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 超
(1.许昌学院 中原农村发展研究中心,河南 许昌 461000; 2.山西大学 中国城乡发展研究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在讨论中国经济问题时,现有的许多研究习惯于将中国作为一个整体看待,但事实上我国不同区域之间的发展差异十分巨大。而在讨论区域分化和引致差距的原因时,许多文献又先验地认为中国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起点是沿海地区,正是先行一步的优势,导致了东部沿海地区和中西部地区的发展差距。那么,我国东部沿海地区率先崛起的条件和理论基础是什么?这是本文在解读中国经济增长时所要重点回答的问题,也是本文的边际贡献所在。笔者认为,就中国不同区域的发展差异展开剖析,有助于克服单纯地将中国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分析时所不可避免的合成谬误问题,也有利于更加深刻地理解中国经济成功的真实经验,同时更加客观地理清中国经济未来转型的方向。
这里的先行地区主要指的是发展初期就采用了英美宪政体制的欧美发达国家,也即“盎格鲁—撒克逊”传统文化映照下的发达地区。在一定程度上,当前主流经济增长理论刻画的正是先行地区的增长故事。自18世纪率先开启工业革命的英国开始,人类近代史上首次出现了持续的经济增长。随后,现代经济增长迅速向欧洲大陆其它国家扩展,进一步又扩展到了美国、加拿大等新大陆国家。新大陆的发现使得欧洲面临的传统资源约束得到改善,资源禀赋状况发生了极大变化。新大陆的发现令英国等国家获得了意外的资源暴利,包括殖民地广袤的土地资源、粮食、棉麻、燃料等生产资料,同时将本国的纺织品大量输出。在这个过程中,农业劳动力得以从土地束缚中释放出来,为英国工业革命在全社会的全面展开创造了条件,以蒸汽机为代表的技术进步不断发生,经济开始持续增长。与此相反,资源禀赋特征决定了亚洲在当时只能沿着节约土地和吸纳劳动的农业发展道路继续缓慢前行。历史大分流就此形成,西欧国家开始将中国等东亚国家远远地抛在了身后[1,2]。
总体而言,欧美先行地区的增长过程是极其缓慢的,年均经济增长率只有1%~2%,但这种增长却持续了惊人的一至两个世纪。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导致先行地区增长如此缓慢却又如此持久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先行地区增长速度普遍较为缓慢的根本原因在于制度,一套完善并且可信的产权体系和市场交易规则对于欧美先行国家的持续增长必不可少。但是这一制度体系的形成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而是一个逐渐生成和完善的过程。特定的资源禀赋和经济条件决定了什么样的制度体系最具适应性,但是先行地区并无现成的制度规则可供直接模仿,只能在长期的探索过程中不断试错,通过经济主体之间的互动博弈,最终才有可能形成一套全社会都认可的制度体系。[3]
在先行地区内部,不同国家的制度演化路径也存在差异性。对于后发地区而言,它们既可以选择全盘复制先行者的制度模式,也可以选择不模仿。例如德国和美国就没有选择完全复制英国的个人资本主义模式,而是在其基础上逐渐摸索出了管理资本主义的经济体制,最终实现了对英国的全面超越。可见,即使没有先行优势,如果能够充分发挥自身资源禀赋,并在此基础上实现相应的制度创新,就有可能完成对先行地区的超越。如果只是一味地进行制度模仿,不仅可能遭遇水土不服的适应性困境,还可能长期陷入追赶陷阱。
作为我国最早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区域,沿海地区经济在很大程度上与欧美先行国家的增长模式不同,这体现在沿海地区30多年经济增长主要并不是由农业部门驱动(尽管我国经济改革的起点始于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而主要在于工业推动的新兴工业化战略。工业化,特别是制造业扩张贡献了经济增长的绝大部分。
与欧美发达国家不同,我国沿海地区在经济起步时面临更多的路径选择。欧美发达的市场为我国沿海地区率先实施工业驱动战略创造了条件,它们不必再由农业部门缓慢地积累原始资本,这是沿海地区经济迅速起飞和高速增长的重要前提,也是沿海地区高投入经济增长方式的现实背景和前提条件。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经济体制的引入为沿海地区利用当时的国际产业转移创造了条件,对外开放政策迅速吸引了大量内地的剩余劳动力,也吸引了大量的外来资本。[4]
经过30多年的高速增长,我国沿海地区与中西部地区的差距越拉越大,发展水平明显高于内地。但是以资本和廉价劳动力投入为主的“外延式增长”方式仍然非常明显,大多数沿海地区始终没有形成技术进步的内生机制,技术效率始终不高。一旦失去从国外引进先进技术的空间,要素使用效率就会迅速下降。
二战后,现代民族国家纷纷独立,毗邻我国的东南亚国家率先发力,在“领头雁”日本的带领下,逐渐形成了两翼齐飞的雁阵式发展模式。该模式的主要特征在于强烈的出口导向性,不同国家渐次起飞,不断加大对欧美国家产业转移的承接力度。在这个过程中,国家之间也面临着激烈的市场竞争,最为典型的,亚洲四小龙地区需要同时面对其它“三条龙”的挑战,而这些国家和地区在战后对发展的需求都极为迫切。可见这些国家在世界分工体系中不仅面临垂直层面的压力,还面临水平层面的直接竞争(美国、德国、法国等欧美“后发”国家在经济起飞时的背景与此类似),迫使这些地区在经济增长初期就不得不注重经济内部的运行效率。[5]
反观我国,20世纪80年代,沿海地区率先通过改革开放融入世界分工体系时,承接的则是东南亚国家和地区的劳动密集型产业转移,此时在水平层面与特区形成直接竞争的国家或地区几乎没有,国内其它地区的发展程度和对外开放程度普遍较低,这就导致沿海地区缺乏对经济运行效率的重视。但是,忽略经济基础运行效率的弊端很快就湮没在了巨大的经济进步浪潮中,通过承接发达国家和地区的产业转移,沿海地区也可以轻易地获得外生性的技术进步,因而投资效率在当时还不成为一个问题。然而随着承接国外产业转移的结束,沿海地区产业已经发展到相当高度,外延式增长方式就会立刻面临动力衰竭问题。
当前,沿海地区经济超高速增长的时代已经结束,经济下行的趋势非常明显,并且成为难以改变的事实。笔者认为,以资本为代表的要素投入减少并非沿海地区经济不可持续增长的根本原因,关键在于投资效率。一旦投资效率开始下降,可持续的增长就会遭遇挑战,特别是在资源约束趋紧的情况下。理论上导致投资效率下降的原因有二:一是资本密度的上升,过度投入和减少劳动力数量都将导致资本密度上升;二是全要素生产率的增长率不断下降,影响全要素生产率的因素又包括技术进步和技术效率等。这就意味着,决定投资效率的是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而不仅仅是要素投入数量。[6]现实中,导致沿海地区投资效率下降的原因有共性的一面,也有差异的一面。
1.通过承接国外产业转移提高技术水平的方式接近尾声。由于沿海地区经济已经发展到相当高度,通过承接发达国家和地区产业转移的空间已经非常有限,直接引进或模仿先进技术的方法已经行不通,导致全要素生产率增长率逐渐下降,其中技术进步的增长率下降得尤其明显,这是我国沿海地区整体上都面临的问题。
2.一味追求高新技术行业的政策倾向无法从根本上提高技术水平。为了提高技术水平和产品附加值,许多地区对高新技术行业表现出更强的偏好。或者大力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和生产线,或者鼓励自主研发提高产业层次,但却忽略了产业之间的互补性,导致技术溢出效应不明显,某一领域突破性的技术进步并不能持续地提高整个经济的技术水平,于是表现为全要素生产率增长率的大起大落,技术在整个经济体系的深化不足。
3.外来劳动人口数量减少导致资本密度增加。随着国内其它地区的发展,以及生活成本的提高,沿海地区对外来人口的吸引力逐渐下降,劳动力增长率迅速下降,继续增加投入很容易造成资本密度增加,即使在全要素生产率增长率不变的情况下,投资效率也会下降,导致粗放式增长。同时由于全国整体层面的人口红利正在消失,进一步加剧了这一问题。
4.较低的技术效率制约技术的应用。从全要素生产率的构成来看,大多数沿海地区的技术效率增长率落后于技术进步,在部分地区和阶段,技术效率甚至呈现下降趋势,这种局面持续至今并且有加剧趋势。随着发展程度的提高和国际市场的饱和,这种增长方式就将面临可持续难题。
随着经济发展程度的提高,特别是国外发达地区的产业发展也已趋近技术前沿,我国沿海地区的全要素生产率逐渐失去了依靠外生技术引进获得增长的条件,全要素生产率增速持续下降,近年来这种趋势更加明显。除了技术效率增长率始终较低之外,制约不同地区继续增加投入的原因还有所不同:一部分沿海地区的问题在于劳动力增长率的迅速下降,继续增加投入必将引起资本密度上升和资本边际生产率的下降;另一部分地区由于过早地追求产业高级化,忽视了产业之间的合理化,产业之间缺乏互补性,导致外生的技术进步产生不适应性,要素配置极不合理[7],继续增加投入只能进一步加剧资源浪费现象;还有部分地区则是兼具产业合理化和产业高级化两方面的问题,农业和服务业比重过高,工业基础过分薄弱,投资机会过少,投资效率始终较低。
由于我国沿海地区的产业层次已经达到相当高度,技术接近前沿,因而继续通过产业转型升级大幅提高技术水平的余地不大。为了进一步释放增长潜力,沿海地区一方面要强调技术深化,增加技术革新的强度。通过产业之间的合理化实现更宽广领域对当前技术的采纳,增强技术溢出效应,实现技术边界的循序渐进的外移,而不是盲目追求重要的技术突破。当前,大多数地区的发展并没有达到现有技术与生产能力所允许的最大产出边界,因此,现代技术并不构成经济进一步增长的瓶颈,真正的瓶颈在于广大低附加值行业对技术应用的限制。
另一方面要促进要素的自由流动,实现要素的跨部门再配置,进而提高技术效率。然而要素的自由流动在沿海地区也面临严重的障碍,特别是竞争性行业和垄断性行业之间的要素流动更加困难,也就制约了要素向高生产率行业的流动。[8]最终,要素只能在生产过剩的行业领域集聚,要素生产率进一步下降。随着经济增长速度的减缓,为了维持一定水平的经济增长率,各地政府只能不断寻找新的增长点。在扭曲的经济环境和产业结构下,许多产业政策对经济主体的激励也必将扭曲甚至无效,要素的使用效率也是不可能得到提高的。
我国沿海地区经济起飞时面临的是国内其它地区极其落后、国外先行地区高度发达的环境,如今的转型则是面临国内其它地区高速增长、国外先行地区经济持续低迷的环境,继续依靠特殊政策获得增长优势的方式不再可行。已经发展到一定高度的沿海地区不得不在面临国内外双向竞争的背景下,争取进一步深化分工格局,在更高价值环节获取竞争优势。具体的,我国沿海地区的转型发展至少包括以下几个相互关联的有机部分:
在新的国内外形势下,继续追求高速经济增长已经很难实现,区域竞争主题将由经济总量的竞争转换为经济增长质量的竞争。目前,沿海地区经济已经发展到相当高度,超高速增长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但是考虑世界其他赶超型国家和地区的增长情况,尽管沿海地区当前增长速度有所降低,只要能够维持足够长时间的增长,沿海地区也必定能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那么,沿海地区经济的未来就不再是继续通过要素驱动维持超高速的经济增长,而是在日益紧张的资源约束条件下,通过创新驱动实现尽可能长时间的增长,哪怕增长速度在一定时期内有所下降。
从转型的方向来看,欧美发达地区并不能先验地成为我国沿海地区未来转型的模板,沿海地区经济存在于特定的历史情境中,更为现实可行的转型方向在于“由外到内”向“由内到外”的转变,即从“以开放促改革”向“以改革促开放”的思路转变。轻率地否定外向型经济方式在当前并不可行,无论是沿海地区还是中国整体,在短时期内迅速转型为内向型增长方式并不现实。在当前外贸形势不断恶化的背景下,传统的经济增长方式很难持续下去,沿海地区必须以全新的姿态加入到世界分工体系中,改变传统的生产、加工、制造等低端位置,在更高附加值的设计、研发等环节与发达国家展开竞争,而不是简单地否定外向型增长方式。
对于沿海地区未来经济的持续增长而言,制约瓶颈并不是可以应用的技术的缺乏,而是对技术应用本身的限制。为了实现‘斯密式内生增长’,沿海地区必须在实践中强调对原有技术的更好采纳,强调技术边界循序渐进的外移。当经济和技术层次发展到一定高度时,继续依靠重要的技术突破维持长期的增长并不现实,更为可行的方法在于通过激励广大部门的组织方式更新,将经济体系的专业化推向新的高度,从而增强整个经济体系的技术强度。在此基础上形成技术进步的内生机制,保证新的技术突破的适应性,而不是盲目地追求技术的高度。
对于我国大部分地区而言,供不应求和短缺现象都是经济增长初期面临的主要问题,在这一阶段,竞争性市场的缺乏使人们很少有进行深层次的技术自主革新的积极性。但是随着经济发展程度的提高,大部分领域逐渐面临生产过剩和投资效率下降局面,就有必要强化人们为市场而竞争的积极性,打破行业和地区之间的垄断格局,在更加广阔的领域鼓励人们加强市场竞争,实现对生产的投资向对竞争的投资的深刻转变,从根本上提高要素的使用效率。[9]
前文从整体上概括了沿海地区经济转型路径的主要内容,但是沿海地区内部的增长差异也必须得到重视。同样是沿海地区,面临大致相似的政策和国内外发展环境,但是不同的地区在利用发展机遇方面存在很大不同,经济增长方式也有所不同,增长的结果因而存在很大差异。例如,有的地区的初始资源禀赋虽然不够好,但是通过积极融入世界分工体系,迅速实现了工业化和城市化,完成了对其他沿海地区的全面赶超。与此同时,也有部分地区并没有充分挖掘最有效的经济增长方式,经过30多年的差异化增长,沿海地区之间的差序格局逐渐形成。新的发展阶段和发展环境中,沿海的不同地区也都面临着相应的问题和困境,转型的重点因而有所不同,能够率先创新突破制度瓶颈、转变经济增长方式的地区也将获得新一轮的增长优势,甚至改变当前的差序格局。
1.第一层次:上海、深圳、广州等一线城市。这类地区的人均收入水平已经接近甚至超越高收入国家,相对其它沿海地区,这些地区的技术高度和技术效率都显著占优,产业层次业已达到相当高度,通过承接发达国家和地区产业转移的空间已经很小,也就意味着提高全要素生产率的空间并不大,进一步的增长必须依靠技术边界的外移,实现新的技术突破,与世界其他发达国家和地区展开直接的竞争。
2.第二层次:厦门、珠海、苏州、天津等二线城市。这类地区的主要问题在于较低的技术效率水平,也就是外生性的技术进步,这种差异意味着这类地区基本上已经不具备继续承接发达国家和地区产业转移的空间。由于产业转型升级是通过要素再配置提高要素生产率(包括单要素和全要素)水平传导至经济增长的,增长的本质要求人们重点关注要素质量的提升而不是要素数量的增减。然而在扭曲和僵化的市场结构体系下,单纯强调发展高新技术产业或许能够在短期促进经济增长,但却导致了市场参与者的短视行为,无助于经济结构的长期优化。由于过分追求产业高级化而忽略了产业合理化,导致产业之间的互补性不足,无法发挥协同效应。因此,对于这些地区的经济转型而言,继续追求产业高级化并不可行,通过产业合理化实现产业之间的协调互补才是关键,例如,重点推动资源要素的跨部门流动,通过技术外溢效应增加各个行业的技术强度,最终提高整个经济体系的技术水平,这也是这类地区继续追求高新技术产业和技术边界外移的基础和前提。
3.相对落后的沿海地区,例如海南和汕头。这类城市的主要问题在于较低的技术进步水平,表示这些地区仍然可以有选择地承接发达地区的产业转移,尽快提高技术水平,通过工业深化实现经济的快速增长。例如,海南的困境在于过分庞大的第一产业和第三产业比重,导致海南同时面临产业合理化和高级化的困境,薄弱的工业导致海南无论是农业还是服务业都无法走得更远,区域一体化和对外开放显然还没达到足以弥补这种产业体系失调的程度。[10]汕头的困境类似于我国整体的情况,过分庞大的国有经济比重仍然是制约汕头经济活力的重要因素。
因此,对于沿海地区的转型,结构调整应做为主要内容,尽管调整的重点有所不同。可以推断,全国其它相应区域类型,也都相应面临着各自的转型困境。总体而言,沿海地区最为关键的问题都在于继续提高全要素生产率水平,但是全要素生产率是由技术进步和技术效率构成的,不同地区在这两个方面存在很大差异。由此可见,较低的全要素生产率水平不一定是因为技术水平低,也有可能是经济运行效率低和外生性的技术进步造成的。
综上所述,我国沿海地区经济起步时面临的国际环境完全不同于欧美发达国家,与东亚发达地区也有所不同。改革开放以来,沿海地区的经济持续高速增长,全要素生产率水平也有了很大程度提高,这主要是由经济结构的迅速变化和简单复制先行地区技术带来的快速技术进步造成的,而通过要素跨部门流动和再配置实现的技术效率增长始终较慢。这是我国沿海地区经济不能形成内生性技术进步机制和“内源式增长”的主要原因。长远来看,我国沿海地区经济增长方式转型势在必行,转型的关键在于提高要素使用效率。一方面要强调技术深化,增加技术革新的强度。通过产业之间的合理化实现更宽广领域对当前技术的采纳,增强技术溢出效应,实现技术边界循序渐进的外移,而不是盲目追求重要的技术突破。另一方面要促进要素的自由流动,实现要素的跨部门再配置,特别是打破垄断性行业的进入障碍,进而提高技术效率和全要素生产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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