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摘自《话说父亲》
父亲是一个话剧导演,一副很不知人情世故的样子,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真正是一派天然,再没有比父亲更不会做人的人了。他甚至连一些最常用的寒暄絮语都没有掌握,比如,他与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战友见面时,那叔叔说:“你一点没老。”他則回答道:“你的头发怎么都没了?”弄得十分扫兴。见面的套话没有掌握,告别的套话也没有。有他不喜欢的、不识趣的客人来访,他竟会在人刚转身跨出门槛时,就朝人背后扔去一只玻璃杯。别人对他留有什么印象,是他从不关心的。他是只须自己就能证明得了自己。比起世上太多的终年终月为别人的观瞻营造一个自己的生活,是要轻松。
而奇怪的是,像他这样不会做人的人,却有着惊人的人缘。1978年,在他做胆囊炎手术时,人艺的男演员们便自发排了班次,两小时一班地轮流看护,准时准刻,从不曾误点这种挚诚至深的对待,令我们久久难以忘怀。俗话常说人心换人心,我们虽不知道他对演员们是如何,可从演员们对他,却可以看出他的对待。也因他对人不加矫饰,人对他也不以虚礼往来。我们经常听到演员们以他的素材演编的长篇喜剧,比如,喝了药水之后,发现瓶上所书“服前摇晃”,于是便拼命地晃肚子;还比如,将给妈妈的信投到“人民检举箱”等等,诸如此类。因他对人率真,人对他也率真;因他对人不拘格局,人对他则也不拘格局。他活得轻松,人们与他也处得轻松。即便在他不很得意的时候,他的身边也没缺少过朋友。似乎是,正因为他没有努力地去做人,反倒少了虚晃的手势,使他更明白于人,更明白于世。所以,他倒也活得比谁都自在。
当然,他如此自在地做人,尚须条件。至少,在他朝人身后扔去一只玻璃杯子后,要有人为他打扫现场。他一如不食人间烟火,皆也因为,尚有人为他操心此类俗事,家庭便是他坚强的后盾了。在这一个纷繁的世界里,他的纯净的哲学要建立并实践,必得有人为他开辟一个清静的场所。
他不会玩一切斗智的游戏,腹中是没有一点点春秋三国,只迷住一本与世无争的书。他最大的娱乐,也是最大的功课,便是读书,中文的,或者外文的,戏剧的,或文学的,个个种种。书也为他开辟了另一个清静的世界,在那里,他最是自由而幸福,他的智慧可运用得点滴不漏。
因了以上的这一切,他在离休以后的日子里,便不像许多老人那样,觉得失了依傍而恍恍然,怅怅然,他依然如故,生活得充实而有兴味。他走的是一条由出世而入世,由不做人而做人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