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永锋
离婚两个字说出口,杨霞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方伟民之前还激动得青筋暴起,这会儿突然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杨霞,像不认识的人一样。几秒钟后,方伟民用非常果决的话语说,离就离,明天去办手续。说完走进房间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
只是几秒钟,仿佛人生走过了一辈子。和方伟民二十年的夫妻生活像电影一样在杨霞大脑中过了一遍,婚姻似乎并没有多少值得留恋的。当方伟民走进房间收拾衣物的时候,杨霞明白,方伟民今晚就要搬出去住。杨霞没有阻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离就离,总比同床异梦好。
其实说起来也没啥大不了的事儿。十天前,福利彩票双色球开奖,杨霞的店中出了一注一千万的大奖,而那张中奖的奖票居然在杨霞手里。当然,不是杨霞买的,但又相当于她买的。说详细点,那张中奖彩票是一位近期常来店里的彩民打电话让杨霞机选的,买彩票的钱还欠着。杨霞只知道他姓许,到本地做生意不到半年。每次许先生固定守号一注八加一的复式票五十六元,机选十六注单式票三十二元,共八十八元。机选的十六注,许先生要求每张打四注,中奖的就是这机选票中的一注。
因为许先生说要外出办事,杨霞已经连续帮许先生电话投注三期,除开四个五元的小奖,许先生共欠下杨霞二百四十四元钱了。
杨霞如实把这个情况跟方伟民说了,并感慨一句,自己没那个命,也机选了一张四注的彩票,五元的小奖都没中。方伟民瞪大了眼睛说,你傻呀,他都没给你钱,就是你买的。再说,把你的和中奖的这张换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谁能知道。你给他一样金额的彩票,又没有失信于人。杨霞一开始还觉得有道理,又想,不对呀,天知地知,天地有正气。再说,我帮他买的就是他的,虽然他没有给钱,但他承诺了还钱,我不能占为己有。占了,就是失信于人了。方伟民骂杨霞死脑筋。一千万啊,就算失信于人,又能怎样?再说,信誉这两个字,一块钱都换不来,更别说一千万了。
十天的时间里,方伟民和杨霞为这事没少争论。杨霞像吃了迷魂药一般,就是不肯把彩票调换,不肯拿出来和方伟民一起去兑奖。
说来也奇怪,开奖次日,杨霞发现许先生的彩票中大奖后,第一时间给许先生打电话,电话却关机了,之后几天里再也没打通。杨霞想,要是打通了,给了许先生也没有这么多事儿了,不跟方伟民说,方伟民不知道,也不会起心占为己有。
婚离得很简单。两人都很平静,似乎与一千万的彩票没多大关系。和朋友买的一辆的士车有十万元的股份,是方伟民的生计来源,方伟民要了,其他如儿子抚养权、房子、存款等,都给了杨霞。孩子上大二了,方伟民说杨霞守店子挣钱辛苦,孩子的生活费和学费他一人承担,一年给两万。杨霞不解,既然不那么贪财计较,干吗要占别人的一千万。方伟民说,虽然一千万不是一千块,值得占有,但离婚的根本原因是受不了杨霞认死理的态度,大事小事认死理,没多少趣。
可是人活一生,不认个理,又有多少趣呢?杨霞想,不是自己的,人也好,钱也罢,就算一时占有,终究还是会失去。
寻人启事是晚上店里关门后才贴出去的。没贴几张,店门口,回家路过的几个小区门口。当然,许先生可能居住的小区没有错过。
终于一觉睡到自然醒。知道寻人启事有治疗失眠的功效,十幾天的失眠折磨真是活该。杨霞气愤自己,早干吗呢?
可是,贴出这个寻人启事,倒像是捅了马蜂窝,让人不得安宁。
你不想要,也没必要把事情搞大,撕了或者放着不去领,等着超过期限也行,让其他人知道,会惹一肚子麻烦。方伟民打电话告诫她。杨霞说,我不找到他,怎么给他?方伟民说,见过认死理的,没见过你这样认死理的。
离婚了,别来烦我。杨霞准备掐断电话,又补了一句,我爱咋样就咋样,跟你有毛线关系。
还真让方伟民说准了。有一个女的来电话,自称是老许的老婆,一口一声我们家老许,刚开始,杨霞差点以为真的了。
我家老许在你店里买的彩票中奖了他没来拿吧?他这几天病了,我等会过来拿。对方这样说,杨霞心里嘀咕,无论是寻人启事,还是刚才的通话,没说中奖的事儿啊,猴急的什么样儿了。杨霞笑了笑说,巴掌大的县城,都知道我这半月前中了大奖,到现在没人去领。不过我和您一样,也巴不得许先生中奖。可是我真不知道谁中奖。我找他,是想让他还钱。他在我这里买彩票前前后后欠了一千二百多了。您是他爱人,如果方便的话,到我店里先替他还上吧。杨霞故意多说了欠下的钱,觉得自己脸都热了。
对方连一句客气话都没说,直接掐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杨霞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居然出了汗。这天气,秋高气爽呢。
还有个男的打来电话,说是许先生的朋友,信誓旦旦地说,老许告诉他,在杨霞店里买了彩票中了大奖,抵借贷的债。杨霞差点没忍住好奇心问许先生欠他多少钱,怕问了会脱不了身。杨霞也信誓旦旦地说,贴寻人启事是为了找许先生要回欠下的买彩票钱,至于中大奖什么的,确实不清楚。大家都是债权人,互相理解,互相理解。
对方撂来一句话,你最好说的是真话,否则别怪我管不住手下兄弟,吃了亏,别怪我。
杨霞把电话扔在桌子上,搓了搓手心的汗,冲着手机说,老娘又不是被吓大的,谁怕谁呀。
到店里来的老彩民,对杨霞的举动也很好奇。有彩民分析说,你会为了一千多块钱去贴寻人启事?我才不信。我以前追着买3D和值14的时候,最多欠下你五六千,隔了好几个月才还给你。你这里中了大奖,半个月过去没人领奖,肯定有特殊情况。你是想把老许中大奖的彩票给他。
对于这样的分析,杨霞笑着说,您是老熟人,欠下多少我心里都不慌。可老许不是本地人,这二十多天里给他打电话总是关机,我能放心吗?再说,一千万,我可没那么高风格。
也有老彩民相信杨霞,一个下岗女人,儿子要读大学,还有两位老人要赡养,日子难啊。又号召大家说,咱以后多来买彩票,钱带足了来,不许赊欠。
杨霞听了,心里暖暖的。
好多年没有做那个梦,另一个杨霞再次钻进杨霞梦里了。
杨霞并不叫杨霞。读初中那会儿,杨霞成绩不怎么好,中考也不理想,考过后改了名,而新名字居然收到了卫校的录取通知书。因为老妈姓杨,杨霞以为改名字是为了给老妈传后。
另一个杨霞是邻镇的,初中成绩很好,中考发挥也好,报的正是卫校。穷人家的孩子,一般都报考师范或者卫校,极少有人愿意读高中的,为的是早日参加工作拿工资,替父母分担生存的压力。这个杨霞却并没有等到她迫切想要并十分肯定可以拿到的录取通知书。整个暑假,她每天都去村部看录取通知书到了没有。稻子割完了,她还在坚持每天去村部查看,家人这才意识到她精神崩溃。治疗一阵子后,不见好转,加上父母身体也不好,只能由着她在村里疯。她并不算很疯,只是自言自语,每天到村部收发室转一转。再后来这个杨霞被人诱奸,大了肚子,某天却淹死在自家堰塘里。父母说她是不小心跌下去淹死的。因为本来就是个疯子,也没多少人在意她到底怎么死的了。
听说这个故事后的一段时间里,杨霞时常梦到在村部转悠和漂浮在堰塘里大着肚子的那个杨霞,梦得多了,杨霞分不清到底是故事还是梦,到底是真还是假了。
二十多年前,医药公司效益不错,杨霞卫校毕业,她哥下了大力气才把她弄进了公司。与方伟民谈了一年多结了婚,孩子一岁多,夫妻双双下了岗。另一个杨霞正是这时候进入杨霞梦境的,生活一团糟的杨霞没有时间多想,生计还想不来呢。小两口抛下孩子到南方打工,坚持了两年,杨霞惦记孩子,回来后干过餐馆服务员,站过超市收银台。后来得到这个彩票店子转让的消息,果断盘下了。方伟民在南方待了十五年才回来,攒了点辛苦钱全花在房子上了。杨霞很感激那段时间的忙碌辛苦,每天为生计奔波,日子过得很累也很快,让她没有时间去深究自己改名的真相。她害怕真实的情况正如她猜测的那样,是自己占有了杨霞的人生,她说服自己相信哥的话,用了学校增加的名额才能读中专。
杨霞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起这个梦,包括方伟民。每每生活遇到困难的时候,杨霞内心就会涌出一种动力,仿佛自己活着并不是为了自己。到底为了谁?当她试图去想清楚这个问题的时候,大脑始终跟自己作对,不愿配合。
方伟民不会明白,就算说了他也不会明白。
晚八点,福利彩票停售。杨霞将店里桌面抹擦干净,把地上的纸屑烟头清扫完,用湿拖把拖两遍,再用干拖把拖一遍,才锁门回家。方伟民对杨霞这般洁癖似的做卫生很看不惯,家里一星期拖三四遍,阴雨天气也是。方伟民说,干净干净,干了才净,成天拖,屋里阴湿湿的,有什么好。杨霞说,又不要你做,哪来这么多废话。方伟民回,你这样,成天喊累也活该。杨霞扔下拖把,你一个男人不做家务,不心疼自己的老婆,还说些伤人的话,你良心狗吃了啊。方伟民说,真是受不了你,让你少拖几次地,不是心疼你么?屋里这么重的湿气你没感觉?
做完卫生准备离开,杨霞想起往事,叹一口气,离了也好,清静。
杨霞拿出那张中奖彩票,02、07、08、15、26、28,蓝色球13,这就是一千万啊。此时在杨霞手中也就是一张纸,不去兑奖,这张纸毫无用处。这些号码真是神奇,不偏不倚,怎么这么准,自己打的没有中,偏偏帮许先生机选的中了?
想起方伟民,杨霞又想起他說的话。有了一千万,自己一家人的生活从此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儿子、孙子将来都可以少奋斗多少年啊。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杨霞在路上想跟儿子说说话。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情,都没有给儿子说,包括离婚,和方伟民商量好了,等过年儿子回来再说,不回来就继续瞒着。通了电话,杨霞说假如你老妈我有了一千万,你会高兴吗?儿子说,妈,你摸摸额头。杨霞说,少贫,说正经的。儿子回答让杨霞有些失望,你都有这么多钱了,我还读书干吗呀。我马上回来陪老妈周游世界享受生活。
有一千万,儿子书都不想读了。不奋斗的人生真的幸福么?是完整的人生么?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童话故事到此结束,是因为幸福生活远比奋斗的过程难以描述吧。
方伟民一次又一次打电话提醒那是一千万的巨款,要考虑清楚,更要低调。杨霞懒得放在心上,仍然坚持寻找许先生。可许先生的电话还是打不通。杨霞忍不住想,许先生一个生意人,个把多月电话打不通,该不会遇到什么事儿了吧?
思前想后,杨霞决定去报警。
接待的警官很热情。问了几个问题,比如许先生是你什么人?全名,身份证号码?有照片吗?长什么样?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失踪了?
杨霞如实回答说,是店里的一般彩民,不知道名字,不知道身份证号码,也没有照片,他电话打不通个把月了。
警察笑了,说你什么也不知道,干吗这么急找他?
杨霞听出警察的笑声有点暧昧。说你这么笑什么意思?我说的都是真的,他欠我买彩票的钱,我得要回来。
警察恢复严肃的面容说,对不起,我没有恶意。一个生意人,电话关机很正常,换号码,回老家用别的号码,都有可能。你不是他家属,怎么能证明他失踪?说不定他和家人正在马尔代夫旅游。你说说,我们怎么受理,怎么查?
杨霞急了,说他欠我两千多。说完觉得自己都脸红了,二百多撒谎说成两千多,是想让警察重视。两千块钱又不是一千万,大姐,你还是先等等。警察合上记录本。杨霞张嘴欲说,被警察拦住了,大姐,你看我手头的案子还很多,打架的、盗窃的、吸毒的,哪一件不比你的事儿重要?您先回去等等消息再说。杨霞差点说等不及,再等一阵子一千万真的黄了。话到嘴边生生咽下去了,生怕说出来,警察刨根问底,自己说出真相,让全县城都知道,该有多麻烦。
从派出所回来,杨霞十分郁闷。有彩民关心问杨霞什么原因板着脸,杨霞说,现在派出所也不知道成天搞些什么大案要案的,去报个案还不受理。杨霞说了个大概,没敢细说,怕彩民深问。彩民倒是懂道理,说千把两千块钱的借款,确实事情太小,全县该有多少这样的借贷,派出所才几个人,哪里管得来,也不怪派出所不受理。杨霞听了,又不好明说,心里仍然不舒服,嘴上却说,也是也是。
老妈打电话,要杨霞双休日回去一趟,说后塆张伯的孙子结婚,得还情。还说杨霞小时候夜里发高烧,是张伯开拖拉机拖到镇上医院的,不能忘了这份恩情。说了几句,老妈又问这问那,然后继续说张伯的事,重复了三四遍。杨霞隐约记得张伯的孙子在外面打工,前年回家办了喜事。等挂了电话,杨霞跟老家的老表核实,老表说,你妈老糊涂了,可能是想你才这样说的。杨霞听了,眼睛一热。
妈老了。杨霞进家门的时候,妈窝在堂屋的躺椅里看电视。杨霞叫了声妈。妈回头看了看她,眼神空空荡荡,像宇宙尽头。杨霞又叫了声,妈,我爸呢?妈张口欲言,嘴唇嚅动一下,终是没有说出声来。杨霞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完了,妈忘记了,不认识自己了,老年痴呆了。鼻头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爸从后院门进来,见了杨霞说,丫儿回来了啊。你妈这些日子老得很快,糊涂了。
这些日子有多久?杨霞心里默算了一下,今年这才是第二次回来,儿子放暑假的时候,陪他回来过一次,眼下已经是冬月了。杨霞在心里责怪自己,又想,也没有办法啊,一个人守着彩票店,除了春节七天假,其他时间都离不开啊,关了机,上面一清二楚,影响销量不说,还影响考勤,开会挨批。
爸走近妈,温和而大声地说,丫儿回来了。妈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说丫儿不是在江西么?妈把杨霞当成她二姐了。爸又说,是老幺,你不是打电话让她回来么?妈这时似乎明白了,说是呀,我是叫丫儿给我带棉袄回来的。杨霞想,妈这还糊涂着呢。
妈这样,两位老人在家,杨霞不放心。跟爸商量送妈去医院看看,爸说,不疼不痒,能吃能喝能睡,不过是老糊涂了,去了医院无非是花冤枉钱。杨霞想给二姐和大哥打电话说说。二姐早年外出打工,嫁到江西,大哥当兵转业因为嫂子的关系留在了驻地河北。现在他们都有了孙子,除了每个月给爸妈银行卡上打钱,已经极少走动联系了。杨霞想了想,收起了电话,远亲不如近邻,还不如去找表哥商量。
其实,就算接到跟前,杨霞也没有时间照顾老人。杨霞是想就着二姐大哥给的钱,把两位老人送进县福利院供养。表哥说,福利院不都是无儿无女的老人么,你把他们送去,乡亲们怎么看?这个暂且不说,在这里,出门都是熟人,大家都恭敬他们,到了福利院,一个人不认识,更寂寞。再说,你妈这样,你能保证服务员不对他们吼几句?活不了几年了,你让他们在这里自由自在快活过着吧。杨霞想,重新习惯一个环境,一种生活,对年轻人来说,都需要很大的精力和很长一段时间,让七十多岁的老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重新熟悉生活,真的是为难他们。杨霞有些不甘心,说那我还是把他们接去和我一起住。表哥安慰说,就让他们在这里,我现在带孙子也没多少事,每天转过去看看,放心吧。你妈不过是老糊涂了,时好时坏,没事的。杨霞只能抹眼泪。
吃饭的时候,妈突然清醒了,说丫儿,爹妈我们老了,你大哥又不在跟前,虽然你是出嫁了的,但只能指望你把门户撑下去。妈从衣橱里翻出用布片裹着的一个本子,递给杨霞说,这是我们杨家的人情账,你好好收着,仔细看看,欠人家的,不能不还。
杨霞打开,本子里记着前塆后塆乡亲们与自己家的人情往来明细。婚丧嫁娶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记着某年某日,张三送来几张豆饼,某日还去豆腐几块之类的。厚厚的一沓,有小学生作业本,有烟盒纸用针线装订的,杨霞拿着觉得沉甸甸的。人活一世,不能欠别人一分。妈说,后塆张伯孙子结婚你一定要去。爸在一旁说,你妈又糊涂了。张伯抱重孙都好几年了,他孙子结婚,得重孙子,我们都去喝了喜酒的。
人这一生啊,老了什么都不是了。杨霞想到自己将来老糊涂的样子,心里有些害怕。但一个人生活无忧,年纪轻轻失去对生活的追求,和老人又有什么区别?都是在等死而已,即使能够享受更多的物质,也没意思。
住了一夜,次日赶回县城,还没有进店子,福彩管理站万主任的电话打来了。杨霞听万主任的语气有些生硬,主动道歉说,我妈身体不好,回去了一趟,没人顶班,昨天停了一天机。万主任说,以后最好找个人帮忙顶一下,省里管得严。又说,这事不打紧,你贴寻人启事干吗?杨霞说为了要账。万主任显然不信,但还是说,你这样做很不好,对许先生是一种伤害,对其他彩民也会造成心理影响,重点是影响你的彩票销售。
对所有人都不能说实话,杨霞觉得难受,却又说不出哪儿难受。店里没人,杨霞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掏出装彩票的塑料袋,抽出那张中奖的彩票,不过是一张纸,就算是一千萬,又有什么?我还是要一日三餐,还是要数着时间过日子,还是要柴米油盐酱醋茶,狗屁不值。
什么狗屁不值啊?一千万还狗屁不值?万主任不知啥时候闪进了店里。杨霞有点慌地将彩票装进口袋,说万主任今天有空来视察工作啊。起身倒茶。万主任笑着说,瞧你慌张样,是不是你中的一千万啊?杨霞说,我哪有那个命,才打的彩票还没开奖呢,刚才不是在做梦想中大奖么。
杨霞看到万主任手上拿着的有些破损的寻人启事,上面写着“许先生(电话号码139XXXX5199),看到启事后,请及时到莲花路彩票店,店主找。”显然是万主任从墙上撕下来,万主任小声说,这里没外人,你跟我说实话,你店里中的一千万大奖是不是这个许先生买的彩票?杨霞盯着万主任微笑的眼睛看了两秒,说之前电话不是说了嘛,我真的不知道是谁中的,我贴这张寻人启事是为了找他还钱给我。
万主任笑了笑说,小杨,要真是许先生中的,又是你垫钱给他买的,从法律上讲,你可以分得一半,现在又找不到他,你全得了也没人知道。不过你如果高风亮节,把彩票还给他,让他去领奖,你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好好给你宣传宣传。
杨霞说,谁中的奖,该谁就是谁的,像人一样,不是自己的,一起过了二十年,还是会离婚。
万主任很自然地将手搭在杨霞肩上说,小杨,你离婚的事我也听说了,你才四十出头,还有大把的美好时光呢,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你是我们的销售标兵,身材又保养得这么好,我十分愿意帮助你。
杨霞挪了挪身子,把万主任的手从肩上挪开了,笑了笑说,万主任是领导,帮助我们提升销量是你的职责,还用我们说啊,如果身材不好,万主任不帮助吗?
万主任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她,转身离开,到了门口又说,开奖后六十天不领奖,中奖彩票会作废,奖金自动充入奖池,你懂的。
卖了十年彩票了,规则我懂。杨霞笑着说,不送大领导了。本来杨霞想问问福利院的事情,想了想,忍住了,还不如自己亲自去看看。如果条件好,让爹妈来看看,兴许他们愿意搬来。
老妈终于没有挨到过年。
老妈是去堰塘边洗衣服的时候,滑进堰塘里淹死的。老妈当时肯定忘记家里用自来水好多年,堰塘早已没有清洗用的埠头,老妈站的地方比較陡,土质有些松软,衣服没摆两下,老妈就落水了。
送葬的时候,杨霞哭得死去活来,责怪自己没有狠下心把爹妈接到自己身边,没有坚持己见及时送爹妈到福利院。办完后事,杨霞决定马上去福利院看看,合适就让父亲住进去。实在不行,就让父亲跟自己一起住。
福利院在城西郊,四层的新楼房,院内环境很美。门房大爷打了个电话,有一名自称是副院长的过来接待。杨霞跟着副院长先去了食堂,有几个老人在餐厅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副院长介绍说,有的老人喜欢在房间吃饭,我们平时不作要求。饭菜一般中午两荤一素,晚上一荤两素。杨霞看到所谓的荤菜是豆皮炒肉和土豆炖鸡,几位老人的碗里都只有零星的肉。副院长似乎意识到,解释说,我们这里主要供养的还是城市三无老人,供养标准比较低,要治病吃药,还要买衣食住行等生活必需品,做不到大鱼大肉。
杨霞在副院长的带领下,又看了按摩室、健身娱乐室等设施,设施设备都很少,想来只是为了有,再说老人也玩不来。比如按摩室只有两张按摩床和五个按摩洗脚盆。院内供养的五保老人有四十多人,代养的也有二十多人,哪里够用。
在代养区域,几乎都是躺在床上的老人。副院长介绍说,能自理的老人,大多数不愿意到我们福利院来,费用是一个方面,关键是观念没有改变过来,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家人实在照顾不过来,才会送到这里。
在一个房间,两位服务员正相助给一位老奶奶喂食。一人扶着老人坐在床上,另一人端着碗,喂稀饭和菜汤。不断有米汤和菜汤从老人嘴角流下,扶着的服务员不停地用手中的毛巾给老人擦拭。
看到此,杨霞虽然觉得心里难受,还是比较满意福利院的服务,便问多少钱一年、如何办手续等具体事情,副院长带杨霞到四楼窗边,指了指院墙附近的一片荒地说,不瞒你说,目前我们还真没床位,排队的已经有五十多人了,要等在这片地上建好房子才有机会。您可以先登记。说起原因,副院长抱怨说缺钱啊,财政穷了,地征过来两年,政府没钱投资,没法修起来。另外我们服务员大多数是临时工,一个月的工资比超市站柜台的低多了。
从福利院出来,杨霞有了一个念头,想反正一千万不是自己的,万一找不着许先生,不如领了奖,把钱捐给福利院,条件改善了,就算父亲不愿意来,自己将来肯定要住,那时候条件好,住得也舒心。想到此,杨霞掏出电话又把许先生的号码拨出去,依然还是关机的提示音。
半路杨霞下了公交车,走到许先生可能住的小区,看到门口墙上贴的寻人启事还在,到门房问了问,门卫一脸不知。杨霞在小区转了两圈,希望可以碰到,出门时,杨霞想,许先生该不会出车祸了吧?就给在殡仪馆工作的朋友打电话,让他帮忙查查有没有外地姓许的二十多天前出车祸去世火化的。杨霞说了开奖后三天的时间,朋友查过之后,回电话肯定没有。
杨霞想,以后每天一个电话,直到兑奖到期前两天,如果还不能找到许先生,就自己去兑奖,全部捐给福利院。
兑奖后,工作人员微笑提示,希望您给福利事业做贡献,捐一点钱。杨霞说,我可以捐给洋县福利院吗?得到工作人员的肯定答复后,杨霞说,八百万,全捐了。
工作人员面面相觑,一个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负责的工作人员关心地问,您中奖领奖税后的八百万全部都要捐给洋县福利院吗?杨霞肯定地点点头,都捐了。工作人员再次问,您可以不捐,自愿,如果捐,一百万,两百万,都行,表达心意吧。杨霞问,全部捐了你们不要吗?工作人员说,那我们代表民政系统特别是洋县福利院感谢您的爱心。
办理手续前,杨霞提了三点要求,一是钱要全部给洋县福利院建新房;二是要保密,不能透露给任何人、任何单位她领奖和捐款的信息;三是和第二点相关,不能有任何相关的新闻报道。
走出省福彩管理中心大门,杨霞舒了一口气,迎着初冬尚且温暖的阳光张开双臂,伸了一个雄壮的懒腰。杨霞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儿子没接,回信息说在听课。杨霞发了个信息说,儿子,老妈很想你,春节一定要回来,要给你爷爷和老妈带礼物。儿子回了一个字,钱。杨霞回,自己挣。
依然如往常一样按时打开店门,依然关机后店里卫生仔细做完才回家,生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三天,销售员交流QQ群炸开了锅,大家热烈讨论一条消息,来源是省福彩网站的,说一个神秘的爱心人士,中大奖后,将税后的八百万全部捐给了福利事业。讨论的内容大多数猜测这个人是哪里的。还有人猜测是本县的,甚至有人说是杨霞。杨霞心惊胆战起来,打开网站,果然有那条消息,当然说的不是很具体,甚至没有说是男人还是女人领的奖。杨霞很气愤,说好的保密呢。她躲到僻静处,给省福彩管理中心的负责人打电话质问,中心领导解释说,报道很保密,没有涉及到具体人和地点,请她放心,还说这样的义举,实在值得大力宣传。杨霞仍然不满,说白信任你们了,令人心寒。中心领导保证,不再进一步宣传。
不断有彩民打来电话问是不是她,万主任还亲自到店里来问了一趟。不知为什么,杨霞觉得比之前刚中奖的时候还紧张。但是对于所有疑问,杨霞一口否定,并自嘲说,要是自己中奖了,还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全部捐出去。店子关门,自己周游世界之时,才是真的中奖了。
蜚短流长,杨霞店里的生意却好起来。或许新彩民是因为流言才到店里来的,要看看这个憨傻捐出全部大奖的店主啥样吧。这些都不重要,杨霞担心的是,万一许先生听真了流言,找自己怎么办。杨霞便在晚上去到那几处贴寻人启事的地方,将启事全撕了。
老妈过了头七,杨霞把老爹接过来住了几天,又带老爹去福利院看了看。依然是上次接待的副院长,很高兴地告诉杨霞,说上面突然来了一大笔钱,二期工程已经开工了。是的,机器轰鸣呢。杨霞老爹比较满意福利院的环境,说为了让杨霞省心,能住就住吧。
消失了两个多月的许先生突然冒了出来,电话里问杨霞,自己买的彩票中奖了没有。杨霞说,哪能呢,我还找你好一阵子,二百多的购彩票钱还没给,哪天到店里给我。许先生说,如果真中了,你又去兑奖了,也不要多的,一半,四百万必须给他。杨霞说,真没有中。许先生说,撒谎是很容易被戳破的,到省福彩中心查一查领奖记录就清楚了。杨霞急了,真没有中奖啊,你买的彩票还在我这里,不信你来看。可是许先生偏不信,突然闯入杨霞的店子里,掐住杨霞的脖子,大声吼,你还我一千万,你还我一千万。杨霞觉得喘不过气来,要死了一般,浑身大汗淋漓,使劲一蹬脚,醒来了。
大冬天的,睡衣全汗湿了。幸好是个梦。杨霞拿过手机准备看时间,电话上有一个未接来电,打开一看,正是那个熟悉的号码139XXXX5199。
选自《作家林》2017年第3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