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玦,1995年生。写作于我是一场孤独的修行,惟愿我的笔坚实有力,冲破滥情、煽情的伊甸园,噙善恶之果,进入生命的浩瀚疆域,于书写中一寸寸贴近源头。
秋日的马圈湾,我看见一群山鹰在孤丘上低飞。
天际蔚蓝,是历经暴雨洗透、阳光狂袭而过的蓝。云团栖在云杉林顶上,云的白自成一片孤绝的风景。那样旷远无际的世界,唯独一块山坡有云。狭隘的蓊郁和洁白,单是偏爱,就形成了美的震撼。我闭上眼睛,微风拂过,草尖闪烁,寂静在空气中没有留下重量。当我睁眼,再次转身,望向那片小丘。满眼茸茸绿意,八月的最后一天温暖至极。在无底的绿之上,鹰缓慢地回旋着,一只接一只,翅膀平阔伸开。那是不属于人间的另种寂静,珍贵而罕见,接近永恒本身。
你看,是鹰,真的是鹰!我不禁失口喊出声。不远处两只并排卧在微风中的羊,齐刷刷地扭过头看我。我跺着脚,伸手使劲指,朝向天空,真的,真的是鹰啊!两头羊掉过身子,互相亲热地贴面,不再理我。微黄阳光倾洒在草原上,远在云杉林脚下的牛羊,以及邻近鹰丘的矮坡上的牧人毡房,它们是大地深处的白,与云的白相对照,一同映衬着天空壮阔的蓝。这时刻几乎可以用完美形容,而四野清晰空旷,鹰群漆黑,我能够真切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仍在不死心地喃喃低语着,是鹰,是鹰啊。
鹰在贴着孤丘低飞,以我从未见过的迟缓速度。仿佛出窍的灵魂飘浮天地间,又像看不见的寺庙里铜钟的响,它的慢充满仪式感,却让我的呼吸骤然急促。而且它飞得那么低,影子投在干燥的草甸上,沉默地移动,时而翅膀斜倾,时而掉向回转。一声不响的山鹰,将近十几只,它们盘旋在山丘之上,久久不肯离去。光线慢慢加重了分量,鹰的黑变得更黑,仿佛一片风暴被割裂、分散隐藏在鹰的体内,无形的力量致使万物噤声,连羊群也只敢默默相觑。鹰在天空逡巡,威严而孤独。它们是马圈湾的国王。
活到二十岁,我很少见到鹰。来新疆以后,在木垒,也只偶尔在行路途中短暂瞥见一抹黑影。它们要么是擦着树林梢尖很快地疾闪而过,要么就是在极高的天穹中展翅翱翔,白晝的光强烈刺眼,它们直奔太阳,变成了一粒黑点。即便是这样遥远而紧张的遭逢,我每回仍会内心微窒,说不出的雀跃激动。见惯了油腻肮脏的燕雀,臃肿焦虑的乌鸫,突然撞见一只鹰,眼前仿佛有利器飞过,原本暗淡嘈杂的世界,灵光一闪,来自另种神异生灵的威慑力,挟惊撼的寂静穿过尘世。那强压之下的震悚,叫人实在不禁肝胆一颤。
木垒寒冬之际,雪压公路,四野苍茫,车子开上高速后,一人忽然低声道:“快看!”我顺着他的视线迅疾转身,扑向车窗,却依然是慢了。窗外高速路边积雪覆盖的栏杆上,一只金雕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地凝视人世。幽独如铁的锐眼,灰色尖喙,弥天大雪中它出神的静寂,难以描述,从我眼前转瞬而过,酷冽风号中似有一根弦无声崩断,我听到了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愣愣地倚在窗上,看着不断后退的雪景,安静地攥紧手指。
还有一回,在努尔古丽的故土,老大石头乡,雪花暴动的十二月,我见到了胡力沈家中那只金雕。在破旧的小仓房,右爪绑着细长铁链,踩在一堆烂棉絮上,它瞪着我,警觉地往后退。我扶着低矮的门框看了十几秒,最后几乎是受惊地掉头扑进密集的风雪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哈萨克驯鹰人的金雕。它出乎意料地小,似乎不足满岁,睁大眼睛瞪视我的样子,与直接的猛戾无关,倒像是奔突的器官,刚从某种大型原始生物的胸腔内跳出,冒着热气,充斥着腥臊味。当它的瞳孔开始急遽收缩,我脑中突然蹦出毕肖普的诗句,“整个房子被捉进闪电的鸟笼”。
据说,骏马是哈萨克族的翅膀,鹰则被称为哈萨克人的眼睛。有关驯鹰的学问。很久以前,在以游牧为生的哈萨克人中,它意味着历史,荒野精神,以及置身自然的生存演练中砺造出的超强体力与智力。古老的荒野中骏马自由驰骋,头戴狐皮吐马克、脸膛强悍红润的猎手端坐马背,他裹着厚皮套的胳膊上,耸立着一只威风十足的鹰。人与鹰相对无言,唯有刀锋直闪般的对视,那是历经艰难漫长的磨练过后的心意合一。这景象何其惊险动人!它传奇般的血勇、技艺和意志,烙刻在哈萨克人的生命中,世代相传,甚至被当作某种悠久的、可敬畏的传统,惊艳于世。
我曾有幸听人讲述驯鹰的过程。哈萨克人首先在悬崖中找见隐蔽的鹰巢,估算好幼鹰破壳的时辰,在其三四十天后,一老一少两个人结伴深入,少年需得用绳子绑住腰,沿峭壁下到距崖顶尚有一段距离的鹰巢处,亲手捕住幼鹰。哈萨克人的规矩是一张巢内只可带走一只鹰。这样的开始绝非容易,且不说冰霜严寒,于行踪绝迹的荒山旷野中的艰苦寻觅。伴随恶风呼号,命悬一线的攀爬下崖,在此过程中如果老鹰意外归来,恐怖激烈的交锋在所难免。而在豁出性命的第一步之后,余下的就是人与鹰之间斗智斗勇的持久战。
把鹰带回家后,接下来是熬鹰。所谓熬,目的在于煞退鹰的天生烈性,使其归顺。哈萨克人给鹰蒙上“吐马哈”(一种特制的皮眼罩)后,将它放在细硬的尔尕克,也就是熬鹰架上,尔尕克吊在半空,两端皆系着绳索。一旦发现鹰瞌睡,人就来回晃动绳索,或者往鹰头浇冷水,如此反复,昼夜不歇,直至鹰竭尽精力,一头栽倒在地。倒下,尚不能算屈服。这时人还得用凉水把鹰一把浇醒,在鹰知觉复苏的刹那,迅速将它裹进主人的旧衣物内。鹰在疲惫不堪中入睡,而当鹰从人世醒转后,主人的气味业已成为它唯一的记忆。
人把鹰熬倒,少则需要三四天,多则甚至一星期。狭小空间内的残酷对峙,苛刻至极,耐心至极,在彼此意志的较量中,鹰与人难分难解。或许在稠密的时间尽头,人恍惚发觉站在尔尕克上的,是翅膀僵硬的自己。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面孔模糊,浑身滚烫,它像是来自久远年代的人的祖先。尔尕克原是一根横木,悬吊在人与鹰的世界中心,它变成了一匹狂奔纵骋的马。绳子每摆荡一下,都是马剧烈地猛跳。凭借双手的把握,更多的是仰仗直觉,全心全意地顺从这凶猛的节奏。在深不见底的意志的疆场中,人,鹰以及马的命运混和着绳子粗糙强悍的肌理,连同来自生命源头的危险风声,组成了一面摧肝裂胆、摄人魂魄的精神图景。当这面图景被无限放大后,雪地、岩壁陡坡、飞行、简陋的牧居小屋,冰冷刺鼻的黑暗,以及倏然充血的眼睛和其他所有愤怒的细节,在哈萨克人的血液里,而非纸张上,一一显现了出来。这一切毫不陌生,无数只鹰与无数个哈萨克人曾经共同经历过。像一个古老的梦,以天空为最终沉睡的故乡,哈萨克人与鹰的灵魂在那合二而一。endprint
鹰在哈萨克人的小屋中醒来。它已不再是那只注定生于峭壁,长于密林长空中的野禽。它记住了主人的气味,并且屈服于这唯一的气味。当主人小心翼翼地掀开蒙在鹰眼上的吐马哈,因为长时间的饥饿,那双鹰眼如炬如电,精光四射。主人把早已切碎的小块动物脾脏放在胳膊的皮套上,鹰闪电般飞来啄食。每次喂食之前,肉都会先用热水冲洗干净,哈萨克人称这类不沾血腥的肉为“白肉”。鹰吃白肉,不会长膘。人驯鹰,不同于养宠,养得它圆滚亲昵,服帖于人。相反,人强烈地需要鹰的力量,但绝不要随性的暴烈,而是借用手段将其控制。
幼鹰一般需喂食一年后,才能开始狩猎训练。在正式训练鹰狩猎的前一天,哈萨克人要给鹰洗胃。洗胃的手法是,在平日喂食的肉里裹上“霍亚”。“霍亚”是把小块羊毡或驼毛,揉合蒲草,捏成小团。鹰吃下裹着霍亚的肉后,无法消化,半天后便将食物呕出。反复催吐几次后,鹰的肠胃很快被清空。饥饿像长刀尖利地穿透鹰的肺腑,使它双目分外灼亮,加倍凶猛。鹰和人一道急切地期待狩猎的开始。
在最初的狩猎中,哈萨克人把鹰用来保持平衡和升降的16根尾羽缝起,以免鹰生性发作,高飞逃遁。猎物多是活兔,圈在一块浅薄、低平的草地内,是主人特意预置好的,等鹰闯入,任鹰叼捕。这样的训练成熟过后,人把尾羽上的线拆掉,在鹰的腿上系一条十到二十米的长绳,让它进入更开阔的草场狩猎。当鹰成功捕到猎物后,主人会立即驾马冲上前,给鹰丢上大块碎肉,然后把猎物取走。久而久之,鹰在训练中与主人达成默契,不会直接撕裂猎物,对其下口。这样,到进入正式狩猎后,主人便能够得到完整的猎物。
在严酷无情的冬日狩猎中,哈萨克人骑马翻山越岭,鹰站在人胳膊的皮套子上,一人一鹰仿若天地间最有灵的出征队伍。从清晨到傍晚,在大雪无际的草甸、洼地和陡峭山岩间迅疾穿梭,鹰与人一道聆听着荒野中最微小的动静,那意味着猎物的出没。寒冷干燥的空气,鹰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高度警觉、一触即发的体态渗透出充沛的力度。而一身厚裹的哈萨克人,从吐马克下露出的半张脸孔威严结实,刀削的皱纹仿佛深浑苍莽的天山脉线……
哈萨克族曾长期信仰萨满教。可与天地鬼神来往的萨满,认为人的灵魂可以游离肉体,独自存活。哈萨克族至今仍以“灵魂变成鹰飞走了”的表述来暗示人的死亡。长达四千多年的时间里,哈萨克人和鹰就这样建立了一种奇特而深远的关系。鹰在苍穹展翅翱翔,每只鹰的体内都有一个宽颊阔额的哈萨克人;而在崎岖流离的游牧生涯中,鹰亦飞进了哈萨克族的灵魂里。传说中,成吉思汗远征中亚、西亚时,他统领的铁骑中有一支鹰的队伍。驯鹰人手持长矛,沿冰冻的蒲类海一路跋涉北流河,直抵地中海沿岸。当东罗马帝国见到这支鹰呖破空、披靡无前的骑兵队时,大骇失色,以为是神兵天降……
世界无穷地更迭着,我们朝它大声疾呼,难以得到回应。但是,当一个哈萨克驯鹰人骑在马背上,高喊出短促的一两声,旷阔天地间,会有一只鹰为他而来,栖停在他抬起的胳膊上。那是怎样的神迹啊!在这个加速沸腾的文明社会中,哈萨克人的驯鹰习俗渐已成为古老罕见的传说,草原中自由驰骋、射箭打马的游牧生活日益少见。冷兵器消失了,如今鹰也已被列为国家一级野生保护动物。剩下的就是民俗表演、充满破坏欲的游客和没完没了的经济发展……
很早前,我就确定自己会为怎样的男人所倾倒。在心底,我将他称为山鹰族类。山鹰一样的男人,不受现代规章驯养,不可言喻的原始、质朴,以及充满野性的肉搏之力,他们比谁都懂这个世界的运作模式,却终其一生与之作对。是啊,山鹰一样,不合时宜的男人。我至死不渝地,钟爱着这份不合时宜。
在马圈湾,凉爽的八月底。阳光下,草原起伏,哈薩克人的毡房隐隐耸动。一只生锈的锅炉,在毡房前静静冒着白烟。羊群忽然四散,奔向倾斜的松树林。孤丘上山鹰低飞,四周寂远,如一场露天放映的默片电影。想象着薄暮中的马群,掠过漫野的蝶舞蜂旋,忽而在驯鹰人的一声喝令下,仰首朝向天际,发出嘶哑长鸣。我缓慢地闭上眼。天际无垠,宏大,在那明亮稀薄的至高之处,山鹰斜斜划过……时间消失了,我重又睁眼看向尘世——“你的眼泪所意味的,可能会超过你为之流泪但并不理解的东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