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草 白
阿胶国度
⊙ 文 / 草 白
“山是我们知道的唯一一种随时间流逝而变美的事物。”玛丽·奥斯汀在《圣山》一文中如此说。她还认为,在山上,人们很容易遇见一种神圣的、与宇宙合为一体的体验,犹如秘密和夏日的闪电那样给人带来启示。
在这里,我想讲的圣山是东阿鱼山,它坐落在东阿县城东南二十公里处的黄河北岸。周边是星罗棋布的小山丘,它们是凌山、艾山、香山、曲山等,皆海拔不过百米。鱼山脚下即滚滚黄河水。鱼山没有奇崛的山峰,险峻的岩石,也不具备任何地质上的奇观。唐代诗人王维曾登鱼山访古。东阿王曹植是鱼山的山神,而神仙鱼姑则是传说中的鱼类神灵,他们一起住在此山上。
作为一座古老的山脉,它失落的传说远不止这些。山脚下的鱼山村分鱼北、鱼中、鱼南三处。曾有村人长食鱼山上的某类野菜、野草而治好顽疾。山上某块石碑因多年前黄河水的冲击而现形。时间久远,这些故事赋予鱼山一层神秘的光环。鱼山地理位置特殊,它是鲁西平原与泰山山脉的分界点。于山上俯瞰,可见连绵起伏与千里沃野形成鲜明对比。
除了植物、药草、神仙、山魂,某一天,这鱼山的坡地上来了一群食草动物。这动物叫乌驴。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载:“驴,长颊广额,磔耳修尾,有褐、黑、白三色。”
那毛色乌黑、长颊广额的乌驴,便以草茂林丰的鱼山上的药草为食,日益天然壮健,仿佛有魔力加持。春天,无数闪光的野花经过一冬蛰伏,忽然在鱼山脚下齐齐绽放,叶子带着丝绸般的白色绒毛,伞状花序,也有卵形或椭圆形,品种纷繁,不一而足。
只有那些叫声苍茫、长颊广额的物种才能分辨它们中谁是谁,它们避开与己无益的,去选择与天性适宜的食料。食者与食物的关系,是一种很难被定义,却更接近生命本质的关系。我们对如何选择食品、怎样进食,几乎怀着某种圣洁和敌意。细究起来,这大概是可以说明一些什么的。古老的乌驴与鱼山上药草的关系,既是一种天然的关系,也是一种选择与被选择的关系。
鱼山上,不仅留下乌驴的啼印与欢唱,还有一种叫梵呗的音乐。梵呗与陈思王曹植有关。《法华玄赞》记载:陈思王登鱼山,闻岩岫诵经,清婉遒亮,远俗流响,遂拟其声,而制梵呗。据说,梵呗其声有五种清净:正直、和雅、清澈、深满以及周遍远闻。
鱼山之上,有梵呗之音,还有乌驴、鱼仙及各种灵异传奇,共同构成一个奇异的世界。这个世界通向的是一种古老的经验,不被人类的头脑所保存和记忆的经验,属于时间之外的经验。
“对印第安人来说,动物比人更接近神灵,比人更神秘,在那个如今我们只有在梦中才能抵达的时代,动物和神灵可以交谈。”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乌驴,它们比我想象中高大。这些毛色乌黑的灵驴,安静地站在牲畜栏那边,待我们走近,便谨慎而迟慢地围拢过来,头部在某个静止的人类身上不停地挨蹭着,温热的鼻息,绵长的喘气,好似试图与别的物种建立亲赖关系。它们的体形可算得上俊美,毛发黑而润泽,身姿则显得腼腆,像马和牛那样的眼睛,哀伤而湿漉的眼睛,是人类童年的眼睛。
一头驴骄傲地释放出自己的气味,到处是它们的气味。在文明世界里徜徉已久的人,并不能很快适应这种异味,它们浓郁、刺鼻,让人难以忍受。——那是一些永远都不可能被驯服的东西。
当我试着靠近那头倚靠在栏杆边上、离我最近的乌驴,我感到自己正在克服某种障碍,我与它的关系并不在这日常熟悉的关系里,我怕自己的行动惊扰到它。可当我看着它的眼睛,我明白我们之间存在着交流。有一种东西从它的眼神中流淌出来,一种不表达不言说的眼神,一种澄澈如斯的眼神,好像经过所有人世的罪恶和错综复杂,已然抵达慈悲和超然的境界。这是一头驴的眼神,也是所有幼弱动物所具有的眼神,它是对宽恕的最大理解,也是对自身地位及品性的坚守。
那些驴,它们之间自然也存在着各种关系,其核心便是母子关系。幼驴们总是和母驴站在一起,并保持精神和步态上的一致,主要体现在眼神上的一致。它们的生命被捆绑在一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排外的亲密感,就像人类中那些一起长大的人,某些具有特殊关系的人。
当母驴忽然啼叫的时候,声音居然那么高亢,还有那么一点点悲凉的况味。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一种感觉,好似它们仍像自己的祖先那样昂首站在鱼山之上,嚼食着含有露珠的药草,望着山脚下悠然流淌的黄河水。
那些坚持在旷野里生存的动物,比被驯服的同类,更多地保存了物种的神秘禀性。从对食物的选择上,乌驴无疑是其中的不屈者和佼佼者。它们对食物的坚守是信仰的体现。
《本草纲目》水部收载有四十几种药物。如:露水,明水,冬霜,腊雪,流水,鳢泉,温汤,地浆等。其中就有阿井泉。这阿井泉就是东阿古城的地下水。它是太行山、泰山两大山脉交汇的地下潜流,融天地名山之精华。据资料载:其水较其旁诸水,重十之一二不等。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也说其主治腻痰,下胸胃淤浊,止吐。
水有水性,其性可入药,恰成就其药性。阿井水的性子恰在于:清而重、性趋下。这一种来自地底的水,拥有自身独特的品格,与水上、地上的自然性情迥异。
关于水。李时珍曰:水者,坎之象也。其体纯阴,其用纯阳。上则为雨露霜雪,下则为海河泉井。流止寒温,气之所钟既异;甘淡咸苦,味之所入不同。是以昔人分别九州水土,以辨人之美恶寿夭。盖水为万化之源,土为万物之母。饮资于水,食资于土。饮食者,人之命脉也,而营卫赖之。故曰∶水去则营竭,谷去则卫亡。
以上这段关于水的文字,由水及人之道德运数再及天地演变,讲的不仅是液态的水,还有亘古流淌的天地万物、宇宙伦理。
《本草纲目》是一本奇书,奇在李时珍的世界里,万物无不可入药。在药理之外,更有人生堂奥,宇宙微义。一剂方药装备精良,各味草药分工明确;君臣佐使,井然有序。就像一个独立国度,任何角色都可找到自己的尊严。重要者有其地位,卑微者也不可或缺,不过是习性不一,用处不同。
⊙ 叶朝晖· 白鹭组照12
很久以前,人与土地是一体的关系。他们活着时站在土地上劳作,从土里掘食,累了坐在土上休憩,当有一天死了则被埋于地底之下。在他们与土地之间,有一种原始粗糙、接近自然的关系。他们靠土地生活,自己也属于其中一部分。
那些缓慢地从土里长出的草木植物,因接受所属地域阳光雨露的滋润,而呈现出显著的地域属性。比如川黄连、浙贝母、云木香、怀山药、关防风、广陈皮等,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天地之间有诸多神秘物,只在此地此刻发生,离了这时间和地域都将失效,变成别物,或荡然无存。
阿胶唯独产于东阿县,才成绝品,可遗世独立。其山其水,其物其情都是奇迹产生的根本,还有人心和秘密。自然里有太多的秘密,绵延的时空制造了它们,又将它们带走。一个能产生秘密的时代,是一个值得尊崇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季节如此分明,而草木丰饶。当植物们撒播花粉时,表现得甜蜜而豁达,载歌载舞,一派好心情。
彼时,天地恒阔,吃食者与食物之间表现出一种心甘情愿的关系,朴素安宁的关系。在食物链内部,有永恒的能量在流动。
在今天,只有从那些食草族灵驴——它们拒绝吃别的食物——身上,我似乎看到一种抵抗,那是来自血液深处、基于动物本能的抵抗。
食物之改变,改变的将是整个世界,一切道德、伦理都将被摧毁。
许多古老的手工艺已濒临灭绝,重新成为秘密,成为风中的消息。这是一种遗憾。随着时间流逝,没有人知道这种遗憾是怎么发生的,也不以为然。机器化生产几乎改变了一切事物的面貌,时间飞速流动的背后,制造出的是更多面目丑陋的产品。在那些东西上,几乎看不出岁月流逝的痕迹和人之为人的美与尊严。
只有少数的工艺作为一项仪式被保存下来。在山东的东阿县,三千多年的炼胶技艺作为一项秘密被继承。它只被少数人知悉,在那些能够保守秘密的血液里流淌。
流水线与绝密工艺,产业工人与非遗传承者,这之间的角色与人性的变异,无不给人一种错觉。一切都如此仓促。几千年来未曾遭遇的事情,呼啦啦全都发生了,人们甚至还来不及对此做出思考,发出回应。
总有一些什么被保存下来,以一种被拯救的形式,或别的形式。作为古老的滋补品,很多年前,阿胶就被写入医书和药典,名字与功效遥相呼应。同时,众多的诗词歌赋里也开始出现它的身影,它与女人短暂的容颜、男人未酬的壮志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在那些战争频仍、饥馑遍地、人的寿命普遍短促的年代,它的作用甚至被神话;或许神话和事实的距离本就咫尺。它天生的职责便是治病救命、泽被后世,帝王与贫民都是它强烈而持久的热爱者与追随者。
整个炼制过程庄严而神圣,当然也无比烦琐。择日在冬至,历经九天九夜,九十九道工序,将乾坤清气、天地精华囊括其中,其中的阴阳变化、水火相济成就其神秘属性。
至今,黑房子里发生的口耳相传之事仍属于秘密。秘密发生的地方是时间流速最为缓慢的地方,也是风与阳光竞相追逐的地方。
梭罗在《寂寞》一文中讲道:什么药使我们身心健全、宁静和满足?那是全宇宙蔬菜和植物的补品,还有黎明那纯净的空气。人类与土地气息相通,并属于其中一部分。
阿胶在炼制过程中,也带进了节气、水、阳光、荒野与蔓草的气息,并佐以时间、秘密、情意和古老的人心。
我并没有亲眼看见那个漫长的“煎熬”过程。想象着,火焰与河流从神圣的远古走来,而风是使者,炼胶者唱着歌,在跳舞的火苗前,站立着迎接新生一刻。
所有在水与火焰中诞生的事物,所有经历了一番较量的事物,都有着坚固的品性,纯良的质地,不会轻易被改变。
如今,它的命名、属性、功效及产地都躺在尘封的医典里,它存在着,却无法被触摸;就像传奇,早已成为另一时空里的叙事。至此,全新的打量开始悄悄地发生。其中的聪慧者已经意识到必须要建立新的秩序,一种变化中不断调整的秩序,独属于今天的秩序。它是敞开,自在,包容,更是约束。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像谁也无法捕捉旷野上空的风。只有不断地去尝试,才能让人充满希望。
千百年来,河水一直在寻找使其不断壮阔的河床。那是人类与河流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任何人面对任何一样古老的事物,都有一种基于本能的焦虑,一种可能消失的恐惧。就像面对生命本身。
在那个制造古老事物的现代厂房里,我看到简洁与明净,理性与热情,看到一切事物背后的秩序。我们所能看见的最好的产品,都是开放与约束的产物,激情与秩序的结晶。对技术的崇拜以及道德的自律,从来是一体的两面。
所有一切的背后依然是人,是人与自身的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乌驴的世界或许是安宁的,闪烁着瓷釉般的宁静,食物来源单一且不轻易更改。千百年来,它的繁衍以克制和有条不紊的方式进行着,如今又有高科技的介入。
或许,这只是表面现象,就像我们无法透过平静的海面去看下面汹涌的杀戮与暴行。自然界的弱肉强食以及无休止的战争,或许是维持世界平衡的一种方式。人也是其中成员,位于食物链顶端,对诸多生物行使生杀予夺大权,却无时不受时间和自身命运的钳制。
我们所置身的时代,是一个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和概括的时代,这是所有先人都没有体验过和无法想象的时代。相对于外部世界,我们对自身的了解更加微不足道。在我们体内,细胞物质无时不在分化、改变,方死方生,生生不息。
作为一种古老的滋补品,一种防患于未然的物质,她对人类身心的滋养不是日渐式微,而是日益开阔和复杂。在生命长度的延续和生命质量的庇护上,她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在混沌和秩序的边缘,她寻找勇气与信心。她帮助人们战胜喧嚣中的孤独,在荒芜的沙漠里寻找天堂般的胜景。一种绵延不绝的精神像接力棒一样传承并发扬壮大。
药草的芳香中,隐含着故国的明月。在那神秘的黑房子里,有金黄的烈焰,氤氲的水汽,还有人心和亘古流传的秘密。
草 白:一九八一年出生,作品散见于《山花》《天涯》《大家》《青年文学》等刊,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曾获台湾《联合文学》新人奖、浙江青年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出版有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嘘,别出声》。现居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