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透彻、岿然而宁静/以较小的隐喻来说,它更像我的意志/而不像我的心脏:这神圣的容器/正在我胸口砰砰撞动……”夜读骆一禾诗句,好像一把利箭射中了心窝,在令我窒息的怔忪中,仿佛回到了木垒博斯坦乡的深山里。我眼前刻画着远古图像的赭红石岩,头顶上空的蓝色苍穹,放眼远眺,山脉追逐着草的青茂踪迹,直伸向远方。我耳旁刮过的熏风,并非吹自东边的博斯坦水库,也不是来自树梢闪闪的山柏楊林,它像是直接从岩石内迸发,从那群仓皇奔窜的盘羊、北山羊以及举弓搭箭的狩猎先民中间激荡而过,最后扑向三千年后的这个夏日午后,掀起了我诧异的喉咙,使我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叹。
我趋近,无限趋近那一块块静静矗立的山岩,感到那触感粗砺的巨大宁寂背后,翻涌着无数的声音。起先是模糊窃语,野羊踏过干燥灌木,俯向草丛的响动。双峰驼昂首从烈日下走来。然后是游牧人的呼号,猎犬狂吠,马鹿突然惊起回首的动静……那些大小不一的嘈杂声灌满了我的内心,它们是最敏锐的耳朵也难以捕捉到的隐秘声响,唯独对心灵释放。
在博斯坦乡的和卓木沟,我一刻也没有好好走路,不是在山道上跌撞疾跑,就是在岩石间来回地跳。我的脚兴奋得不听我的使唤,直向岩画奔去,恨不得再用力加剧,冲进那远古的场面里头。岩石的温度,混合我手指的热流,我恍惚又蠢笨,期待着那一幅幅石刻突然复活。但谁说岩画不是活的呢?它们分明在堆积,在叠变,在我眼前轰轰转动……
在我面前的岩石上,那挽长弓、头戴尖顶帽,与大盘羊迎面对峙的男人,由红色颜料涂抹成的他赤裸颀长的身子,好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人与羊离得如此近,羊惊立而起,欲逃不得,隐约伴有一声嘶叫。而男人从容镇定,似乎口中念念有词:羊啊,我出洞觅食已近半天,现在天色将晚,我洞中的妻儿族人正焦急等我携肉归来。你死不为罪过,我生不为饥饿,还望你勿怪我心狠。
近旁的岩块,到人膝盖高度,凿刻着一幅草原围猎图。两位骑马的男人和一个持弓的勇士,合力将十三只野盘羊赶入草地。一人驾马由西面冲来,将最大的头羊截住,而他的同伴则从北面闪出,把羊群往南赶。当此之际,勇士自东面拉起长弓跑来,他双膝微曲,牢牢瞄准了站在不远处的头羊。在他身侧,两只受惊的小羊掉转方向,拔足奔逃。男人勒马,羊群四散,石头上没有影子留下,却有亮动的光线。我试图在发烫的照射下捉住那围猎过程中的各种嘶喊声,抚触着那早已枯硬的红色线条,好像它们散发的热气,使岩石霎时变成了空旷草场。我亲临其境,一颗心悬在喉口,目睹了那场惊险刺激的发生。
在绵延几十公里的博斯坦乡山谷,在和卓木沟里,一天之内我见到了数百只北山羊,马鹿,高地山羊,野骆驼还有羊角硕大、弯过身长的盘羊。它们多数如今已成国家珍稀保护动物。三千年前,这些动物族群庞大,远超人类,游牧民族不过是草原生态链中脆弱微小的一环,当时生存在同地区的还有雪豹,棕熊,野狼,獾猪,野牛。他们在莽原中艰难存活,不单面临残酷的弱肉强食,且要与恶劣凶猛的自然抗争。“今天仍然活着”的意义大于一切。即便生命短促,他们却在学会使用工具,射杀猎物,生火、驯服马与牧犬的同时,创造出了刻画在岩石上的艺术。那些远古艺术家,调和出鲜红浓厚的颜料,精准有力地描绘出彼时的生存图景。关于游牧部落的文化形态,依凭最原始的材料和工具在深山中存留了下来。当时绘画的手法已是如此细腻,技艺优雅,他们以此作为某种特殊而恒久的记忆方式,铭刻了自己与万物乃至天地的关系。
当我走进哈沙霍勒沟,女人的声音首次显露,并逐渐高调,完全覆盖了氏族里的男性。那声音与柔顺和弱小无关,宣扬的是绝对的权力和威严的主宰。那幅闻名已久的岩画在太阳下丰隆凸现,我看见那个盘腿坐在高处的女酋长,她挺立的上身甚至高过了身旁垂手而立的男人。她着格子纹饰衣服,脸孔微侧,朝向底下的子民。前来朝觐的两个骑马人,毕恭毕敬地站在女酋长脚下,一位男人走在他们前面带路,右手高举着,将来人的礼物呈至酋长跟前。这场景发生在部落的尊贵朝堂里,艺术家的笔触充满敬畏,他把他的酋长描画成一个臀部宽大、双腿修长的壮健女人,五谷丰登般的气势,在施予力量的同时她更强地保有了力量。那清晰的暗红色轮廓线,被刻意加粗,岩石天然的裂隙自女酋长的尖顶长帽两边划过,像陡然降下的两束光辉,笼罩着她。我看不清她的五官表情,却可想象出那强烈的骄傲和凛然,使人不得不敛低姿态,去赞美,祝愿与崇敬地仰望。
我还看到了女猎人。在十几只北山羊围聚成群的低地上,站在西南角的女人已拉直手臂,将弓箭对准了离她最近的公羊。另两只远处的、体积较小的羊前后蹄猛然一蹬,做出跃跳之势,优美的脊背线条与头顶弯角相对,如同娴熟曼妙的舞者。它们一前一后,前面那只羊的后腿,与后者的前蹄刚好衔成一条律动的曲线,风声尖啸中,动物突然爆发的求生本能,现出紧绷的肌肉状态,正和女猎人饱满沉稳的腰身形成对比。
身着长裙、在外狩猎的女人,使我忽想到了今天在外独闯,在社会上勇占一席之地的女性们。尤其是在大都市,那片人口密集、冰冷无际的石头森林里,每到霓虹烁闪,华灯乍亮的时刻,我常见到一些游走在社交应酬场合中的女人。她们大多面容美丽,聪明干练。锦衣夜行时,一管口红如一柄快刀,偶或刃光一闪,表面是含笑补妆,实际是欲迎还拒、战术调整的信号。在酒精四溅的派对上、烟雾迷蒙的包厢里,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四下疾飞,那些裹在楚楚衣冠里的文明动物眼里放射出精光,等待可趁虚而入、夺取上风的时机,而不卑不亢的智慧女人永远不露声色,在鬓影衣香下细致谋略,一旦对方掉以轻心,便火速出击,恰如那远古世界里迅然挽弓搭箭,对准猎物心脏的猎手。
女人们出外狩猎,男人亦不是吃素的无能之辈,亦随其左右,并肩作战。在某块背对太阳的石岩上,刻下了一组男女猎人合伙围猎的景象。一群听到人声动静,四处奔散的野山羊不知是否因为惊吓过度,竟一齐朝猎人方向飞窜。男人从双峰骆驼的背上一跃而下,身体稍向右斜倾,弓箭展动如风。而女人则站在另一侧,双腿横跨一步向前,直直射向那犄角弯曲、不知所措的大头羊。这无疑是一场出色的狩猎,他们注定满载而归。
在急速流逝的黄昏光线中,男人女人一起骑在骆驼上,那数只野羊尸体便横摞他们身后。男人一手攥紧那沉重的尸体,一手搂住坐在身前的女人细腰。他们无比年轻,脸上浮现出长久生活一起、熟悉至深的亲密神情,连同眼睛里的柔情,对彼此深切的信任与尊重。他或许会在她耳后轻声开几句玩笑,像所有相爱至深的人那样,她满足而快乐,因为是置身于他的怀抱中。晚霞般绚烂动人的爱情。当他们回到家中,幼小的孩子挣开老人温热手掌,扑向父母亲,连那只牧犬也活泼乱跳着,围在两位主人鞋边撒娇地轻吠。然后是夜晚的篝火,食物的香气四溢。一家人围坐火边,面孔通红,熠熠闪亮……
岩画中的孩子是充满童趣的存在。他们散落在安谧舒适的家庭院落里,与驯养的牲畜嬉闹玩耍。在一塊低平的岩石上,我看到一户人家父子三人驯服盘羊的情景。高大桀骜的盘羊不看人,头颅傲然朝向远方,父亲站在羊身边,伸直臂膀,叉开双腿,好似在向羊吆喝,发号施令。他的两个孩子,眨巴眼睛紧盯着父亲的动作,有样学样,也冲一只小盘羊撒开双手,其中身高略矮的弟弟犹犹豫豫地张开胳膊后,好奇地歪着头看向小羊。而哥哥明显更大胆,挥舞着平伸的手臂,奔向小羊跟前,两腿微并,像是忍不住跳起了黑走马。和煦温暖的阳光照在他们家的牧场上,而云朵静定不动,一阵风把孩子清脆的笑声越传越远。
博斯坦乡有大片哈萨克人的牧场。清澈夏日,在蜃气蒸腾的山峦之间,骑马放羊的哈萨克牧人随处可见。他们白日里沿密林与溪流放牧,累了便睡在云彩下面。几千年来,羊与游牧民族的生活密不可分,那生性温顺、体态洁白的生灵,从来不记人的仇,只低头吃草。哈萨克人对羊有感情,一户人家养了多少羊,不仅仅是资产的象征,更意味着家庭的兴旺与和美。当他们屠宰杀生时,要作巴塔,也就是认真祈祷一番,祷告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宽恕。或许是因为这个民族的心灵中天生怀有一种敬畏,对天地,对浩瀚自然,乃至对一切生灵。因而我认识的哈萨克人,都有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刻在博斯坦乡岩石上的人物没有脸,唯有从生活场景,肢体动作中得窥他们富足精神的奥秘。但我相信,那些远古的游牧人肯定也生有纯净双眼,当他们看向洪荒世界时,眼内定有虔诚的感激涌动。
回去木垒县的路上,我们的车在山道上被一大群绵羊堵住。羊群不久前刚剪过毛,身上新生出的蜷毛很细,颜色深浅不一。它们慢悠悠地游荡着小步向前走,像一股灰色的流水,不怕人,亦不急着离开路上。在车喇叭轻鸣几响后,从路旁的小松树林里突然窜出一个少年,他策马而来,嘴里发出“咳!咳!”声,羊群闻听后便开始快跑,散入草丛中。
我趴窗看着那少年,他脸部线条立挺,皮肤黝黑,双眼眯起瞄向我们,同时很乖地站到了路下面。我心觉亲切,只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他。噢!原来是在岩画里。他是从石岩中狂奔而出的少年,为我的博斯坦乡之旅画上了圆满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