命鬼驱赶着,在充塞着各种欲望的人生之道上不停奔波,逐渐远离了世界原初的舒缓秩序。我想起大宝法王噶玛巴尊者的告诫,满世界都是你的,整个世界又都是空的。真的不忍心告诉你,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梦。我在黄龙寺闲坐,或者发呆,顿觉喧嚣只会让心灵空虚,太虚才会让心灵充实。难怪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

那一天,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一个小寺里清坐,任随时光缓缓流逝。多年后回想,也许那些虚度的时光,才是一生最美的时光。

这回我到滇西徒步博南古道,没想途中投宿永平金光寺,终于圆了自个旧市半坡寺而生的心愿。金光寺隐藏在清静幽深的永平县宝台山中,传说明初建文皇帝是此寺的第一代开山祖师,徐霞客也曾到此游历。宝台山至今仍是保护较好的原始森林,山中生长着一种罕见的木莲花,属滇藏木兰,是第四冰川期的植物活化石。被称为“佛种灵苗”的木莲森林使宝台山自古以来就充满了佛性,《永昌府志》《徐霞客游记》皆载“永昌宝台,古弥勒道场,树开莲花,猿啼佛”的故事。金光寺山门前就有几棵高大的木莲树,佛性禅心,相呴以湿,自然使这方寺院成了“大清莲花古弥勒道场”。

我在金光寺逗留了两天,既恣游了宝台山及金光寺的胜景,又随住持体验了寺院的日常佛事,甚是惬怀。金光寺建于明崇祯元年(1628年),至明末达到鼎盛,佛教底蕴深厚,现成为永平县保存最完整的明代古建筑。据说那时整个杉阳坝子数千亩水田都是金光寺的寺产,以金光寺为中心,建起了永平范围内的九庵十八寺,及至民国时期统计的坛庙、寺观有五十多座,如今保存下来的已然很少。

在宝台山,在金光寺,特别是从山门前的木莲树下走过,我感觉世界的眼神是虔诚的,每一个虔诚的眼神都满含眷顾,每一个虔诚的眼神都让我感动。也许宝台山的所有生命,都在以不同的语言表达着自己对佛的虔诚与景仰。宝台山不只是佛门弟子追寻的佛地,应该还是这片大地上所有生命和谐共生的圣地。树开莲花或许是佛意,猿啼阿弥陀佛兴许是修行,宝台山的万物都沉浸在金色的佛光中,让所有的生命都彰显着和风般的佛性。

观睹过寺内的大雄宝殿、天王殿、偏殿、钟楼、鼓楼、夕照亭等寺院建筑后,我沿陡斜的石径徒步到山崖上的金屏室。金屏室建在嶂崄的宝台山巅,从山壁凸缘而出,犹如山之虎口,异常险要。据称是立禅祖师圆寂后肉身坐化之地,门前厅柱上悬挂着立禅祖师所撰对联 “此山在猛虎穴中谁人敢加斧凿;老僧乃神龙嫡嗣领众呼遣人天”,使人倍觉金屏室的浩气幽寂。

是夜,我与宽心住持品茗谈禅,在寺院歇宿。面对有信仰的人,我感到没有信仰是多么俗累。屋外整夜大雨,仿佛要洗净世间的尘埃;屋内凡心无眠,似乎犹静思人生的玄空。在宝台山这片充满信仰的净土上,我看到漆黑的雨夜竟然如此净洁明澈,原来黑夜远比白昼要明亮,孤寂远比热闹要丰富。我的心灵被层层包裹,只有在这孤独的夜晚才能悄然打开。我的信仰深藏在魔咒般的夜空,只有在这孤独的夜晚才能听到自然和神灵的耳语。正如泰戈尔诗语,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这是一个诗人的表达,也是我此刻的心境。

金光寺的夜晚,让我聆听到了大地上的一些玄语。大地在黑暗中休憩,神灵在黑暗中默语,内心在黑暗中释放,世界在每天的黑暗中醒来。黑暗是如此明亮与华润,光明却是如此灰暗与苍白。黑暗是博大的,黑暗又是母性的,或者是神性的,只是要在静笃中才能慢慢悟到。身在佛寺,失眠竟成为一件美好的事情,可以静静想想心事,静静参悟生命。那夜,《心经》的梵唱在我心头一遍一遍吟唱,无始无终。“阿利亚哇罗吉帖梭啦,菩提萨埵哇甘比然伯拉芝泥亚巴拉密打查哩庵查拉玛诺……”

翌日,我随宽心住持及寺院和尚参加金光寺的佛事。凌晨五点起床,天极黑,雨未停,听到寺院的钟声,然后是鼓声。五点半在大雄宝殿做早课,诵经。楞严咒,大悲咒,十小咒,一一念诵,礼佛叩拜。每一拜,志心虔诚,口诵身拜,仪轨整齐,极为神圣。做完早课,六点半用早餐,吃面条,量少,作料丰富,味道很好。七点,我再次去山顶的金屏室,见到在此独自修行的来自黑龙江的和尚。他每天上午十一点下山到寺院斋堂吃一次饭,其余时间都独守金屏室修行,没有伴,不通电,只有一池山泉水,生活极其清苦,白天尚可,黑夜难熬,是我见过的真正意义的苦行僧。据他说宽心住持之前也曾在金屏室独自修行三个月,令人钦佩。一个人修行需要有极高的定力和恒心,能在远离寺院的金屏室独自修行,实属不易。从金屏室下山,经过寺院,再往山下走一段山路,就到了“洗身池”,传说是金光寺开山祖师洗浴之地。周遭全是青翠欲滴的高山,山涧一条溪泉流过,汇集成一池清水,山寂静,水洁净,颇有些荡人心魂。我在“洗身池”畔又呆坐了大半天,聆听那些来自寺院和自然的空山原语,让每一个毛孔都尽情呼吸来自神灵呵护的大地之气,直至身心皆醉。

离开“洗身池”,我又返回金光寺向宽心住持道别,住持转身回僧房,拿了一枚玉佛吊坠赠与我,我心欢喜,但无物相赠,甚觉歉疚。

母亲一向信佛,前不久约我去为奶奶的亡灵超度,我们到老家泸西县城郊的广佛寺待了一整天。广佛寺俗称东寺,是泸西最早的佛寺,近四百年历史,动荡变迁极大,如今没有辉煌的寺宇建筑,只有一块古碑记、几个老石础和几株古银杏树,诉说着佛寺的悠远历史。《徐霞客游记》记载游历广西府(今泸西)所记“东即广福,曰灵龟山”,指的即是泸西广佛寺。广佛寺曾被拆建为党校,后又归为佛寺。现在的大雄宝殿是在原先的党校教室里,所有的佛像都在那幢教学楼的一间间教室中供奉着。世事变迁,人需随遇而安,佛也只得随遇而安。但无论庙宇建筑如何,没有一座小寺小庙自惭形秽,用党校教室作寺院的广佛寺依然香火旺盛。十几个佛教信徒引领我们为去世几十年的奶奶念诵《慈悲血湖宝忏》5800遍,口诵梵言,礼佛跪拜,专注佛事。我们三餐皆在寺院斋堂用斋饭,又过了一天的寺院生活。

这天,我才知道母亲已在广佛寺皈依,但我不觉惊奇,甚感欣慰。

心咒:嗡,呵呵呵,微斯摩耶,司哇哈!

天地原岸

火车停下时,几只早起的鸟儿在大理的天空飞过。换乘最早的中巴,下关至漾濞,朝着那个极为陌生的地名前行。苍茫的横断山间繁衍着很多古朴的县城,对我来说是一卷卷未读之书,抑或整座滇西高原就是一部大地生书。

早安!漾濞。我随日出而来,听到了小城的洗漱声。漾濞慵懒的早晨,慢慢在天地间舒展开来。

一个孤傲的汉字,一个冷艳的地名。濞:漾濞,地名,在云南省。《新华字典》只有这个解释。古语云:北不识盱眙,南不识盩厔。滇西漾濞,又有几人能识?每一个生僻地名,都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高深莫测。

我愿做一个独行者,在陌生的世界行走。什么也不谈,才能节省最大的空间来漫然思考,尤其是忖量那些无意义的事情。比如天空,大地,心灵,忏悔,以及孤独,这些常常被我们遗忘的词语。从瑜伽的修行哲学“断行,舍行,离行”,再到山下英子的新概念“断舍离”,找回一个简洁任性的自我。

漾濞赶集,沿街为市,整条街买卖的都是春天的碎片。香椿,蕨菜,棠梨花,金雀花,苦刺花,玉荷花,还有很多不知名的野花、野菜,全都羞涩地蹲在街边,细诉春天的物语。一只黑鸟站在空中的电线上鸣叫,许是看到街上那篮棠梨花,是从它昨日歇脚的棠梨树上所采摘。我抬头寻鸟,却从建筑物的缝隙间瞥见远处山巅的白雪,顿时内心融化。那是点苍山,春天依然积雪的点苍山群峰。大理市与漾濞县仅一山之隔,点苍山东面是大理,西面即漾濞。还得感谢那只鸟,一只在春天保持忧伤的黑鸟,提醒我抬头关注天空,以及离天空最近的苍山雪峰。

沿着雪岭的方向,我到达苍山西麓的光明村,一个被万亩古核桃树完全笼盖的山寨。一路向西,世界越来越简洁。到了漾濞县光明村,世界就只剩下一株株古核桃树。在漾濞县城,我遇见很多核桃加工户,还有那巨大无比的核桃城雕。核桃是一种充满智慧的坚果,犹如得道的高僧。老,干,脆,每枚核桃都有着老者的特质。筛选,敲壳,剥壳,去杂,分装,若干道工序,全是手工操作。这是老人干的活计。每粒核桃仁都带着漾濞彝族老人的乡愁,进入那些没有核桃树的世界,作为都市人茶余饭后的零食。在拍摄漾濞大妈剥离核桃时,我就沉浸在对核桃树的无限想象里,犹如那只盯着集市上的棠梨花而想象山中棠梨树的鸟,那只在滇西的春天依然忧伤鸣叫的黑鸟。

对于核桃树,我并不陌生,滇南泸西老家院里就栽着一棵。我曾在北京怀柔区黄坎村见过大片的核桃古树林,那是明清时代的古树,苍劲,屈蟠,犹戳冬霾。也曾在云南屏边县菲租克村遇见遍布山寨的古核桃树,正直暮春,蓝天,红土,衬着古树嫩绿的枝叶,使菲租克成了一幅夸张的重彩画。但这些,在漾濞光明村的古核桃林面前,还是令我哑然。漾濞县林业局、漾濞核桃研究院为古核桃树测定了树龄,编号登记挂牌保护。我无法估计树龄,只能一一查看那些钉在树干上的蓝牌子,那是古树的身份证。100年,300年,500年,800年,生命坚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寻到一株最老的核桃树,1160年,一个叫人跪拜的树龄。回家后看照片,记下了这棵古树的编号:YBFH-I-00001,蓝牌上面还有二维码,扫描不了,遗憾当时未细看扫描。1号树牌,犹如首长的1号车牌,该是核桃树王了。几年前到河南登封市嵩阳书院,我曾看到一棵被汉武帝封为“二将军”的柏树,树龄4500年以上,是中国现存最古最大的柏树。世界最长寿的树种多为柏树、冷杉、松树等,核桃树作为实用的干果树,能活千年以上,当属罕见。嵩阳书院的那株古柏树,史上被雷电劈击过几次,树干炸裂若掌形,如不死的幽灵,似树精显身,令人心生震怖。而漾濞的这株古核桃树,有着彝族毕摩的宗教气质,开花千次,结果千回,繁衍生息,心中生发的只是敬畏。掩映在古核桃林中的那些老屋,本是古核桃树结出的铁核桃。一间房子,是一粒核桃;一座村寨,就是满树核桃。这是核桃寨,更是远古的核桃源。

我喜尚古树,尤其是苍山西坡的这片古核桃林。我得靠近些,再靠近些,抚摸着一株株古树,试图与古树说说话。

大地上的古核桃树还在酣眠,徐缓的春风尚未吹醒那些沉滞的生命,任凭密致的枝桠安睡在天空里。与古树交流,我必须仰视。树喜好仰视,一生都在昂着头颅生长,孤傲至极。我之仰视,是仰视树冠;树之仰视,乃仰视天空。仰视的世界不同,自然活的境界也不同。我的世界观,远不如一株树,一株深扎在大地上仰望天空的古树。人类进化的直立之躯不善仰视,我索性躺在古树下,睁眼看天,细赏树枝里的天空,或天空里的树枝。

此时,苍山西坡的古核桃树早已抖落掉全身的花朵、果实、树叶,赤膊上阵,扑向天空。那些裸露的树体伏藏着暗涌的生命,内敛,默祷,随便一根枯枝都能力透纸背,划破天穹。稠迭的树枝刻印在天幕上,如神秘的画符,又似拙涩的天书。对天而谈,不问俗事,这是古树的生活,古树与天空的宏大叙事。尼采告诫人们:人生苦短,时间只允许我们关注一两件事。可人太贪婪,连个微信公众号也要关注几十几百个。哪像树,只关注大地和天空,生命即是修行,在辽远的天地间闭目生长。

我最喜树皮粗糙的古树,如松、柏、樟、柳等,老核桃树的树皮也颇粗劣,甚合我意。皲裂的树干,奇异的树瘤,苍劲的树枝,等待着我的抚摸。繁密的树枝,糙手的肌理,都包含着古树陵谷纵横的世界。随便抚摸每一株古树的肌肤,我都知道古树过得好不好,纵然古树不说难过的心事。

一根树枝折断了,我无法想象,那株树会有多疼。而触诊满树的折枝、树瘤,以及刚长出的树痂,我不敢想象,千百年的古树历经了多少伤与痛,衰与荣。抱着古树念一遍药师佛心咒,是否能帮树消减一些疼痛。大地上的生命轮回几十次,这群古核桃树依然孤独地活着,依然以千年之果养育那些与树无关的生命。其实古树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时间简史,记载着大地上的事情,以及劫后余生的密码。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这是地藏菩萨的法性,我想也是千年古树的神性。万物皆有灵,那株存活千年依然开花结果的古核桃树,或许就是漾濞的核桃神,就是我们心中的活佛。树冠有多高,树根就有多深。大地是古树的胞宫,天空是古树的怀抱。我不知道古树如何进入大地,但我清楚古树怎样钻进天空。每一株古树,都紧紧抓着天地两极。大地是母性的,天空也是母性的,任由古树自己去修行。天空是古树的彼岸吗?若是,那些花朵、核桃,就是核桃树修成的彼岸之果,智慧之果。我想是这样的,天空并不虚幻,天空是树的彼岸。

我一直躺在漾濞光明村的古树下,细读枯枝写画的天空。在我身旁,还有几只不停行走的蚂蚁。世界呈现为一幅静物画,我只是画角的一个黑点。点苍山的明月已经升起,就坠在古树的枝丫间,像个晶莹的鸟巢。晚风吹过山冈,树枝轻轻摇曳,真担心树顶的月亮掉下来,砸在我身上。谢尔·埃斯普马克有诗写道:“在这白色的夜晚,我们是黑暗的。”我感到此时在这白色的苍山之夜,也只有我是黑暗的。大地上的树影与天空中的树枝连为一体,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倒影,哪头是天,哪端是地?抑或,天空本是古树另一种形式的大地。无所谓天,无所谓地,只不过是这些千百年的古树向两端生长而已。古树连接着天地的两端,接通了天地的原岸。

今夜,在苍山西坡,我就像古树一样活着。静静地仰望着苍天皎月,直到月落,又直至日出。

心咒:嗡,呵呵呵,微斯摩耶,司哇哈!

责任编辑:李达伟

投稿邮箱:879922646@qq.com

王必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文字散见于《十月》《中国作家》《文艺报》《山花》《天涯》《大家》《山东文学》《诗歌月刊》《散文选刊》《读者》等刊物。著有散文集《大农门》、诗集《紫色的雨路》、报告文学《云岭红墙》等。曾获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第六届云南文艺基金奖等。

编辑手记:

作家王必昆把目光放在了滇西,以匍匐在地的姿态把自己放在了永平和漾濞的那些天地自然之中,其《原初的滇西》写得洋洋洒洒,文采斐然。作家既把姿态放高又把姿态摆得够低,这是一片又一片融入了思想的自然与自然之物。作家通过漫游完成了思想与这些大地之间最为独特细微精妙处的碰撞。碰撞的火花,并不是电光石火的,而是收放自如的,更是有着几分优雅沉静的蓝色火焰一般在摇曳的。作家无疑是一个大地的理想读者,与作家那些写现实、写苦难的散文不同,这些地理散文有着轻盈厚重感,这两种题材的散文可以算是作家的一种双人舞,是现实与历史,感性与理性,哲学与宗教,灵与肉等等双重的舞蹈。在《原初的滇西》中,处处可见作家对于大地的敬畏之心,作家笔下的滇西大地是文化的,是智慧的,是历史的,是宗教的,是那些大地上的生灵的,是大地本身的,是那些在大地上静修者的,是漫游者的,是徐霞客的,是杨升庵的,更是自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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