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侯 磊
浮光澡堂
⊙ 文 / 侯 磊
前些年有朋友来家串门,看我这破瓦寒窑般的胡同平房,虽知道我故土难离,还会劝我把平房卖了,搬到郊区住楼房。“要不然冬天怎么洗澡?”他们总会问。那时,我就会打开家里那间用过道改造升级成的水房,说:“夏天太阳能洗澡。冬天出去泡澡堂子。”聊天中,有位女博士问我:“现在还有大池子可以泡?”
我还得解释一番。我家住在北新桥附近,这里曾是龙虎之地,有王府宅门,也有下九流贫民窟。在北新桥十字路口往西路南,从前是一拉溜儿的大车店。有条明亮胡同,进去是一条弯道,侧面有几个门,过去是几家挨着的澡堂子。那澡堂子里能抽大烟。我有位姑父,从小就跟着他父亲去那里泡澡。泡完澡,他父亲就躺那里抽大烟。后来,他父亲犯烟瘾死在后门桥上了。那才是老北京的澡堂子,洗了睡,睡了洗,或说吃了睡,醒了洗,不泡够半天算不及格。那时的澡堂子能保媒拉纤,叫饭叫菜,唱戏躲债,就差叫条子了。临了伙计用带定兴口音的北京话高喊:“静堂啦,您明儿再来。”澡客们在池子里还“劝千岁”呢。民国时还有新闻称,有姑奶奶女扮男装非要来澡堂子里瞧新鲜的。前阵子好像有一电视剧就这么拍的:一“女侠”裹着毛巾露着肩膀,跟澡堂子里的爷们动手过招。——这些我是赶不上了。
北新桥澡堂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女部。
那还是我穿开裆裤的岁数,但已有了点记性。母亲带我去了澡堂子的女部,满眼的水汽使得我看不清面前的水池肉林。就记得,有大妈捏过我,说我嫩,长大了准娶漂亮媳妇。再记得,是人生中的恐惧。大凡与母亲岁数相仿的人,每人的肚子上都纵着一条疤痕,犹如趴着一条大活蚯蚓,随着她们的肚子一起一浮;更像一个拉锁儿,能随时打开取东西。那疤痕一拃长,平均一点五厘米宽,有宽有窄。母亲说,她的疤痕是生我留下的。我对人生觉得后怕。仿佛女人是待宰的羔羊,生下来就等着肚子上挨一刀。后来听到老话说,剖宫产生孩子不疼。生的时候不疼,当妈的就不疼孩子;当妈的不疼孩子,孩子就不孝顺。从此我知道了女人的不幸,也知道母亲所承受的痛苦。女人不仅逃不掉一刀,还被说“不疼”。
当我再长大一点,知道泡澡时,我终于要回归本性别,去男部了。我会一个人去澡堂子。进门买票,拿了钥匙牌,走到男部的门口,里面散发出一股水汽,仿佛到了温泉。进去后是一片带床的木头柜子,这里算是更衣区和休息区。休息区有修脚的、刮痧的、拔罐儿的。有人拔罐儿拔了一后背的“金钱饼”,整个人像一只大瓢虫,拔完接着泡去了。我看那拔罐儿的,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点燃,又在空罐头瓶里一转,扣上,嘬住。脑袋里自然冒出一句北京歇后语:“X X拔罐子——嘬(作)死!”
那柜子分上中下,上放鞋帽,中放衣服,下放你自己。柜子下部是张有枕头、褥子和被单的床,但顶多算张床板儿。每两个柜子挤在一起算一组,组与组之间还有个小木平台,放着茶杯。在这里,拖鞋没固定的,澡堂子的拖鞋,没对儿。也没人自己带拖鞋,管不得脚气。不少人洗完了澡,趴在床板儿上,光着身子披着毛巾被,钻在枕头里蒙头大睡;也有的耷拉着肚子,卧看巧云式,把自己睡成一尊卧佛。更有人边看报纸,边用白瓷的茶杯泡茉莉花茶喝,茶香味儿在蒸腾的水汽、鞋中的脚气和如雷如震的鼾声中,消散了。
浴池的门掩映在云雾缭绕中,远看雾气朝朝,近看飘飘摇摇,好像到了南天门。抬头观瞧,白瓷砖的墙上用红字写着:禁止患皮肤病、性病、艾滋病、脚气者进入。进去后,才发现南天门变成了水帘洞,满池子蹦跶着比猴儿还淘的小孩儿,啪叽一下摔个马趴,“哇”一下就哭了。很多孩子都是爸爸带来洗澡,赶鸭子一样轰到池子里,尽管去闹。
进门是两个大池子,一池子热,另一池子更热。那池子角是最热的,供个别老头儿烫脚。烫完了,脚丫子像蒸熟的螃蟹、过油的小龙虾,最像加了红曲的酱猪蹄。池子四面环绕着没喷头的淋浴,哗哗地砸在身上十分过瘾。人多时,一个喷头下面总有三四个人簇着。这时人们彼此谦让,纵使洗发水烧了眼睫毛,也说:“您请,您请,您先请。”
池子里人们搓泥闲扯,池子外的人满身肥皂,喷头里的人闭眼挠头,喷头外的人“苏秦背剑”,右手上左手下,将毛巾抻直了斜上斜下地“拉大锯扯大锯”。另有几个长形的床板,有人趴在上面,有人咔嚓咔嚓、吭哧吭哧地搓澡。咔嚓咔嚓是搓澡的声音,吭哧吭哧是搓澡的状态。每当搓完一个,搓澡床上满是灰白色的油泥,搓澡的就拿个皱皱巴巴的大铝盆,从池子上面舀上一盆水,连同池水上层细绒般漂浮的泥垢,连同最浮头儿上游离着的,比一锅着实的元宝肉还足兴(北京话,充足之意)的油花儿,哗的一下泼在搓澡床上。
池子内的浮油泥和河水中的浮游生物一样,是无法撇干净的。人们早已熟视无睹,孩子们照样在池子中戏水。老人们照样泡上几个钟头。老人泡澡最为安静,像一尊尊沉稳的佛,偶尔只是动动手搓搓脖子。池子里泡久了十分憋闷,我会抬头看澡堂子的天花板。哪里有天花板,是几扇排列的玻璃,被蒸汽紧紧糊住,阻挡了阳光。我想那玻璃上的蒸汽终年不化,如同珠穆朗玛的积雪。男人会爬上玻璃顶去偷窥女澡堂,据说也有不幸坠落的。
偶有一次,澡堂子顶上的玻璃窗竟然开了一道缝,会有凉飕飕的风吹进来,把我吹到池子里不想上来。正有一道浮光从缝隙中射到池水上,澡堂子里罕见的明亮且有阳光进来。我才发现,这澡堂子真高啊,上方直接是人字形的房顶,高得像一座教堂。人们密密麻麻地簇拥在教堂里,洗净全身的泥垢。
对北新桥澡堂子印象最为深刻的,是认识一个留着胡子、头发稀疏且卷曲的洋人。那时候在北京工作或居留的外国人并不多,常年泡澡堂子的更没有。若不是他个子高且不驼背,我会把他认成爱因斯坦。除了微微有些鼻音,洋人的普通话仅次于新闻联播的播音员,衬得其他洗澡的街坊邻居满嘴北京土音儿,上不得台面。
那洋人在池子里泡着,也似一尊西洋佛像;西洋不能是佛像,是耶稣大爷和他门徒的样子。我问他是哪国人?他让我猜。美国?不是,美国算个国家吗?英国?对了!你真聪明,第二次就猜对了。兴许是池子里就我岁数小,他郑重地表扬了我并开始与我聊天。他说他是个翻译,最近在翻译一本佛教的书,觉得十分好玩。我们聊了一些有关佛祖的陈芝麻烂谷子,也有泡澡的人来搭茬儿。一个小伙子说:“您说,就这英国话里,它也有骂人的话吧?就跟他妈的似的。”“有的,有的。”他一本正经地说,佛祖的掌故中断了,他开始教那小伙子用八国联军的话骂人。
仿佛每次泡澡都能遇见他,可我从来没问过他叫什么,也没留过电话。若是现在,早扫码加微信了。
另有一次,是和一个油腻的中年变态大叔无意间聊开了。我说我喜欢集邮。他说,他没结婚,所以去了欧洲,在国外见到一家旧货店,卖一批少见的中国解放区邮票,价格就相当于几毛钱。他让卖家把所有的邮票都给他。他说能送给我一些复品,而且他家也能洗澡。这是什么逻辑!这人有点不正常。果然,他摸我。我气坏了,又好气又好笑。好笑的是,前两天刚听说有男的喜欢男的,这么快就遇到了。气的是,油腻大叔这么没眼光,连我都看得上。
在池子里,我使出踢足球大脚闷的劲儿,狠狠给了他一丫子,转身就颠儿跑了。
澡堂子里的工作人员是一身白衣,有的戴着蓝布套袖,像食堂里的大师傅。每个人都是四季常青没有春夏的表情,估计是水泡的。他们虽能免费洗澡,但每天都浸泡在容易得类风湿关节炎的湿气里,想必也不够开心。他们会利索地换床单枕巾,用一根长棍铁钩子不弯腰地整理拖鞋,更会在干活中顺便聊天,如吃饭劝菜般自然:“刚才女部那边,俩女的打起来了。一个说要冲冲,另一个就骂她。”他顿了一下,把浴巾叠起来摞好,又勾起双拖鞋,“俩人光着屁股揪住了死打,啪地都摔躺下,爬起来,还光着屁股打。”
又有某天,在池子里多玩了会儿水,有个老头儿就过来说:“年轻人不能多泡池子,会影响你以后幸福的。懂吗?”我不懂,也没法问。他接着絮叨:“这池子,女人不能泡,小孩不能泡。”我想起女人真苦,既不能对着茶壶嘴喝茶(北京旧俗,男人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小茶壶对嘴儿喝),也不能泡澡堂子。我又想起小时候被母亲带着去女澡堂子的事来。
长大后得知,泡澡堂子影响男人生育,有无道理,不知。至于澡堂子有没有啤酒烤串,拱猪升级敲三家儿,外加下象棋的,印象不深了。
北新桥澡堂子关张后,离家近的就剩下东四六条澡堂子了。那澡堂子还挺了几年。听吾师张卫东先生说,怹小时候,由楚辞专家王泗原先生,带着上东四八条叶圣陶先生家。叶先生刚八十出头,身子骨硬朗,连拐棍都不用拄。聊完天一起上六条的澡堂子。澡堂子里柜子满了,是一个个竹筐,脱了衣服放筐里,上面盖上层毛巾,竹筐还摞起来放着。谓之曰:“脱筐。”那么伟大的叶圣陶,到了也是“脱筐”。池子里,身边没人知道他是叶圣陶,我们爷爷辈儿的语文课本都是他编的;更没人知道,老爷子宣扬了一辈子白话文,自己却是作诗词、好昆曲、嗜文言、修书法。
大街上的澡堂子如此,而工厂的澡堂子相对彪悍。我曾去一家工厂洗澡,那澡堂子上写着:池塘。以前澡堂子对联叫:金鸡未叫汤先热,红日初升客满堂。这池塘,想拿古诗给它凑个对联: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横批:先交澡票。不够工整,凑合了。后来才知道,澡堂子有“池塘”这一说法,还有高等的叫官堂、盆堂等。而工厂内的澡堂子,连散座都算不上了。有的工厂男女平等,男澡堂子里也没池浴,水里充满了硫黄味儿。喷头十分简单,不是拧开关,是脚下要老得踩着一圆铁片一样的机关才能放水。那机关的原理简单,但洗澡总钉死一只脚,成了十字架上的半扇耶稣。有人忍不住了,干脆拿半块砖头来压着,弄得澡堂子里处处砖头,踩着走能不湿脚了。
北京的澡堂子,真仿佛过了一个夏天,入冬要泡澡时才发现都没了。只在城南的胡同里,还有一座过街的拱门,从右往左写着“一品香澡堂”,是汉隶的字体,书法家陈敷民题写,算是留了个字号。
从那时起,我和故宫的青年学者杨晓晨兄一起,到处找老澡堂的遗址看。听说在长辛店有一座铁路工人浴池,便急匆匆开车赶过去。一路上见北京的旧景时断时续,南城几乎拆光,长辛店也要动土。而当我们到了那老澡堂时,只剩下一点民国时的青砖。
澡堂子的门脸儿还在,门脸儿上还有女儿墙,对开着两扇雕花铸铁的大门。用现在话说叫铁艺,图案似一株株麦苗。门脸儿后还剩几堵拐弯儿的短墙,当作澡堂子的影壁,墙上还有个月亮门。其他的几乎是平地,再想泡澡无异于裸奔。我们有些怅然,仿佛北京人从来没有泡澡的习俗,那种泡澡的生活,从来就没有过。
在临走时,我们看到了残垣上的铭文,是座随墙碑,嵌在墙里还没被拆出来。上面写着:“长辛店平汉铁路员工浴池建筑纪略”。原来,这澡堂子由平汉铁路的员工工会筹办,有详细的钱数、房间明细,还有名言曰:“沐浴一项而言乃洁身所必要,亦卫生之初基本。”这地方存在八十多年了,也算是二七铁路工人大罢工遗址。我与杨晓晨兄相对蹙眉,革命文物都拆,要反革命了?回家后又看老照片,那女儿墙上曾经还有过三个西洋门楼,门柱上还有四个小狮子,精美如牌坊。
反正,这就是北京的澡堂子,不拘小节,粗放,无所谓。
北京城没澡堂子,都改洗浴中心了,侃大山的地方又少了。兴许这是社会进步呢,长此以往,北京城没侃爷了,都闷头挣钱去了。多少年后,我无意中翻起周作人先生翻译的《浮世澡堂》,才觉得日本的江户时期市井生活的可爱。为什么非得泡澡堂子?暖和,若在家洗个囫囵个儿的澡,开着电暖气还冷,忒不舒服。再者,澡堂子是市井中的一项,这项抹了,那项也消了,那日子就没得过了。
多少年后,我又想起自己最幼小时小猴儿一样被母亲带进女澡堂,而那时若有小女孩会怎么想?“呀!你怎么进来了?”她们会噘起小嘴,生气地跑开,会有双眼睛羞涩地闭上,有多少张美丽的脸扭过头去。她们会在心底升起怨恨,会质问为什么社会不文明风俗的羞辱会落在自己眼前。她们会在心里羞我,而我不知道。
我只能猜到一点儿,但她们不会说。
侯 磊:一九八三年出生,北京人。青年作家、诗人、昆曲曲友。曾做过编辑、教师、记者等,著有长篇历史小说《还阳》,笔记小说集《燕都怪谈》,以及文史随笔集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