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芙荭
望九给白崇德老人打吊瓶时,捏住他那瘦得麻杆似的胳膊,就像捏住一片焦黄的树叶,生怕一动就会碎了。白崇德的胳膊除了骨头就是皮,跟个风干的羊蹄差不多。望九握着针有点束手无策,半天找不到下针的地方。那血管看起来鼓得老高,一条条蚯蚓似的,可针一扎就跑针就鼓包。等他好容易把针扎上,头上已起了一层密密的细汗。
就在刚才,白崇德老人又在生死路上挣扎了一回。
早晨起床,望九将他给白崇德老人熬好的中药送来,这是他新起的方子。他服侍老人将药喝下去正准备走时,老人拉着他的手就是不放。老人的手已没什么力气了,可又是那样坚决。他明白老人是想他陪着说说话呢。这几天,老人的大儿子白朝南回来了,老人有儿子陪在身边,望九每次送完药就走,老人的儿子白朝南长年不在家,望九想多给他们父子留些空间说说话。
望九就在白崇德老人的床前坐了下来。说是两个人说话,其实是望九在说,老人在听。偶尔的,老人会扯起嘴角笑一下,或是应一声。这样的场景不止一次地在望九和老人的生活中出现过,安静而温馨。望九知道,对于久病在床的老人来说,这也许比药物更有疗效。可这一次,望久说着说着,发现老人有些不对劲儿,半天了竟然没见老人回应。望九喊了一声,没见老人动静,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动静。望九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他跑过去用手在老人的鼻子前一试,一下子就慌了神。老人竟然没一点气息了。他掐住老人的人中,赶紧从身上掏出火针找着穴位扎了几针。望久说,老爷子呀,你可别吓我呀。望久的火针很厉害,村子里许多老人都曾被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过。他相信这一次白崇德老人也会没事的。
果然,过了一会儿,老人竟然长长地吐出了一口弱弱的气。
老人睁开眼,看着望九给他手上扎着的吊瓶,说,我怎么了?
望九的心还在突突地跳,嘴上却说,你说你这人讨厌不讨厌,和你说话呢,你竟然说着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给你挂点葡萄糖增加点营养吧。
进入三月,天气就开始变得暖和,风好像是从嘴里哈出来的,暖暖的,潮潮的,味道都是甜甜的。扎完针,白崇德老人就睡着了,嘴里发出了轻轻的呼噜声。好像刚才那惊险一幕不曾发生过似的。
望九也有些恍惚,刚才那一幕是不是真的?
望九走到窗户前打开了一扇窗,一缕阳光就黄黄地跳了进来。屋子里一下子就被点亮了。一只蚊子也随着阳光飞进来,在屋子里飞了一圈,落在了白崇德老人的鼻尖上。望九用手轰走那只蚊子,心情总算平静下来。
这一会儿,白朝南又不见了踪影。白朝南对他父亲的病总是没有多少耐心,他一听见他父亲的呻吟,就焦虑不安,甚至烦躁和恐慌。每次,只要望九一出现,他就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望九想,他大概又去屋后坡上的那棵树上打电话去了。村子里手機信号不好,只有屋后山坡上那棵树上有信号。这几天白朝南一天好多次爬到那棵树上打电话。那是棵梨树,树上的花开得正热闹,一蓬一蓬的。每次打完电话回来,白朝南的身上总会带回来几片花瓣。
白朝南在城里的生意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他想让弟弟白朝北回来先替替他照看一下父亲。虽然两人多年前就有了明确分工,两个老人,兄弟两人一人负责一个。父亲由白朝南养老送终,母亲则由弟弟白朝北负责。母亲在世时,这事好像并没那么泾渭分明,两个老人平时相互依赖相互照看着,家里有了大事小情,两人一商量,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倒显得是一团和气,一片安详。两年前,白朝南母亲突然去世,弟弟安葬母亲,好像一下子把他在这个家庭里的股份抽掉了,完全成为一个旁观者了。只是逢年过节才 回来看看,尽尽一个当儿子的义务。
这样,白崇德老人的生活就成了问题,白朝南想把父亲白崇德接进城里去和他一起生活,可白崇德老人说什么也不愿去。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一块石头,一棵树都让他感到亲切,他甚至觉得村子里那一座座坟堆都比城里那些人有温度。白朝南在城里的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他可以挣大把大把的钱,可以在城里呼风唤雨,可他奈何不了他父亲。父亲是个倔强的人,说话做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加之那段时间,村里人都在谣传白朝南在城里又娶了一房媳妇,两个媳妇两个家,白朝南有时都迷茫两个家哪个家是他的家呢,何况白崇德老人。
后来,白朝南就找到望九,他愿意每月出一千块钱,希望望九能帮着他照看他父亲。望九是村医,和白崇德老人最处得来,也只有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父亲虽然年岁大,可平时生活起居倒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怕有个三病两痛时,跟前有个人照应。
望九就答应了。
这一次,事出有些突然,平时倒没什么,但老人病重了,身边总得有个亲人陪着。望九就把白朝南叫回来。白朝南陪了老人几天,天天到屋后的那棵树上打电话。真的好像遇到什么难缠的事了,就向他弟弟白朝北发出求救的信号,可弟弟白朝北迟迟不见回来。为此,两个人还在电话里吵了起来,两个人似乎吵得很凶,白朝南爬在树上,一只手握着电话,那只抓着树枝的手不停地摇,梨花被他摇得一片一片飞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梨花雨。
白朝南还没有回来。望九掩了门走进院子里。屋外的阳光真好,黄灿灿的。望九看见自己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影子也喜欢好天气,太阳一出来,所有影子也都跟着跑出来了。房子树木花草都拖着个长长的尾巴。道场边上停着一口棺材,黑黝黝的都能照出人的模样来。没有风,但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土漆的味道。几天前,白朝南就将望贵请来,他们将白崇德老人的寿棺抬进院子,让望贵在这棺材里刷一层漆,贴一层绸子,再刷一层漆再贴一层绸子,总共贴了八层绸子刷了八层漆。大家都说白朝南孝顺,光这土漆和绸子都不知要花多少钱呢。白朝南说,老爷子这往里一睡,就再不会挪窝了,咋的也得给收拾好点。
望九觉得心里别扭,老爷子还在床上躺着,就开始给他筹办死的事了,老爷子要是知道了心里会是什么滋味?这不是明摆着想老爷子赶快死么?真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呀!可白朝南却有他的理由,他说,他是想给老爷子冲冲喜,让老爷子赶快好起来。老爷子身体好了,也就不遭罪了,我回城里也就能安心了。像这样一天天熬着也不是个事。望九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那几天,他出来进去就把门关上,窗户也不打开。那刺鼻的土漆味道被关在了门外。自然,春天的气息也被死死地关在了门外。
望九在道场边坐了下来,他掏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春天的太阳晒在身上真舒服,温暖又不爆裂,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丝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整个冬天都缩着脖子的树木,此时也都张开了身子。从这里望去,远处山上已有了一层淡淡的绿意。那绿似有若无,仿佛飘在树稍上似的。冷不丁开出的一树桃花,就特别显眼。要是在以前,这个季节正是村子里最忙活最热闹的时候,村子里到处都晃动忙碌的身影,地里干活的男人,河边洗衣的女人,还有在树林里追逐的孩童们,他们的欢声笑语把个村子填得满满当当的。而此时整个村子就像吃多了安眠药似的,是如此的安静。这几年,村子里许多人都出门了。村子越来越冷清了。
望九已习惯了这种安静,他甚至害怕热闹。现在,能让村子热闹起来的,也只有死人这一件事了。村子里死了人,无论多忙,大家都会丢下手里的事从四面八方赶回村子,为死者送最后一程。因此,村子热闹一次就会少一位老人。望九记得,上次的热闹是在去年夏天,望财的爹被发现时,都不知死了多少日子了。一个人没病没痛,说死就死了。望九后悔得要死,要是望财爹真是有病或许还死不了,那样的话,他就可以隔三差五地去看看。也不至于死了好多日子还没被人发现。
安葬完望财爹,村长提了一只新买的洋瓷盆找到望九。村长说,望九呀,村里这些老人的情况,你比我还熟悉,他们年岁大了,儿女也都没在身边,望财爹的死给了我们一个深刻教训呀。你看那电视上说得真是对,人老了,睡一觉,醒了,一晚上过去了,睡一觉不醒,这一辈子就过去了。我给每家每户也都发了一只洋瓷盆,以后每天早上起床了,你就站在你家道场边敲一敲这洋瓷盆,只要他们好好的没什么意外,他们也会敲一敲洋瓷盆给你个回应的。说着,村长就提了那只洋瓷盆走到望九的道場边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当当当地敲了起来。洋瓷盆的声音厚实而又尖利,果然,村长手里的盆声刚停下,满村里都响起了洋瓷盆的回应声。
村子里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
从那天起,望九每天早上起床,就会提着那只洋瓷盆站在道场边当当当地敲起来,然后,静静地等待着老人们洋瓷盆的回应声响起。一家,两家,三家。一时村子里敲盆声此起彼伏。望九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直到所有的洋瓷盆声音回应完了,他的心才踏实起来。
望九在道场边坐了一会儿,有些不放心白崇德老人,他回屋去看了一次,吊瓶里的药打了还不到三分之一。白崇德老人依然静静睡着,那呼噜声听起来好像比先前有力些了。从窗子溜进来的阳光懒懒地躺在屋子中央,窄窄长长的,像一条金光大道一直铺到了门边。望九沿着那条金光大道又走了出来。
望九刚走出门,就听到了一声羊的叫声,然后,他看见村长母亲手里牵着一只奶羊站在门前那棵樱桃树下向他招手。
村长父亲也病了,是食道癌,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吃东西都有些困难了。村长就去买了一只奶羊喂着,倒是这羊奶还能喝进去一些。昨天,望九还给村长父亲开了几副中药,村长去取药时说,他们一家人现在吃饭时,都不敢大嚼大咽,生怕老人听了难受。
望九叫了声婶子,就向她走过去。
村长母亲问,望九,朝南他爹的病好些了?
望九不明白村长母亲问这话是啥意思,便说,这不一直在床上躺着呢。
村长母亲说,上午,我在对面地里放羊时,我看朝南他爹从屋里走出来,我还以为他的病好些了呢。
望九有些吃惊,说,你看见崇德叔从屋里走出来了?
村长母亲说,是呀,我看见他从屋里走出来,一直走到这棵樱桃树下,在这里站了一会儿,才又走回屋去。
望九听了这话,心里咯嘣一声,他朝那棵樱桃树望了一眼,樱桃树上挂满了花蕾,有几只耐不住寂寞率先开放的花,稀稀拉拉地挂在枝头上,看起来倒显得有些孤单和可怜。
望九说,你一定是眼睛看花了。那可能是崇德叔的儿子白朝南。白朝南都在屋好多日子了。
村长母亲说,怎么可能呢,我虽然老了,可我眼睛好着呢,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我的奶羊都看见了,它还对着他叫了一声。
按时间推算,那正是白崇德老人死了一回的时间,望九正在掐他的人中,给他扎火针呢,老人怎么可能在那个时候走出门跑到这棵樱桃树下?难道那是老人的魂魄?
白崇德老人死了一回,只有他望九一个人知道,甚至连白崇德老人自己都糊里糊涂的,他或许以为他是睡着了又醒了过来,和往常每次睡觉一样。望九心想,要是村长母亲看到白崇德老人在那棵樱桃树下站了一会儿,没有回屋,而是沿着樱桃树前那条路走了,他还能不能救活老人呢?
樱桃树下的那条路一直通向村外。
村长母亲说,初五晚上,村里的狗叫了一夜。望九,不知你听见没有?
那狗就不是在叫,而是在哭呀,像是一个老妇人似的哭,如泣如诉,凄凄哀哀的,就跟死了儿似的。一直到天快亮时,总算才停歇下来。没有狗叫的村子,陷入了死一样的安静。
后来,有人还说,那天晚上,就在天亮之前,村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那叫声撕裂而悲怆,第一声在村子东头,第二声就跑到了村西头,中间还夹杂着哗啦哗啦的铁链子声音。不过望九并没听到那叫声,那时他已睡着了,狗叫了一夜,他实在是太困了。
村长母亲说,望九,阎王爷不知又要将谁给叫走?你说我们去问问望贵,他会不会给我们透露一点信息?
望九和村长母亲同时转过头,望贵的房子就在不远处。此时,望贵正在他家房山花晒太阳。他的身子靠在墙上,就像贴在墙上的一片影子。村子里人都说,望贵这几年正在给阴间当差,他白天迷迷糊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就跟被盐腌过的韭菜,一到晚上,就带着黑白无常满世界地去抓人魂魄,一旦谁的魂魄被他们抓走,这人必死无疑。因此,村子里谁个的魂魄被抓走了,只有望贵会提前知道。
望九心里明白,村长母亲担心的是他家那个患了食道癌的老头子。不仅是她,村子里只要家里有年岁大的患了病的人,谁不揪心呢?这些天,村里要死一个人的谣言就像雾一样笼罩着整个村子,这个谣言让许多人心生焦虑,恐慌不安,谁都不愿这种不幸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望贵倒成了村里的红人,他那平时很少有人光顾的院子,开始有了晃动的人影。大家都想从他嘴里讨一点口风,那怕是蛛丝马迹的一点信息。可望贵守口如瓶。大有都知道,望贵不是不想说,他是不敢说,一旦他泄露了天机,他将会受到惩罚。
望九不想去见望贵。他不喜欢望贵。他说望贵就是个奸细,吃着阳世的饭,却当着阴间的差。是他让整个村子都陷入到恐慌和无助之中。
村长母亲牵着那只奶羊走了,她向望贵家的方向走去。这个年轻时是那样漂亮的女人,如今真是老了,背有些驼了,那只奶羊稍微跑快一点,她都控制不住了。
太阳刚刚落山,白朝北回来了。
下午,白朝南就吩咐望九将老婆早早叫来,他让望九老婆好好准备一顿晚饭。白朝南说他弟弟白朝北就要回来了,他们一家人好容易聚到一起,晚上得好好吃顿团圆饭。明天,他就得回城,去处理他的生意。白朝南说这话时,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白朝北回来时,身后还跟了一串人,他们背的背,扛的扛,驮的驮,走在黄昏的村道上,就跟个马帮似的。等他们越走越近,望九才看清,那些人背的扛的驮的,全都是准备办丧事的用品:火纸、香烛、孝帐,甚至连同纸扎的灵屋、金童玉女、金山银山、小车电器都一一准备好了。
望九吓了一跳,把他们拦在门外,说,老爷子还好好地躺在床上呢,怎么就把这些晦气的东西弄回来,这不是咒老爷子么?白朝北戴着一幅眼镜,看起来要比白朝南斯文许多,说话也文气些。他说,望九哥,爹是我们的爹,我们怎么能咒我们的亲爹呢。这不是顺车就捎回来吗,这些东西迟早是要用的,也放不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突然有什么事了,弄个措手不及怎么办。
晚饭还算丰盛,四个凉菜,四个热菜。一家人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吃顿饭了。虽然儿媳和孙子孙女们没有回来,但白崇德老人还是很高兴,他竟然坐了起来吃了好多菜,还喝了两盅酒。
吃饭时,屋外的狗过一会儿就叫几声。望九总觉得院子时有身影晃动。他走出去,却什么也没有。狗不叫了,夜就出奇地静。静得让人惶恐不安。傍晚白朝北回来时,村子里一定有许多人看见。那些火纸、香烛、孝帐以及纸扎金童玉女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望九心里明白,就在这个夜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游荡着呢。那个谣传已经让所有人寝食难安,让所有人心力交瘁了。
望九回到屋里,朝南和朝北都不见了人影,只有白崇德老人一个人静静地靠在被褥上。望九老婆刚刚端上来的一盘菜还腾腾地冒着热气。望九问,朝南和朝北呢?望九老婆说,两个人好像都有急事,到后面坡上去打电话去了。白崇德老人抬起头看了望九一眼,说,不管他们,你们吃吧。望九说,这兄弟俩真是的,陪老人吃顿饭都不消停,有啥子火烧房的事,这么要紧。说着就走出屋子。
望九走到房山花抬头向后面坡上望去,黑黢黢的后坡上,果然看见有两束蓝莹莹的光,就像一双狼的眼。
望九心里有些难受,这兄弟俩陪父亲吃饭,却连一筷子菜都没给他夹过。现在又忙着去后坡上打电话,好端端的一顿饭却吃得如此冷清。
望九回到屋想把老人抱起来放到床上休息一会儿。他刚把老人抱到怀里,觉得老人的身子抽搐了一下。
望九叫了一声崇德叔,老人没动静。再叫一声,还是没动静。
望九赶紧用一只手掐着老人的人中,一只手从怀里掏出火针给老人扎。老人竟然一点反应没有,好像那火针一针一针地是扎在别人身上一样。
望九开始尝试着给老人做人工呼吸,做心脏复苏,都全功尽弃。
望九还从来没有如此的冷静过,他将老人的头抬起来,抽掉了老人头下的枕头,再把老人的头平放下去。他从桌子上他背来的那只药箱里取出了一只老旧的木盒子,木盒子旧得都有些发亮。望九将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轻轻打开,从里面取出一粒羊屎蛋大小药丸,他用筷子撬開了白崇德老人的嘴,将药丸放进去。之后便静静地坐在白崇德老人的身边。
望九听见屋外的狗又叫了几声。
是白朝南和白朝北打完电话回来了。两个人一进屋,就开始吵吵着喝酒。他们身上还挂着几瓣带着夜露的桃花。白白的。喝了两盅,两人才发现气氛有些不对,这才回过头向床上看去。白崇德老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望九坐在那里像一块木头。
白朝南喊了一声爹,又喊了一声。喊了三声,都没见动静。
白朝北说,望九哥,我爹他是不是死了?我爹刚不是还好好的么?吃了那么多的菜,还喝了两盅酒,怎么说死就死了?
兄弟两人往床前走去,却被望九死死拦住。望九说什么也不让他们靠近一步。
白崇德老人死了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时间不长,屋里屋外都挤满了村子里的人,他们开始着手操办老人的后事。村长也来了,自然,他是操办这场丧事的总指挥。他让白朝南赶紧给老人烧落气纸,他说,人都死了这长时间了,落气纸不烧,寿衣也不穿,是想弄啥子,让老人在那里挺尸吗?
可任凭怎样,望九却不让任何人靠近老人半步。
白朝南抱着白崇德老人的寿衣站在那里,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办。望九就像一只护犊子的狼一样,守护着老爷子的尸体。
白朝南说,望九哥,我知道这两年你和我爹处出了感情,说实话,你比我们这亲儿子对他都好。可现在我爹他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赶紧给他穿上寿衣吧,让他安安生生地走吧。
望九这才说,崇德叔没事的,他还没死。你们来摸摸,他的胸口他的手心还有他的脚心都是热乎乎的,我刚刚给喂吃了我家祖传的救心丸,让他静静地睡一会儿吧,睡一会他就会好的。他拉着白崇德老人的手,就静静地坐在那里。
村长说,亏你还是医生,人的死活你都分不清。好,我们现在去收拾老人的棺材,等收拾好了,时辰一到,人还没活过来,那就没办法了。
村长气呼呼地走出屋子,白朝南也放下了怀里抱着的寿衣走出了屋子,他们去指挥人收拾寿棺去了。
望九起身关上了房门,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
他静静看着白崇德老人,一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白崇德老人好像是睡着了似的,看起来是那样的安详,他伸出手又去摸了摸老人的胸口,还是热乎乎的,老人的胳膊腿也都软软的。他甚至掰开了老人的嘴去看了看他放进去的那粒药丸,那药丸竟然化去了大半。望九就更加相信老人没有死,他只是暂时的休克,他相信他父亲传给他的药丸一定会让白崇德老人活过来的。
望九看着躺在床上的白崇德老人,两个人相处的日子历历在目,老人喜欢喝酒,每顿饭都要喝几口,老人喜欢晒太阳,没事时望九就陪着他坐在墙根下,两个人不说话,眯着眼晒一上午,任那鸟在树上叽叽喳喳,院子里鸡飞狗跳。望九过几天就会上山去采一次草药,草药一采回来,老人就帮着炮制。有一次,两人正在那里炮制药,老人突然对望九说,啥时把你的宝贝拿出来让我瞧一眼?望九说,什么宝贝?我哪有什么宝贝。老人说,就是那能救人命的药丸。说着老人竟然还扭捏了起来,我想订制一粒,到时……
望九说,我哪有什么救命的药丸,那都是传说。
其实村里的许多老人都知道,望九父亲制作的药丸是能救人命的。
望九父亲还刚刚二十出头,村里发生了一件事。那时候村子里很穷,家家户户都没有粮食。村里规定,不管是谁家过红白事,村里都给补助50斤粮食。因此,要想吃顿饱饭,就只能等着死人了。特别是小孩儿,就盼着村子里天天都能死个人。
那年夏天,村子里的一位老人死了,大家都手里拿着碗筷等候在老人的门外,等着给那老人办丧事,等待着一顿饱餐。可望九父亲守着那个病人,说什么也不准人靠近,他说人根本就没死,他给那个老人吃了一粒药丸,就那样守着那个老人,等了整整一天呀。谁能想到,那老人真的就活了过来。老人是活了,可全村人苦苦期待的一餐饱饭没了。所有人都恨死了望九的父亲。
咣当一声,门被撞开了,望九吓了一跳。村长和白朝南带着一帮人进来了。
村长说,怎么,人还没活过来?我们可是给你留足了时间的。他手一挥,说,赶快给穿寿衣,入殓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
望九也急了,他张开手臂不让人靠近,他说,求求你们了,再等等吧。
白朝南说,望九哥,我爹都死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不让烧落气纸,你不让穿寿衣,你就让他这样在这里挺尸,你什么意思?是我们哪里得罪你了,你是不是担心我爹死了,你就挣不到每月的一千块钱了?你放心,你要是缺钱的话,看在你辛辛苦苦照顾我爹这几年的份上,我给你一笔钱。求求你了,让我爹尽快入土为安吧。
望九的心像被人拿刀子戳一样难受,他只是觉得老爷子真的没有死,他想救活他,哪怕是有一点希望他也不想放过。没想到大家是这样看他,白朝南是这样理解他的。
望九放下了手臂,他缩在床角,任由他们给白崇德老人穿上寿衣,再把他放进棺材里去。他们在把老人放进棺材的一瞬间,望九仿佛看见老人的手指还动了动。可没等他说话,他们就盖上了棺材盖。想着老人就此和他阴阳两别,望九的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
白崇德老人一入殓,门外的喇叭就吹了起来。唱孝歌的操起了锣鼓家伙什一边敲一边唱:
歌郎挎鼓进孝堂,
看见孝堂好风光。
金棺银凳置中央,
纱灯高照满炉香。
瓦盆钱纸烟火旺,
灵屋精巧又大方。
满堂宾客来吊唁,
孝男孝女跪两厢。
亡人有福不会享,
独自离去硬心肠。
子女哭得泪汪汪,
报恩不知到何方。
望九搬了只小凳子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棺材边,那吹呀唱呀似乎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棺材底下点着一盏长明灯,那灯光昏暗而又慵懒,好像是要睡着了似的。
半夜时,天气有些凉了,早春的天气就是这样,昼暖夜凉。有人在场院里生起了一堆火,黑夜立马被火光烧出了一个洞,红彤彤的。就在人们起身准备往那堆火走去时,望九突然听见棺材里似乎有动静,先是哼了一声,接着好像是指甲抓在木头上的声音。望九将耳朵贴到棺材上又听了听,真的,望九听到棺材里好像有一只小老鼠正在轻轻地啃噬着木头,裤擦裤擦的。
望九站起来就要掀那棺材盖。望九说,快来人呀,人活了!
听到望九的叫喊声,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是的,棺材里真的好像有老鼠啃噬木头的声音。声音细细的,轻轻的。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生怕一出声那声音就没了。
望九喊,你们快来帮忙呀,真的,人活了!
这时,村长和白朝南从外面走进来,村长看见望九正要掀棺材,喊了一声,望九,你要做什么?
望九说,崇德叔活过来了,真的,我听见声音了,赶紧把棺盖打开吧。
村长说,望九,你是疯了吗,老人死你都让他死不安宁!
不信你问问他们,他们也有人听见了的。望九说完回过头,所有人都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截朽木一样,没有一个人说话。
村长说,你们都听见了吗?谁听见了,说呀?
我说的是真的呀!望九说,你们不是都听见了吗,怎么不说话呀!你们说话呀!望九用肩扛着棺盖,求求你们都来帮帮忙吧。崇德叔真的活了。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去帮忙。望九有些绝望。他觉得他就像屋外的那堆火,烧得再旺,也将那黑夜烧不透。
这时,望九看见他老婆从门外急匆匆走了进来。她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胳膊说,望九,别闹了,人死怎么复生呢。你是太累太伤心产生幻觉了。走,我扶你去休息一会儿。说着便将望九拖到了白崇德老人的房间里。他们刚进门,屋外的锣鼓家伙什又敲了起来。
望九说,崇德叔真的没有死!明明他们都是听见了棺材里的响动了,为什么都不说话?为什么就不帮我将棺盖掀开?
外面的锣鼓越敲越响,几乎将望九的声音掩盖了。
望九老婆將望九扶到白崇德老爷子的床上,她去给望九倒水时,手竟然有些抖。她悄悄地将手里的那包安眠药放了进去。她把水端到望九面前,说,望九,听话,喝点水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还要送老爷子上山呢。望九老婆说着,那泪哗地流了下来。
望九喝了老婆递给他的水,躺在了老人的床上,他感觉那床还是温热的,还留着白老爷子的体温。
望九躺在床上,竟然不一会就睡着了。睡梦中他和白崇德老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老人说,望九,我给你玩个把戏吧,望九说,你能玩什么把戏?白老爷子就让望九去搬来一张小方桌,白老爷子将一只装了水的碗放在地上,然后让望九将小方桌反扣在碗上,他燃起一枝香,双手合十,对着空中说,小鬼快来推磨吧,小鬼快来推磨吧。望九看见那张小方桌竟然在那只碗上旋转了起来,而且越转越快。
望九就醒了。
屋外一片死寂。他打开房门,堂屋里没有一个人。他打开堂屋的门,外面也没有一个人。他看见门前的那棵樱桃树上的花还像昨天一样开着。远处,村里人正抬着白崇德老人的寿棺向山坡上走去,喇叭声锣鼓声响成一片。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