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科
在看过的电影中,《完美的世界》和《这个杀手不太冷》最令我铭心刻骨,也不知看了多少遍,次次都泪眼婆娑。我一直认为,两部电影的主人公布奇和里昂不是别人,而是我最熟悉的一个人。
这个人叫李落河,我小舅。
“走千走万,还是淮河两岸”,这句俗语道出了中原人与千里淮河斩不断的情结。但老子英雄儿子却非好汉,淮河的支流洪河“数典忘祖”,把舅舅所在的李洼村害得要多惨有多惨。洪河是条浅河,河两岸南高北低,李洼处于北岸,春夏雨多河水旺,李洼的庄稼年年被淹。李洼人白天把河沿垒高,到了夜里就又被南岸的董坡人偷偷扒掉。无奈之下,李洼人在北岸开了一条沟,把河水引到七八里之外的黑河里,麻烦出现了,水浅时南岸就乏水灌溉。两岸村民世世代代为之械斗。
我姥生有一女三男,娘老大,舅老末,中间两个早夭。其他地方都有邻村通婚的习俗,但李洼和董坡老死不相往来,闺女都是自产自销,我娘也一样。舅原名李落河,姥儿生他那天,蹲在洪河边洗床单,稍微一使劲,舅就落在了洪河里,名字由此而来。舅上县中时嫌名字孬,自个儿做主将李落河改成了李落安。自此,外边叫李落安,村里喊李落河。
舅高中毕业那阵儿,大学停招,成绩在县中数一数二的他只得回村“修理地球”。那个年代的高中生算是文化人,李洼人把舅当成了宝贝,希望他带领村里人跟董坡人斗。舅想了个法子,动员李洼人冬季上河工,趁洪河枯水期深挖河床,以期来年增大储水量。舅大冬天光脚上阵,早上第一个出工,晚上最后一个收工,在冰凉的河水里一泡就是一整天。干了一个冬天后,第二年的夏天李洼仍然遭了水灾。舅不死心,带领村里的铁杆追随者又大干了一个冬季,到了第三年,河水依然过堤漫延。洪河水泥沙多,河床挖得再深,也顶不住泥沙的沉淀淤积。
董坡人幸灾乐祸,经常指名道姓地羞辱我舅。舅在李洼村的名声也一落千丈,大人小孩不再喊他李落河,而是改叫“高中生”,我那时四岁,也跟着喊。
第四年冬天来临的时候,“高中生”突然走不动路了,两个膝盖肿得像发面馒头,明晃晃的。姥爷死得早,姥儿一个人带舅住,这事可把她吓坏了,煎了村里郎中王大仙几十剂汤药后,仍不见好转。最后姥儿哀求我爹娘用架子车拉着他到县城瞧,每次都拿回来一大堆西药。县城的大夫说,舅的腿是冷河水激的,恐怕一年半载好不了。大半年之后,情况更糟,舅每挪上两步就是一头虚汗,一天到晚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我六岁那年,姥儿和我家为给舅治病,已经折腾得家徒四壁,不但拿不出一分钱,也借不到一分钱。终于,姥儿哭着说:“落河,咋办呢?”舅说:“娘,不治了!”从那天起,舅不吃不喝。两天后,人已经气若游丝。姥儿急忙叫来村里神婆李飞娥,李飞娥说:“抬到庙里,让大神冲冲!中就中,不中也就不中了!”
李洼村东头有座破庙,泥塑的菩萨前两年被戴袖章的学生砸掉了脑袋,早已断了香火,后来就成了生产队存放犁耙的地方。众人用一床破棉被把舅兜着抬到了庙里。
我们那里的大人最忌讳瞧死人,不吉利。一天一夜过去了,没有人敢进庙。
第三天一大早,娘实在不忍心,用家里最后一把白面蒸了个拳头大的好面馍,颤抖着递给我,说:“泉,去瞧瞧恁舅还能啃口不?”
来到庙里,我摇晃着舅的头喊了半天,舅始终没有动弹一下。我那时还不知道死人是咋回事儿,就把白面馍掰成指头肚大小的块块,硬是把大半拉馍塞进了舅嘴里。我站在他身旁看了一袋烟工夫,始终没见他嚼一下。他不吃,我吃。剩下的好面馍,我三口两口就吞进了肚里。
退出庙门前,我掀开盖在舅腿上的被子,想看看他的膝盖还是不是明晃晃的。这一掀,吓了我个半死,舅双腿上趴满了几十只黑黝黝的蝎子。蝎子有毒,我怕咬舅,脱掉脚上的布鞋噼里啪啦一通乱拍。蝎子受到惊吓,个个翘起毒刺,在舅两条腿上乱蛰一通。蝎子蛰完,等爬跑出三五米后,出现了一个令人诧异的现象——蝎子们先是一阵摇头晃脑,接着翻了个底朝天,蹬腿暴毙。
地上躺了黑压压一片蝎子,一动不动,舅也和它们一样,一动不动。
“舅死了!舅死了!”我扔掉鞋子,哭喊着跑出了庙门。
当天晌午,姥儿给舅缝制了寿衣。傍晚时分,爹和几个男人进庙准备给死人穿上。一开庙门,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只见舅坐在地上,正嚼嘴里的白面馍呢!
七天之后,舅的膝盖不再明晃晃的,竟能蹒跚着走路了。
这事使村里的两个人名声大噪。一是神婆李飞娥,找她逢凶化吉的人陡然增多,来者都会被她领到庙里“冲冲”。另一个是郎中王大仙,他瞧过舅腿上几十个针眼和一堆死蝎子后,悟出了以毒攻毒的道理,每隔三五天就会拎着瓦罐去庙里捉蝎子。王大仙将抓到的蝎子先放在病人腿上,然后再打开一个用红绸子包着的布鞋,噼里啪啦一通拍打。红绸子包着的布鞋就是我落在破庙里的那只,为此他还给我买了一双新鞋。王大仙用此法治好了方圆百里数十位走不动路的人,还包括县里和公社的几个大干部。半年后,我的那只布鞋被拍打零散,王大仙又拎着两包“果子”來到我家,反复叮嘱娘,我穿过的所有鞋子都不要扔,他用新鞋换,还到处散播,说我是华佗转世。
舅不这么说。他的腿全好后,咬咬牙用两个鸡蛋给我换了根冰棒,背着我来到破庙里,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咣当咣当就是三个响头,嘴里一遍遍虔诚地念叨:“活佛!活佛!”
舅去了一趟县城,不知见了谁,回到家后,铁下心离村外出。姥儿和娘坚决反对,说就是死在家里也不能去当“流窜犯”。
不知什么原因,我们那里的人爱看戏,更爱看枪毙人。那个年代,县城经常召开万人宣判大会,如果遇到枪毙人,更是观者如潮。每次开宣判大会,台上一半坏人都是“流窜犯”。法办每个流窜犯之前,公安都是将人一脚踹跪在地,伴着其鬼哭狼嚎的喊叫麻利地捆上一绳,台下的每个人似乎听得见台上肩胛骨发出的咯崩咯崩的声响。捆好的“流窜犯”跪在地上,嘴接地,双手反绑在背后高高翘起,像极了“小鸡啄米”。个别被称为“流窜惯犯”的,捆个半死之后,还要用枪托在后背上狠狠地夯个两三下,那声音就像爹在田埂里用十几斤的木斫砸碎大坷垃,格外清脆,格外实在。我问娘,啥是流窜惯犯?娘说,就是那些不好好在村里干活,整天从一个县城逛荡到另一个县城的人。我那时还小,把“流窜惯犯”听成了“流窜管饭”,不干活还有人管饭,就对娘说,长大后我也要当“流窜管饭”,娘二话没说,一甩手就是两个嘴巴子。
舅离开李洼的前一天,领我去了村里剃头匠老纪家一趟。我们那里的大小男人都剃光头,这样熬得时间长。平常老纪给我们这些生瓜蛋子剃头,向来有一搭没一搭,说笑间就糊弄完了。这次也一样,老纪懒洋洋地抓起推子,就要从我的后脑勺动推子,被舅厉声喝止。
“老纪,给别人剃头俺不管,往后给泉剃头不能随便,不能从两边动推子,也不能从后边动推子,只能从前边开始!”
“咋了?”老纪疑惑不解。
“古书上说,剃头有规矩,僧前道后俗两边。”说完这话,舅给老纪做了解释,僧人头从前边剃,道士从后边,俗人从两边开始动刀剪。
老纪一脸迷茫。
“泉不是俗人,是活佛,是高僧。”
老纪没办法,只得从前面给我剃头。
舅离开老纪家时,甩下了两包香烟。从此之后,老纪给村里男人剃头,还是哪里顺手就从哪里动手,唯独对我,次次都从天灵盖儿开始。
时光过得不快不慢,一年后我才见到从外地回来的舅。
舅变了个模样,鼻梁上架了副黑框眼镜。那时候,三种人最受村民抬举——口袋里别钢笔的、耳朵上挂镜腿的、双手摆弄轮盘的(放电影的)。舅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老纪给恁剃头从哪开始?”我说:“天灵盖儿!”舅会心地笑了。这次回来,舅不但拎了两包甜滋滋、香喷喷的“果子”,还各给姥儿和娘五块钱。
舅在村里待了六天,年轻货和半大孩儿整天跟在他屁股后晃荡,一步都不舍得离开。
“落河,在哪混饭?”
“不远不远,两千里外的北京!”
“干啥哩?”
“没啥没啥,小干部!”
“到底是啥干部?说说!”
“地下工作,保密!”
“俺们每天日头没出来就得下地,恁在北京几点出工?”
“睡醒!”
“啥时候?”
“睡醒!”
舅走的前一天,把姥儿和我爹娘叫到了一块儿,说有话要说。几个大人嘀咕了好大一阵后,最后才把正在打谷场上玩耍的我喊了回来。
“泉,舅带回来的果子好吃不好吃?”舅问我。
“好吃!”我回答。
“想不想天天吃?”
“想!”
“跟舅一起到北京天天吃果子去,中不中?”
“中!”
听到我干净利落的回答,姥儿、我爹娘眼眶里顿时闪满了泪花。我那时不知道的是,舅要带我离开李洼,说一辈子待在李洼,跟死没啥两样。
第二天,舅就拉着我的手离开了李洼。
我们没有去北京,去了一个李洼人从来没听说过的城市,叫鹤壁。
舅在那里挖煤。
后来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矿工一般分组下煤窑,舅所在小组的头头李书贵半年前塌方死在了井下,家属不要赔款,提出让其老婆况腊梅在矿上子弟学校当代课教师,以便把老李的儿子宝山供养出来。新任小组长的舅经常去况腊梅家看望,见母子俩生活艰辛,提出能否让我住在她家,在矿上上小学,舅愿意多拿点生活费。况腊梅答应后,舅又托了好几层关系,矿上才允许我在子弟小学当旁听生。
舅让我叫况腊梅“干娘”。干娘在煤矿附近村里赁了一间草房,就成了我们三个人的家。家里没有桌子,每天放学回来,我和宝山屁股底下各垫三块砖,趴在床边写作业,写完给干娘批改。开始时,舅每隔三五天来看我一次,后来是十天八天,再后来,就是一个月看一回了。每次来,他都会给干娘一个纸包,里面装着我的生活费。离开时,他都要把我叫到门外单独叮嘱几句,说些站不靠门,坐不岔腿,吃不哧溜,屙不出声之类的话。我说学校的同学都不要这样,为啥我必须做?舅的脸一拉,嗓门很高,说:“他们都是俗人,你不一样,是活佛。”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矿上又出了场事故,舅所在的小组两个人没了,舅从煤堆里被扒了出来,捡了条命。舅离开了煤矿,去了外地。由于他每月才会来一次,到底他是何时离开的,我那时根本没察觉,是多年后才知道的。
原来,舅临走时,和矿场看门的能人老霍喝了一顿酒。老霍对舅说,要想活命,离开矿场吧。老霍介绍舅认识了五年前离开矿场、现在郑州火车站货场搞搬运的高秃子。舅干活实在,外加是高中生头脑灵光,秃子很喜欢他,常邀他一块喝个闲酒。在货场干了半年后,有一次舅发现秃子偷货场的东西。那时火车上经常运钢筋,秃子夜里隔三差五抽下来几根,用锯条锉断,绑在腰里带出去卖钱。舅要揭发秃子,被他一脚踹倒在地,秃子手握钢筋插进舅嘴里,戳得他满嘴是血,骂道:“王八蛋,钢筋都用来换酒了,恁不也喝了!”
舅哑口无言。
不久,李洼村舅玩得最好的伙伴金钟来到郑州,跟舅一块干活。两个月之后,他俩和秃子一样,动了贼心。两人没有偷钢筋,而是从火车上卸了台水泵,运回李洼從洪河里向外抽水。生产队长“洋枪”捎来口信,说好是好,就是一台太少,洪河水多,抽不及。两个月后,舅和金钟又偷了三台。
就在李洼村日夜哗哗地从洪河里抽水的时候,百里之外的郑州东窗事发。一批穿白大褂的公安来到了货场。金钟胆小如鼠,还没等公安开口问话,撒腿就跑。一帮人在追金钟时,舅爬上刚刚开动的火车离开了货场。金钟胆小归胆小,但仗义,一口咬定是自己一个人干的。四台水泵后来被收缴,金钟因盗窃罪判了三年。
舅从此离开货场,没了踪影。
舅每个月仍来我们住处一次,送来一个纸包。但他每次来,不是早晨就是傍晚,说几句话就离开。离开前,仍然把我叫到门外单独叮嘱几句,要我站不靠门,坐不岔腿,吃不哧溜,屙不出声。
我以为舅还在矿上挖煤,不知道他已经成了贼。
随后的几个月,舅每次来,给干娘的纸包越来越厚,还都给我和宝山带来些零食——水果糖、爆米花、瓜子和板栗之类的东西。我们屁股底下的砖头也换成了两把小木凳,舅问我:“泉,坐着舒服不舒服?”我回答:“砖头硌腚,木凳不硌!”宝山和我在学校上学,从来没有穿过袜子,矿上的子弟为此老笑话我俩,舅就给我俩各买了双白线袜,弄得我们上学时,都卷着高高的裤腿。干娘为此问过舅,舅说,矿上的煤涨价了,多发了三成工钱。
每隔三五个月,骑洋车的邮递员都会给李洼送来三张汇款单,姥儿、娘、金钟家各一张,数额五块十块不等。汇款的地点一直在更换,郑州、开封、洛阳、新乡,次次都不一样,甚至还有西安、徐州和武汉。村里的人都传,舅在外边当了大干部,到哪里视察都会派手下给老家寄点钱。舅给金钟家寄钱,村里人更是一片称赞,说舅做人仗义。村里几户人家还找到姥儿,说想让家里孩子跟着舅干,姥儿说人在天边,等人回来时跟他说一声。
大年三十的晚上,舅突然回到了李洼。身上背着两个大包,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衣服、鞋子和袜子,还有盐、白糖、红糖、治发烧感冒的西药以及一挂又一挂长长的鞭炮。除了姥儿、我家和金钟家,舅给过去跟着他上河工的人家都分了些东西。那一年,李洼村不但放鞭炮的人家多,响得时间还长,南岸董坡的人气得踮起脚尖朝北边儿骂:“龟孫李洼人,难道今年祖坟里长蒿子啦!”舅大年初一就离开了村子,还带走了三个年轻货。
第二年的夏天,李洼出了名。过去李洼人从地里拉回收割的麦子后,都是牛马与人一起拉着石磙在打谷场上碾压脱粒。夏天气温高,牲口累得满嘴翻白沫,人晒得像洪河里的泥鳅乌黑发亮。夏收一过,李洼村的男人女人都要脱层皮,白的如刚蜕皮的“爬叉”(知了),看起来瘆人。这一年,李洼打谷场上不见了满场的石磙,取而代之的是日夜轰鸣的脱粒机的马达声……方圆十几里,李洼是第一个用上脱粒机的村。夏收刚结束,三个公社干部在董坡治保主任董西林的带领下来到了李洼,找“洋枪”调查脱粒机的事。“洋枪”指着董西林的鼻子骂道:“俺村有个李落河,恁村有个毬啥?”
舅依然每个月给干娘送一次钱,但他不再到我们的住处,都是在我放学的路上冷不丁地冒出来,次次吓我一跳。
“泉!”舅喊。
“舅,恁咋在这哩?”
“最近矿上忙,俺没空跑到家里了,把这个纸包捎给干娘。”
除了纸包,舅还带来两袋鼓鼓囊囊的东西,宝山和我各一袋。
“站不靠门,坐不岔腿,吃不哧溜,屙不出声,现在能做到吗?”
“能!现在就是屙又干又硬的屎橛子,俺也不吭一声!”
“中!活佛就该这样!”
“舅,恁脸上咋那么多血印子?”
“井下看不清,撞到了坑壁上。”
“舅,恁往后注意点。”
“中!”
“泉,还有件事给恁说一声,舅有可能不下井挖煤了,而是去卖煤,卖煤得到外地去。舅往后要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让别人来找恁,来人不叫你‘泉,只喊你‘活佛。记住,现在骗子多,专门装扮成亲戚熟人拐小孩,不要相信他们,中不中?”
“中。”
那次回到家,打开袋子,除了吃的,还有十来本连环画,《大禹治水》《愚公移山》《鸡毛信》《小兵张嘎》《刘英俊》等。小人书我和宝山过去都只能从班里同学那里借来看,每借一本,要替人家值日扫一遍教室,想不到现在自己也有了几本,兴奋得我俩一直读到半夜,被干娘骂了几遍,才钻进被窝睡觉。
不久,李洼出了档不大不小的事。
姥儿过六十大寿,舅请了三个戏班搭台唱戏,李洼已经五六年没有唱大戏了。唱戏当晚,李洼村的男女老少都聚到姥儿家喝酒吃饭,每桌四素四荤两汤两硬。两硬指的是主食,白面烙馍和白面卷子。我们那一带的酒席,主食一般是汤面条,随便喝,叫软饭,好一点的是一软一硬,汤面条外加黑白两掺的花卷,软饭随便喝,但花卷限供。两硬且不限量,是李洼村开天辟地以来绝无仅有的。听村里人后来说,那顿饭男人一般二十张烙馍十二个卷子,妇女少点,平均十六张烙馍八个卷子,六十岁的五保户天堂爷吃得最多,二十二张烙馍加十四个卷子,是抬着回去的。那顿饭后,李洼村男女老少终于明白了“饱”字的含义。吃完晚饭,大戏开场。三座戏台按照舅的要求,没有搭在姥儿院子旁边,也没有搭在村中间,而是搭在了洪河北岸,六个高音喇叭的方向一律朝南,《沙家浜》《智取威虎山》《龙江颂》闹腾了大半夜。南岸董坡组织了上百壮劳力朝北岸扔坷垃,扔砖头,洪河太宽,都落在了河里。
大戏散场,舅没敢在家过夜,而是躲进了生产队牲口屋睡觉。后半夜,十几个黑影扑进姥儿住的房子里,没有抓到舅。但和舅一块回来的麦垛被人五花大绑弄走了。
带头绑人的是南岸董坡治保主任董西林。醉醺醺的麦垛被他们带到了董坡村的牲口屋,按进水缸几进几出后,不知是酒后吐真言还是顶不住折腾,麦垛交代了跟着舅挣钱的门道。随后,麦垛被结结实实捆在拴牲口的木桩上,董西林连夜去了县城报案。
舅猜出绑人者一定是南岸董坡人,半夜单枪匹马摸进了他们的牲口屋。牲口屋里屎尿味重,只有一个饲养员留作看守。舅摇醒了昏睡的饲养员。
“恁看这是啥?”舅晃动着手中的五块钱纸币。
“五,五块钱!”
“五块钱给恁,恁帮他解开绳子中不中?”
“不中!他是贼!”
舅又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
“两张解开一条绳子中不中!”
“不中!他是贼!”
舅又掏出了三张,叠在了一起。
“不,不,不中!”
舅最后掏出了一大叠,一只手抓着拍在另一只手上,啪啪作响。
“一百块解开一条绳子中不中?”
饲养员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中!中!”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很少再见到舅。在放学的路上,每隔一段时间,从我不防备的地方就会突然冒出一个陌生人来,轻轻地朝我喊上一嗓:“活佛!恁舅让俺来找恁!”说罢,招手把我领到一个僻静处。
“恁舅让俺问问,他给恁说过的话现在还能做得到吗?”
“啥话?”
“四个字四个字的,恁舅给俺说了两遍,俺就是记不住。”
“是站不靠门,坐不岔腿,吃不哧溜,屙不出声吗?”
“对,对,就这,就这。”
“俺做得到!俺经常给宝山讲,宝山现在也能做得到!”
“中!中!”
陌生人把一个厚厚的纸包塞进了我的书包,另外还给我和宝山一人一包东西。东西刚递到我手里,人转身就要走。
“给舅说一声,再给俺和宝山买几本小人书吧。上次那几本俺俩都背得滚瓜烂熟了。”我瞧着急欲离开的人喊道。
“中!中!”
“不信俺给恁背一段?”我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开始背诵。
陌生人边走边回头听。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叫禹,这个人三过家门而不入,只为治好一条害河。那时,黄河中游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叫龙门山,堵塞了河水的去路,把河水挤得十分狭窄。奔腾的河水受到龙门山的阻挡,常常溢出河道,年年闹水灾。禹听说了这事,来到了那里……”
等我背完小人书《大禹治水》的全部内容,睁开双眼,陌生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上初二那年,李洼村出了一件大事。
那一年七月,我老家发了场特大洪水,土房子一大半都被齐身高的洪水泡塌了,村里一片鬼哭狼嚎,怨声连天,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咋过。洪水退去半个月后的一天半晌午,天降吉祥,七八辆卡车上头悬挂“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横幅,拉着满满腾腾的木梁、砖瓦、门板和一卷又一卷的箔到来了。箔是我们那里的土话,就是把高粱秆掐头去根,用结实的麻绳串拧起来,铺在屋顶檩条上,上面涂上厚厚的泥层后再苫层麦秸,就可住人了。坐在第一辆卡车上干部模样的人说,他们是邻县西甸供销公司的,响应号召前来帮助灾区重建家园,不但拉来了救灾物资,还要帮助大家一起盖房。李洼人破涕为笑,家家户户把分得的东西都动手搬回了家。
董坡村同样遭灾,但没来一辆卡车。治保主任董西林觉得其中定有蹊跷,立刻把情况向县里做了反映。县里经过电话询问,得知西甸供销公司根本没有派出救灾车辆。当天半夜,四五辆卡车开进了李洼,不过这次车上装的不是救灾物资,而是拎着手枪的公安和背着长枪的基干民兵。动如此大的干戈,公安不但要抓“抗震救灾”的人,还想抓很长时间一直没有逮住的人——李落安。根据线报,舅当天傍晚溜回了家。
董西林是个退伍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懂军事,早就绘好了李洼村每家每户的分布图。公安和民兵三五一组,采取分割包围策略进行抓捕。随着站在卡车顶上的局长大手一挥,李洼村顿时黑影乱窜,鸡飞狗叫。
所有来“抗震救灾”的一个都没跑掉,个个被戴上了手铐。
五六个强壮的大汉冲进姥儿家,咣当一声撞开大门,直扑舅睡觉的房间。姥儿知道有人来抓舅,吓得浑身哆嗦,想招呼舅一声,就是张不开嘴。
几把手电筒同时照在舅的床铺上,空无一人。
公安用手摸了摸舅的蒲席,还温热着。
“搜,快搜,人没跑远!”屋内留了五个人继续搜查,一人跑出屋外去叫大部队。整个村子已被包围,公安认为,舅这次插翅难逃。
一直搜到天亮,仍不见舅的踪影。
胖局长坐在姥儿院子里指挥,挨家挨户又搜了一个上午,仍然毫无眉目。
局长把姥儿叫到跟前,开始训话。
“老人家,知道恁儿这些年在外头干些啥?”
“落河从来没给俺这个当娘的说过。”
“他当然不会说。”
“俺儿干些啥?”
“他领着一帮人流窜到郑州、洛阳、开封、焦作,还有西安、太原和襄樊,撬了十几家供销公司的仓库……”
“龟孙,龟孙,他咋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啊!”姥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啦一声哭了起来。
直到下午,公安还是没有逮住舅。姥儿、爹和娘被他们翻来覆去讯问了一整天,我在外边上学的事也被抖落了出来。那些来“抗震救灾”的人审讯后都被打开手铐释放了。这些人是西甸的不假,但不是县供销公司的,是搬运站的,几天前接了单大活,抢运一批救灾物资到李洼村,运费和人员救灾期间的费用已经提前支付。公安根据众人所描述的相貌判断,去搬运站谈事的不是别人,正是舅。
天擦黑时,公安一拨人无奈收队,空手而归。
公安刚走不到半个钟头,竖在姥儿房子墙边一挂卷起来的箔从里向外慢慢撩开,舅从里面走了出来。
舅在箔里站了一天一夜。
姥儿看见箔里钻出个人来,吓得止住了哭声。一看是舅,拎起扫帚就打,边打边骂:“俺没有恁这个龟孙儿,俺没有恁这个龟孙儿!”舅跪在地上给姥儿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头也没回地跑掉了。
姥儿和李洼村的人从此再也没见过舅。
李洼的事情发生一个月后,公安来到了鹤壁。
舅从来没给村里人,包括姥儿、爹娘说过我和他在鹤壁,说是在北京,村里人都信。公安到底是吃这行饭的,他们从我家里搜到了几张我的照片。舅怕家人想我,每年都带我去照一次相,照片不从鹤壁寄,而是从别的城市寄出来。现在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那个年代的照片右下方都打有一行字,把照相馆的名字附在上面,我的那些照片也一样,右下方标有“煤矿幸福照相馆”七个字。公安据此线索顺藤摸瓜,最后追到了鹤壁。
一天下午,我刚从学校门口出来,突然身后闪出三个人来。
“泉,俺是李洼的,恁姥让俺来找恁哩!”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笑嘻嘻地和我搭话,边说边递过来一包水果糖和一包爆米花。
刚想伸手接,我突然想起了舅的话,不喊我“活佛”的陌生人都是拐小孩的骗子。
我收回了手。
“啥事?”
“恁姥让俺找恁舅,给他带点东西!”
“这些天,舅没来找俺!”
“那恁知道他的地址吗,俺们去找他啊!”
“他在外地卖煤哩!”
“恁舅一般在哪里和恁見面,在家里,在学校,还是在——”
“都不是,每次都是在俺放学的路上。”
“泉,恁好好想想,下一次他该啥时候来呀?”
对方的一声“泉”,让我再次想起了舅的叮嘱,马上意识到刚才话说多了。
“让俺想想!”我扳起指头算起来。
“泉,不急不急,好好算算!”
又是一声“泉”,我浑身打了个寒颤。
“还有一个月!”最后我说。实际上,按照惯例,再过不到一个星期,舅自己或者他派的人就会来。
“俺几个只在这里待几天,等不到恁舅啦,恁把这包东西转给他吧!”
后来才知道,和我对话的五十来岁的人是董西林,县里抽调他到一号专案组,带领两名身手不凡的公安到处寻找舅的下落。
五天后,舅派的一个人来找我,收过他转来的东西,我把董西林来过的事告诉了他。
那人临走时,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活佛,给恁送东西时,来了几个人?”
“仨!”
“领头的人是个啥模样?”
我把董西林的长相、个头、走路和说话的样子描述了一遍。
“俺来时,恁舅交代,恁不光要做到他讲过的那四句话,还要听干娘的话,别贪玩,有空多背背小人书……”
二十多天后,到了我哄那三个喊我“泉”的骗子说舅要来的时候,鹤壁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天下午,我和宝山走出学校大门,忽然看到前方几百米外的“煤矿宾馆”被人山人海包围着,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俩都爱看热闹,跑着去了那里。来到宾馆门前,我俩惊呆了,地上趴的全是穿白制服的公安,长枪短枪一起瞄向宾馆。手里提着步枪的民兵负责维持秩序,驱赶着看热闹的群众后退。
“李落安,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赶快走出宾馆,缴械投降!”
“李落安,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赶快走出宾馆,缴械投降!”
铁皮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朝楼内喊话。
舅叫李落河,听了很多遍,我都不知道楼内的人就是舅。
实际上,楼内不只舅一个人,而是一批人。舅、跟舅来的两个人、董西林,还有两名女会计,六个人挤在最高层的会计室内。会计室外装着铁门。
舅是专门回来寻董西林的,见董西林蹲在校门外踅摸他的行踪,便让手下人合围过去,架起董西林就往前拖。舅没有料到,几百米外的树林里还隐藏着董西林的两个同伴。董西林杀猪般叫喊救命,两个同伴听到喊声,拎着手枪就冲了过来。藏在附近的舅见有人过来,“嗖”地从腰里拔出手枪,“啪”地一下朝天放了一枪。
众人四处逃窜,舅领着人闪进了宾馆大楼。
舅从哪里搞到的槍,多年后我才知道内情:决定报复董西林后,他和手下在西安趁雨夜扑倒了一个下班回家的公安,夺走了他的枪。
舅本来打算把董西林架到僻静处打断他一条腿,但人算不如天算,他被围在了大楼内。
十几遍铁皮喇叭声喊过,楼内毫无动静。然后,五六个拎枪的公安猫着腰往里冲,人刚到宾馆门前,楼上“啪”地响起了清脆的枪声,五六个公安趴在地上不敢再动。
舅一枪打穿了董西林的脚面。董西林嗷嗷嚎叫一阵之后,从窗户上探出头来。
“别进来,别进来,再进来他们说就打死俺,然后再打死俩女的!”
半个小时后,一辆吉普车戛然而至,来了一位大干部。大干部一声令下,趴在门口的五六个公安继续向楼内冲去。
“啪!”又是一次清脆的枪声,董西林的另一个脚面被打穿。
“别进来,千万别进来,他们说下一枪就是俺的脑袋!”
十几分钟光景,宾馆内外毫无动静。我俩看到,大干部在和一帮人躲在吉普车后嘀咕着什么。
突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窗户边,歇斯底里地哭喊道:“他们说,再给十五分钟时间,让楼下的人退回去,把吉普车开到宾馆门口,不答应就开枪,他们仨活不了,俺仨也别想活!”
我和宝山从没有看到过这等场面,就像电影里的情节出现在眼前。正当我俩小声说话的时候,班主任一把将我从人群里揪了出来,嘴里还嘟囔着:“找你半天了,快走,快走!”
班主任将我带到人少的地方,校长已经在那里等我,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给我讲了一通话。
“听明白了?”满头是汗的校长问。
“听明白了。”我回答。
十五分钟的时间到了。
五六个公安从楼内撤了出来,吉普车慢慢开到了楼门口。后来,当我知道内情后,这个场景我再也不敢回忆。原来,大干部制定了两个方案,如果屋内的人走出楼门时和人质稍微分开一点距离,就立即开枪击毙。如果分不开,再想别的法子。
一个令所有人意料不到的情景出现了。
两床被子一前一后贴着地面从楼内“走”了出来,缓缓向前移动着,靠近了吉普车。
站在我身边的大干部顿时目瞪口呆,扬起下令开枪的手一直悬在空中没有放下。
所有的人都挤进了吉普车,被子从里面堵住了两边的车窗。
吉普车的发动机响了。
校长说:“泉,别害怕,去吧!”
我从人群中跑了出来,站到了车前十来米远的地方。
吉普车冲出两米,猛然一个刹车。
“舅,是我,活佛!”
吉普车里半天没有回话。
“舅,是我,活佛!”我使劲喊了一嗓。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吉普车里传了出来。
“你真是活佛?”
“舅,恁怎么连活佛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车厢里毫无动静。
“舅,恁要是不相信,俺说几句话恁听听!”
“站不靠门,坐不岔腿,吃不哧溜,屙不出声!”
车厢内隐隐约约传来了哭声。
“站不靠门,坐不岔腿,吃不哧溜,屙不出声!”我又喊了一遍。
车厢内的哭声顿时变成了撕肝裂肺的嚎啕。
“舅,俺还能给恁背恁给俺买的小人书哩!”
面朝吉普车,我大声背诵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叫禹,这个人三过家门而不入,只为治好一条害河。那时,黄河中游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叫龙门山,堵塞了河水的去路,把河水挤得十分狭窄。奔腾的河水受到龙门山的阻挡,常常溢出河道,年年闹水灾。禹听说了这事,来到了那里……”
在我背诵的过程中,两个女的从车内走了下来,接着是董西林,再就是两个我不认识的人,最后是穿制服开车的公安。
舅没有下车。
几分钟沉寂后,车里传来了舅的声音。
“活佛,舅说过的话恁一辈子都能做到吗?”
“舅,活佛不是俗人,说到做到!”
“好,舅放心了!”
我以为没事了,飞身跑向吉普车去接舅出来。
“啪!”
车内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
不久,姥儿也走了。爹和娘要接我回李洼,说不上学了,干娘死活不同意。我一直在鹤壁读完高中。毕业当年恢复高考,我考上了一所水利大学。大学门前有座大禹雕像,报到那天,我下跪磕了三个响头。
在我上大学走的前几天,干娘说:“活佛,给恁说件事。”
我回应道:“干娘,恁说。”
“恁抽空去趟郑州吧,去瞧一个人。”
我问:“谁?”
“一个叫董西林的。”
“为啥去看这个人?”
“这些年他一直寄钱来,还死活不让说。”
“他在郑州哪里?”
“郑州火车站货场,跟着一个叫高秃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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