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宏兴
星期天的早晨,父亲站在门口涮完牙,一进屋,正迎面遇上小妹扛着锄头下地去,她的手里还拿着家里的半导体收音机。小妹锄地喜欢把收音机放在几米远的地方,一边锄地,一边听里面一男一女讲授英语。小妹是个中学生,虽然营养不良,但掩饰不了她青春身体的生长。小妹是个懂事的孩子,每个星期回来,都泡在田地里,尽可能多地帮家里做点事。小妹是村里惟一在上中学的女孩子,许多人就不屑,认为在女孩子身上花钱是白搭。可母亲不这样想,母亲虽然是个不识字的农民,但她觉得识字的好处,她拼命也要让家里的每个孩子都能上学读书。
母亲在屋内做早饭,一边烧着锅,一边想着小妹明天就要上学的学费和生活费问题。她心里像一团乱稻草一样,想掏出来放在灶堂里,一把火烧了,但烧不了,心里更加地乱。
做好了早饭,母亲从灶下站起身,拍拍身上粘着的草屑。看到父亲坐在桌子前,往大粗瓷碗里打了一个鸡蛋,然后用筷子搅拌,再用开水冲了喝。
母亲走过来,把粗大的手在围裙上擦擦,对父亲说:“小妹上学要钱,可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我们家里不管大小都把小妹直呼小妹,不喊她的大名。
这事母亲不说父亲也知道的,父亲停下手中的筷子,问:“怎么办?”
母亲说:“我想了,只有去借钱。”
父亲端着碗的手停在了半空,叹息了一声说:“那就借吧。”
母亲说:“你去借。”
父亲喝了一口鸡蛋汤,然后把碗放在桌子上,说:“我不去借,我上哪去借钱?”
父亲最怕借钱,借钱是拿自己的热脸蹲人家的冷屁股,不好受,父亲身上又有大男子汉的味道,他受不了这口气。
母亲说:“昨天,你弟弟打工回来了,身上肯定有钱,你去借他还能不给你这个当哥的面子。”
父亲一听,就气咻咻地大声说:“我的天,你真促狭,怎么给我出这个馊主意,你不知道我和他尿不到一壶?”
母亲停了一会,说:“你必须要去,我都码算过了,这是一笔不小的钱,村里只有他有。”
父亲扭过脸去,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去低这个头,去年为了地里放水,他打了我,这口气我还没咽下,你现在又让我去上门找他借钱,这不是在打我脸吗?我不去!”
父亲一生气,说话就不顺畅,脸也憋得通红的。父亲虽然与小叔是亲兄弟,积怨很深,虽然同住在一个村子里,但两家基本上不往来。去年,小叔为抢田里的秧水,曾把父亲一把推跌坐在烂泥田里,要打父亲,父亲至今想起心里还是生气。
“我怎么不知道?知道。但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借钱是为孩子上学,也不是赌博抽大烟,有啥难看的。”母亲知道父亲的心思,耐心地劝解着,说,“我们家这些小老虎快要睁眼了。”母亲常说我们兄弟几个人是没睁开眼的小老虎。
父亲没有作声,只是使劲地挠着头,本来就乱的头发,现在就更乱了。父亲挠了一会,又叹息了一声,把手中的大粗瓷碗往桌子上一蹾,说:“甭说了,我舍下这老脸去求一下吧。”
父亲刚出门,母亲又喊了他一下。父亲站住,疑惑地看着她,母亲交待说:“他要说难听话,就忍忍,不要两句话一说脾气就上来,吵起来了啊。”
父亲觉得母亲真是噜苏,没有吱声就走了。
父亲低着头走着,一段短短的路,父亲走得那么难,觉得如上高山。
走到村子了,喧闹声涌起来。小叔家的那几间砖瓦房后面有几棵高大的杨树,刚萌出的叶子远远望去还没有茂盛,枝头显得光秃秃的,但在父亲的眼里却散发着高贵逼人的气势。
父亲忽然折转身,往队长家走去,他想去队长家想想办法,或许也能借到钱。
队长和父亲关系不错,过去父亲一直是生产队里的会计,他们俩的合作常被队里人说是毛主席和周总理的关系。现在,生产队虽然早解散了,但他俩的关系还一如往常,队长的威信还在,村里人还习惯地喊他队长。
父亲到队长家时,队长正扛着锹准备下地去。队长看到父亲站住了,热情地招呼着,父亲这时绷了一路的脸才松弛下来。父亲进屋坐下来,队长坐在对面的凳子上,点着烟抽了起来,队长有抽烟的习惯,他喜欢用牙把烟屁股咬着抽。
隊长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笑着问:“有事吗?”
父亲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出想借钱的事。
队长的眉头顿时皱成了一小把,队长说:“我家里哪有钱?我家小五也回来要学费了,我正愁死了。”说完吐了一口烟,又补了一句,“如果有钱还不是一句话。”
父亲开了口,队长没有钱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一边说一边用粗大的手掌不停地抹着嘴巴。父亲相信队长的话是真的,他怎么就没想到队长家日子过得也紧巴巴的?队长焦急地替父亲想办法,说着说着队长把烟屁股吐了,一拍大腿说小叔昨天打工刚从城里回来,应该有钱。“你兄弟有钱,你去借。”
父亲苦笑着摇摇头,说:“我也码算到了,我走到他家屋后又不想去了,你知道,我们兄弟俩尿不到一壶。”
队长说:“你俩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会帮你的。”
父亲说:“我们亲兄弟,还不如我俩这个隔姓兄弟哩。”
队长说:“我带你去借,你不要说,我去说,他要不借,我骂他,不用你骂。”
队长说着,就起身往门外走,父亲不情愿地跟在后面,想,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啊,要是关系好,这点事哪用得着别人来参与哩,倒觉得他和队长是亲兄弟了。父亲越想越生气,他停下脚步。队长走在前面,不时大声地咳着,听不见后面父亲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见父亲站住了,就跺着脚说:“呀,走呀!”
父亲低着头又跟上来。
小叔这次回来,是为小儿子(我的堂弟)又不愿读书的事。
小叔家的几个儿子,天生与读书无缘,早早就下来跟小叔进城打工了,小儿子在家上学,从小学到初中,学习还算过得去,一直是小叔的一个安慰,可这学期上到一半,小儿子也不愿上学了,小婶只好让小叔回来解决这事。
小叔也为这事头痛着。
早晨,小叔坐在桌子前喝茶。小叔原来是一个农民,风里来雨里去,挺辛苦的,自从去城里打工后,就养成了许多跟乡下人不一样的生活习惯,比如喝茶。一个农民早晨起来,一般都是要忙忙碌碌的,但小叔却悠闲地坐在桌子前喝茶。小叔不喝隔夜的开水,要一早烧开的,倒到透明的玻璃杯里,看茶叶在水里翻滚,然后静下来。小叔就开始喝茶,滚烫的水烫得嘴唇一缩,但小叔就喜欢这样。
小婶看不习惯,黑着脸说:“小儿不上学了,也不知中了邪,跟我犯呛。你把他带去打工吧,我看到他就够了。”
小叔慢慢地啜了一口,把一片茶叶又轻轻地吐到杯里,抬起头说:“让他读书好像为老子读的一样,不上学让他吃苦去!”
小婶嘴快,讥讽地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会打洞,你养的儿子只会打工。”
小叔放下茶杯,脸一红,拍着桌子说:“瞧你X嘴扯的,打工咋啦,不吃饭啦。我一个人在城里打工挣的钱,比他们一家人在地里抠的钱都多!”
小婶懒得再和他理论,出门一群鸡就跟在她的后面,小婶走到外面,把簸箕里的瘜稻和杂物朝地上一撒,一群鸡就埋头啄了起来。
小婶一抬头,看见队长和父亲朝她家走过来,她看了一下,然后就回来跟小叔说:“队长和你哥来了,他们来干啥?”
小叔也纳闷,父亲已好几年没有来过他家了,这次和队长一道来,确实稀罕。小叔是个聪明的人,他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他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是借钱。
为了躲避他们,小叔起身打开后门往外走。
队长先走进小叔家门前的,大声地喊了一下小叔,但没人应,小婶在忙着唤鸡。父亲在不远处站着,看着这一切。
队长问:“你男人呢?”
小婶心里明白,打掩护说:“他一早就下地干活去了。”
“干活去了?”队长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小婶问队长有啥事,队长说:“也没啥事,你哥家的小妹要上学了,没学费,带他来借点钱。”
小婶一拍手说:“我家哪有钱,打工的两个钱,都在他身上,我一分也没见到。”
队长说:“那我们就等他回来吧。”
小婶说:“我也说不准他啥时候回来。”
队长说着,就进了家门,看父亲没有跟上来,又回头喊父亲过来。父亲挠着头走了过来,队长端了板凳,两个人坐着。
两个人不走了,小婶很烦躁,一生气就开始撵一只大公鸡,大公鸡拍着紫红色的翅膀,边跑边咯咯地叫着。大公鸡跑进了屋里,连飞带跑,扬起灰尘,搅得队长心里挺不爽,脸就长了,这哪是在追鸡,分明是在追人么。
父亲看到桌子上的茶杯,就明白小叔没走远,是在躲他们,他提提队长的衣服,小声地说:“走吧。”
队长说:“不走,还没见到他人哩。”
正说着,大公鸡从队长的面前跑过,队长一弯腰,伸手把大公鸡抓住了,大公鸡在他的手里拍了几下翅膀就老实下来,队长把大公鸡递给小婶,小婶接了,用手打着鸡头,骂道:“让你跑,我打死你。”大公鸡在她手里又开始咯咯地叫着挣扎。
折腾了一会,小婶停了下来。
队长这时小便急了,起身拉开小叔家的后门要去上茅坑,刚走了两步,就看见小叔的身影了。小叔原想在茅坑里躲一下,等他们找不到就走,没想到队长坐下来不走了,小叔在茅坑里已蹲了多时,正蹲得腿酸,看到队长也就势站起了身。
队长抱怨地说:“我们在你家坐了一大会了,你在茅坑里蹲着。”
小叔提着裤子说:“唉,肚子不好,真是的。”
队长和小叔一前一后地回了家。父亲见到小叔,站起身,不停地挠头。按照规矩,父亲来到他家,也是低头了。小叔应当喊父亲一声哥,表示对父亲的尊敬。但小叔没有喊,而是径直走到桌子前坐下来,右手的手指放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打起来,如马蹄的奔跑。父亲站着有点尴尬,队长拽了一下父亲的衣服,两人坐了下来。
队长说:“你哥不好意思说,我来说,你哥家小妹回来要学费了,你哥没钱,来你这儿借点,小妹也是你亲侄女,这个关头你孬好要帮一下子。对你来说也不是难事。”
队长的话果不出小叔所料,想想小儿不愿上学的事,小叔的心就被刺了一下,脸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队长和父亲不知道这些。父亲的双手放在腿间紧搓着,心里忐忑不安,既然队长把话说得这么明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盼望着眼前的兄弟答应了,帮自己一把。
过了好一会,小叔说:“我回来也没带多少钱,都给老婆了。”
这时,刚才追鸡追得满天飞的小婶已不知去哪里了。
队长说:“你老婆刚说钱在你身上的,怎么又在她身上了?”
队长说话直,一步到台口,不留情面。小叔的脸一下子通红起来。谎话被识破后,他感到难堪极了。
队长说:“你找找,她可能放在家里哩。”
队长这是在给小叔台阶下,小叔起身去了屋里。父亲想,这个兄弟鬼主意多,又不知道生啥点子。父亲打量着小叔的家,房子上面几根桁条黑黝黝的,上面垒着一只白色的燕窝,侧室是一圈高高的粮囤,上面杂乱地堆放着一些大人小孩的衣服,底下散放着一些破鞋子,上面粘着干泥巴。中堂墙上挂着一幅年画,三个伟人穿着大衣站在苍松前面,很有气势。父亲再看看脚下,干巴的地面上,拉着几泡鸡屎。
过了一会,小叔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拿着几张红色的钞票,往队長面前一递,说:“就这些了,家底都在这了。”
队长说:“你给你哥,是他借钱。”
小叔把身子转向父亲,父亲望着小叔手里的钞票,身上一阵热,紧绷的面庞变得有生气了,他接过钞票,说:“兄弟,难为你了。”
小叔说:“拿去吧,谁家都有难处。”
队长和父亲愉块地从小叔家出来,两个人在半路上分了手。
父亲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感到十分惭愧,他觉得对不起小叔,这几年没和小叔交过心,小叔变了,并不是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坏,是自己误解他了,自己与他毕竟是一母所生,这种血脉是怎么也割不断的。
父亲大步地从村子里穿过,阳光下的村子里,树木行行,炊烟袅袅。遇见一个熟人,父亲大声地打着招呼,心头荡漾着久违的亲情。
父亲出去后,母亲做完了家务,就开始烧菜给小妹带学校去吃。
小妹平时住在学校里,一般是每个星期回来一次,讨点菜去吃。家里也实在没什么菜可讨了,母亲就去村里的豆腐店讨点豆腐渣回来炒熟了装在罐子里,让她带到学校吃。豆腐店里的豆腐渣也很紧俏,老板家养了两头肥猪,全靠这豆腐渣喂。母亲每次去讨时,豆腐店的老板脸都拉得很长,随手舀了点,倒在母亲的盆子里,母亲千恩万谢地回家去。
母亲把豆腐渣炒熟后,放到一个黑黝黝的瓷罐子里。这时父亲进门了,母亲看到父亲神情很好,就知道是借到钱了。父亲走到母亲跟前,从口袋里拿出钱,递给了母亲。
母亲接了,心里也高兴,说:“他会借给你的,我没说错吧。”
父亲说:“和队长一起去的。”
“你还挺有心的。”母亲想了一下说。
父亲一听就不高兴了,生气地冲母亲说:“你别狗眼看人低。”
母亲说:“家和万事兴,你们兄弟好了,在村里也有面子。”
父亲没有作声,下地去看秧水。
春天的田野里,到处都是欣欣然的样子,塘边的柳树在轻风中摇摆着,野菜的叶子平展地铺在地面上,尽情地生长。几块关着水的田,在阳光下像一块块镜子闪着光,这是春天农民准备下秧苗用的水田。
父親路过小叔家的秧母田,看见田埂上有一处在漏水,低处的旱地里漏出了长长的水带,父亲就想小叔太懒了,也不下地看看,春天的水贵如油,漏了下秧苗怎么办?父亲弯腰瞅了一下,没有找到漏水的地方,便脱了鞋子下水。父亲的一条腿伸到水里,冰凉的水就像针扎一样透进父亲的身体,父亲嘴里嘘了一下,又把另一条腿伸进水里。父亲在水里踩了一会,找到漏出浑水的地方,双手挖泥把漏洞堵了起来,看到不漏水了,才松了一口气,洗洗脚穿上鞋走开。
下午,小妹在房里收拾东西准备上学去,墙壁上贴着一排小妹获得的奖状。母亲走到她的身旁,把钱递给她。小妹知道家里没钱,望着母亲粗糙的大手里捏着的几张钞票,愣了一下,问:“借的吧。”
母亲说:“借的。”
小妹心里沉甸甸地难过,说:“下星期哥哥们回来可能也要学费了。”
“拿着吧。”母亲说,“一个一个来,车到山前必有路。”
小妹接过钱,把裤腰挣了一下,把钱装进内里的口袋里。
母亲叮嘱说:“装好。”
小妹用手按按说:“装好了。”
母亲说:“到学校要好好上学,不要贪玩。”
这话虽然是老生常谈,但小妹还是认真地回答:“上次期中考试在班里前几名哩。”
母亲的心里就欢喜起来。
收拾完,小妹就背着书包上路了。母亲提着豆腐渣的罐子跟在后面,送到村头,小妹就不让母亲送了,接过母亲手中的罐子。母亲看着小妹疾步地走着,黄书包斜挎在肩膀上,手里提着的罐子晃了几下,黑黝黝的罐子闪了一下铜钱大的光亮。小妹走了几条田埂远,又回过头来,看到母亲还站在村头,就挥了挥手,让她回去。
三天后,队长来找父亲给我哥讲媳妇,我哥在家排行是老大。
队长坐在桌子上,抽着烟,脚下扔了一地咬了牙印的烟屁股。父亲坐在对面,咧着嘴笑。父亲脱掉的衣服搭在板凳上,衣服的颜色就像脏兮兮的沙子,白衬衫腋窝处,露出两大块汗渍。
队长介绍的女孩是隔壁村的,她父亲是一个老木匠,女孩长得还秀气,但从小患过病,走路腿一颠一颠的。
父亲说:“家里这么穷,拿什么讲媳妇啊?”
队长说:“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木匠和我是姨老表,要不然我还讲不了。不瞒你,这女孩就是走路有点毛病,但下地干活没问题,只要你家不嫌弃就行。”
“我家这么穷,哪还有资格去嫌弃人家,只要人家不嫌弃我们就行了。”母亲一边在灶台上做饭,一边开心地说。
父亲也心知肚明,要不是那女孩有毛病,木匠那个精明人不会同意和他这个穷家开亲的,但眼下,一家有女百家求,队长来讲亲事,也是给了很大的面子。
说了一会话,队长要回家吃饭,父亲拉着不让他走,在乡下,人家来讲亲是天大的面子,那有不吃个饭的。母亲就忙着做饭。家里也没什么菜,一只老母鸡刚下完蛋,正咯咯地叫着从稻草的鸡窝里跳下来,母亲眼睛一亮,从鸡窝里摸出还是热乎乎的鸡蛋,打开,放锅里蒸了一盘,又炒了两个青菜,凑了几个菜,端上桌子,让他们吃了起来。
父亲刚和队长端起杯子,小叔过来了,父亲没看见,队长对父亲努了一下嘴,父亲看到小叔已走到门口,站起身来,笑着招呼小叔进屋来和队长喝两杯。自从前天父亲从小叔那借到钱后,父亲对小叔的印象也改了,心里多年的块垒也消融了。
小叔嘟着嘴,既没理睬父亲,也没进屋,而是站在门前,黑着脸。
父亲仍笑着,上前拉了小叔一下,招呼他进屋,小叔狠劲地甩了一下胳膊,父亲惊讶了一下,不知道小叔为何这样。
小叔梗着脖子,大声地说:“我是来要钱的,你把借我的钱还我!”
前天,父亲借钱走了后,小叔很受刺激。小叔家几个孩子都不上学了,打工的打工,种地的种地,现在小儿子也不愿上学了,小叔觉得挺窝心的,而父亲即使借钱也要让孩子上学。小叔明白,以后父亲的日子肯定会超过他,他不想看到这样的。小叔与父亲的矛盾像一头巨大的鳄鱼深深地潜在水底,偶尔就会浮上来,露出凶恶的面目来。他越想越窝心,决定要钱去。
小叔来要钱,让父亲吃了一惊,刚借的钱就来要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父亲说:“兄弟,我现在手头一分钱也没有呀,你给我缓个劲,我会一分不少地还你的。”
小叔蛮横地说:“不行,今天你要把钱还我。”
“昨天我下地瞧秧水,还把你田里的一个漏子堵了,你可知道。”父亲打着岔,笑着说,春天明媚的阳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满是敦厚和慈善。
小叔没吭声,顿了一下,又说:“秧水漏完了,我会花钱买的,你把钱还我。”小叔双手插在裤兜里,矮胖的身子在春天的阳光下,面孔紫黑,一副不讲理的样子。
这世上有钱什么都能买到,但这手足之情也能买到吗?父亲没想到小叔说话这么冲,翻脸比翻书快,看到他眼睛露出的凶光,父亲心里就抖了一下。父親吃过他的亏,心有余悸。这几天来荡漾在心头的兄弟之情,慢慢地退去。
队长听到父亲与小叔的对话,也站起身来,走到门外,不高兴地对小叔说:“你进屋来喝两杯,有话好好说,发这么大脾气干啥!”
小叔不听队长这套,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抱在胸前,说:“我是来要钱的,我不稀罕这饭!”
队长站在那里,下不了台。父亲上前乞求地说:“队长在给我讲儿媳妇,你这样做不是在拆台吗?”
“我是来要钱的,我不管这些。”小叔强调说。
父亲哭丧着脸说:“兄弟,你这不是帮我哟,你这是在拿刀子杀我哩。”
父亲、队长和小叔的对话,母亲在屋子里听着,眼睛一遍遍地发黑,用手撑着头。母亲是一个刚气的人,还没被人上家门来这样欺负过!
母亲走出来,冷静地对小叔说:“我明天就还你钱,兄弟你回去。”
父亲望着母亲发愣,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发烧说胡话。
小叔还不走,母亲说:“这个家你哥当不起,我是当家的,我说明天还你,就明天还你。”母亲的脸在阳光下平静,目光里透着坚决。
小叔不信,仍站在原地。
母亲讽刺道:“你哥不是人,是个畜生,但我说话还是兑现的,你放心回去吧。”
小叔被噎着,悻悻地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明天要是不还钱,别怪我来掼屎罐子啊。”掼屎罐子,在乡下是最羞辱人的事了。
小叔走了,父亲和队长又坐回桌子上,但都没了吃饭的心情。父亲的面孔一阵黑一阵白恨得牙齿痛,挠着头叹息了一声,声音仿佛撕破的锦帛,长长的,清脆的,在寂静的空间使人的心头一皱。
队长说:“这钱也有我一份哩。”
母亲劝道:“甭提这事了,再喝两杯吧。”
队长说:“吃饭。”
母亲盛上饭,三个人埋头吃了起来。
下午,父亲问母亲:“你说明天让他来拿钱,你从哪搞钱去,你是不是头脑发热了。”
母亲说:“我头脑没发热,我想好了。”
父亲说:“你想好了?你说我听听。”
母亲说:“你明天一早去学校把小妹叫回来。”
“叫她回来干啥?”
“叫她回来,她的学费还没交。”
“你想不让她上学了?”父亲大吃一惊地问。
母亲的鼻子一酸,眼睛就红了,用手擤了一把鼻涕,颤抖着说:“我也没办法了,长大了她怪我也没办法了。”
父亲生气地说:“她正一身劲念书,我叫不回来她。”
顿了一下,母亲撩起衣襟擦了一下眼睛,说:“你就对她说,妈想她了,她就会回来了。我养的孩子我知道。”
父亲在屋里踱来踱去,不想去撒这个谎。
母亲生气地说:“你像个狗转圈一样,转个啥!这事只能这样了,没法子。”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上路去几十里外的区中学找小妹去了。
父亲走在黄土的大路上,脚上的布鞋歪扭着,两只粗大的脚趾露在外面,不断有泥屑灌进来,父亲粗大的脚己适应了。
半晌时,父亲来到学校,校园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几位老师洪亮的讲课声音。父亲坐在花坛边上休息,透过墙壁上硕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学生们黑压压的头发。
小妹考进区里的中学读书已一个学期了,父亲还是第一次来学校。父亲觉得区里的学校与乡下泥房子泥台子的学校就是不同,洋气,有文化。父亲想小妹在这里上学多有福气,多有奔头,自己再苦再累也值得。父亲已忘了来劝小妹退学的,直到下课铃声骤然响起,一群学生轰轰地从教室里走出。教室前顿时成了一只巨大的蜂箱。
父亲站起身来,看着眼前黑压压一片的学生,他想找到小妹的身影,但找不到。他走上前去问了一个女生,女生睁着黑油油的眼睛打量了一下他。父亲介绍了自己,女生带着父亲来到教室门前,朝里喊了一下小妹的名字。父亲看到小妹正站在桌子前和两个同学说话,听到喊声,扭过头来,看到站在门口的父亲,她惊诧了一下,然后跑过来,高兴地问父亲什么时候到的,有啥事。
父亲把小妹叫到旁边,望着站在面前单纯而活泼的小妹,喉咙滚动了几下,嗫嚅着说:“你妈想你,让你回家一下。”
小妹望着父亲,两只眼睛扑闪着,说:“刚从家里来,又想我。”
父亲没敢看小妹,将头扭向旁边,望着一棵树,说:“你妈就这样的,儿女心太重。”
小妹理解母亲,说:“放学了,我就跟你回去。”
说完,上课的铃声又响了,小妹和学生们都走进了教室。
放了学,小妹和父亲回家了。
小妹走在前面,长长的书包随着她的腰肢走动,而左右晃荡。父亲跟在后面,觉得小妹像一棵树苗,忽然就长大了,长得秀气了。这条路,小妹每个星期都在上面奔波,这里的每片草地,天空中的每块云朵,都映照过小妹风尘仆仆的身影,但这次回去后,她就再也走不回来了。父亲心情很重,觉得对不起她,不断地叹息。小妹就回过头来问:“你一路上总是叹个没完,心里有啥事?”
父亲说:“能有啥事?走路累了。”
走到一处高坡,父亲说:“坐下来歇一会吧。”
拣一块草皮,父亲先坐下来。小妹没坐,看到前面有一棵开得艳丽的花,跑去摘了来,插到书包里。花枝从书包的布盖子里伸出来,看着十分爽目。
农村吃午饭晚,两人到家时,农村刚吃过中饭。母亲看到小妹回来,老远就迎上前去,把她的书包接过来。看到她的脸上挂着几滴汗珠,母亲就用手轻轻地拭去。小妹站着,一动没动。
进到屋里,母亲端了一个板凳,让小妹坐下。
小妹說:“我刚走两天,你怎么就想我了。”
母亲垂着手,站在她的面前,眼望着脚尖,半天说:“我是想你了,孩子,学费你可交了?”
小妹说:“没交,我就准备这两天交上去的。”
母亲避过脸去,说:“不要交了,妈想过了,你也不要上学了,只有你能救这个家了。”
小妹睁大了眼睛,对这个突然发生的事情,她还听不明白。
母亲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小妹听明白了,双手紧拧着衣角,跑到屋里,头埋在床上哭了起来。她青春的身子,随着抽动一起一伏着。过了一会,小妹眼睛红红地走出房子,把折叠的钞票递给了母亲。
母亲接过钱,泪水又哗地流了下来,哽咽着说:“孩子,我对不起你,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有一分钱的路子,我也不会这样做。”母亲的内心里,带着深深的忏悔。
“妈,我不上学了。”小妹又过来安慰母亲,平静地说:“村子里的女孩子不是都在家么。”
母亲把钱交给父亲,说:“你去还他钱吧。”
父亲接过钱,几张纸票在他的手里像被大风刮着,不停地抖动。
母亲转身进屋喊小妹下地去。母亲知道她难过,不能让小妹待在家里,去地里干干活,说说话,心里就会好过些。小妹很纯善,拿着收音机,跟在母亲的后面走了,收音机里,一男一女正在进行英语对话。
父亲去给小叔还钱,走到半路上,父亲看到队长在门口收拾农具,就拐过去,喊他一道。
队长望着父亲说:“你真的搞到钱了?从哪搞到的?”
父亲说:“她妈不让她念书了。”
哦!队长瞪大了眼,大张着嘴,嘴唇上的胡须根根直立如刺猬的毛。接着,队长把手中的农具朝地上一扔,发出哗啦的声音,抹了一下嘴巴说:“走!”
两个人来到小叔家,小叔正坐在桌子前喝茶,茶叶在玻璃杯里浮着,小叔放在桌子上轻轻地蹾着。看到门口两个黑黑的身影,抬起头来,一看是队长和父亲,又回头去蹾着玻璃杯。
队长说:“你哥还你钱来了。”
小叔停了下来。
父亲从口袋里把几张钞票拿出来,放到桌子上,说:“还是你那几张,原样的。”
小叔伸手挟了,父亲又说:“你数一下可对,不要我们走了你说少了。”
小叔用两根手指头随便地搓捏了一下,说:“正好。”然后插进口袋里。
队长剜了他一眼,指着他说:“你侄女失学了,你知道吧。”
小叔不屑地说:“这,这和我有啥关系!”
还了钱,父亲大步地往家走,走到村头,看到远处自家的地里一大一小两个劳作的身影,大的身影是母亲,小的身影是小妹。作为一个男人,父亲觉得对不起她们,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响亮的声音只有父亲自己听到了。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