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诚
音乐剧《紫石街》是根据中国四大名著之一《水浒传》改编的首部音乐剧作品,讲述了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中国传统故事——颇有争议的女人潘金莲一生的命运历程。剧作者万军在尊重原著的前提下,选择将武松、潘金莲、西门庆、武大这几位人物之间的情感关系作为全剧的叙事主线。他精雕细琢,进一步挖掘人物内心情感世界,用深情的笔触刻画了这几位“非典型爱情故事”人物的悲剧性格,采用典型的音乐剧艺术手法再现了这段经典故事中的极端戏剧冲突。《紫石街》超出了一般意义层面上的爱恨情仇,揭示了“武松杀嫂”这个故事里潜藏的深刻哲学思考,让观众去思考本剧的中心立意“爱与伤害的距离究竟有多远”。万军是集该剧作词、作曲、编曲、混音、编剧、制作人、总导演“七位于一体”的艺术家,实属不易。这就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该剧音乐、戏剧情境、舞美等领域的高度集中统一性。
潘氏的翻案历程
在音乐剧《紫石街》未上演前,笔者就对其有着极高的期待。一方面是对潘氏故事本身,当然,并不是因为她的色相,而是因为其故事充斥着大量的戏剧冲突,精简的故事中囊括了人际疏离、爱欲情仇、伦理纠葛、命运与现实、正义与原罪、渴望与抗争等等人类深刻命题。另一方面,潘氏的故事几乎被各个艺术门类都做过创作,如李碧华的长篇小说《潘金莲之前世今生》(并于1989年翻拍成电影)。我们都知道原著《水浒传》中潘金莲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其恶毒无情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即使史学家、文学家有心替她正名,却已是力不从心,难以扭转其固有印象。因此,将新药灌入旧葫芦,即使是到了文明新社会,她终究还是无法逃脱被人糟蹋、被人凌辱进而背上忘恩负义、败坏道德的骂名。但是在李碧华的小说中第一次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全新的潘氏,主要体现在作者赋予其充分的“情”,极力想要表达出其笔下的潘氏不过是拥有美丽的容颜、被时势推着走而已的人物,何错有之?再往前溯,早在上世纪的戏剧界,欧阳予倩就曾创作话剧剧本《潘金莲》为其翻案过,将她表现成追求自由恋爱的新女性、是妇女解放的先驱。只是,这一形象并未被当时社会所接受,最终偃旗息鼓。今天回顾此事,我们依然由衷地敬佩欧阳老先生超前的戏剧意识和情怀。
1985年,魏明伦的现代川剧《潘金莲》问世,在当时戏剧界乃至文坛引起巨大轰动,争议之声滔滔不绝。该剧对荒诞戏剧形式的探索,大家并无异议,但对潘金莲这个文学形象及其意义却分歧较大。魏明伦始终认为其笔下的潘氏是从现实出发的,是站在时代的高度反思历史、用新的角度认识过去的。就这样,潘金莲首次以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之面貌出现在观众面前。魏明伦从尊重个体生命意志为出发点,理解潘氏的情感要求,表现她的抗争过程,细化其犯罪心理,使之成为性格丰满的个性形象,而不再仅仅是男权话语秩序中的那个负载着欲望和罪恶的性别符号。剧作在展开潘金莲的情感发展和行为选择的同时,穿插了古今中外各种人物对潘氏命运的观察与评说。同时,也还原了历史的原貌,揭示了传统的性别与家庭伦理观念的蛮横无理。魏明伦对潘金莲之罪的形象意义从道德个性之恶的表现上升到了伦理制度之错的探寻,形成了对传统文学中经典故事的一种颠覆与重构。所以,当这个耳熟能详的故事用音乐剧来演绎将会呈现出怎样的效果、此次潘氏的翻案能否成功、会是什么样的形式?着实令人期待。
赋予角色以灵魂
音乐剧《紫石街》讲述了打虎英雄武松,在紫石街头与西门庆同时邂逅金莲,不禁怦然心动。武松对潘金莲的一见钟情,可谓是《紫石街》中最令人震惊、叫绝的大胆开始。此时的武松不再是《水浒传》中那位不谈情爱、嫉恶如仇的英雄,他是一个有着情感诉求的普通男子。也正因为此处的改写,让潘氏的故事在道德伦理层面上有了延续的可能性与合理性。然而见到失散多年的兄长,才发现自己心仪的女子竟是自己的嫂嫂,而街头的一面之缘也令潘氏春心萌动难以忘怀。值得一提的是,剧中有提到潘金莲生于封建社会底层,自小被卖身为奴婢,逼迫为妾;潘氏的坚决反抗,惹得东家恼羞成怒,逼她嫁给了武大,悲剧由此拉开序幕。作者将这一复杂的情节通过潘氏与武大的一段“冲突二重唱”来表现。同一屋檐下的金莲掩饰不住对武松的喜爱与崇拜,终于在一个雪夜,以半杯残酒将一腔痴情和盘托出,却遭到武松无情拒绝……悲剧的种子由此生根发芽。作者虽将原著进行了大胆剖析和改造,但整个故事框架、戏剧冲突仍与原著保持高度契合,甚至可以说超越了原著,因为其将“情”极大地融入了剧中的每一位角色,让我们看到有血有肉、有着真实情感需求的“人”的形象。真正賦予角色以灵魂,可以说较之前的潘氏故事在情节的深度以及完整性上有了质的飞跃。且剧中并无放大故事中低级趣味的元素,也没有不伦、暴力情节,但此剧并未因此而失色,反而在尽力遵循原著和人物的情况下,真正达到了极具戏剧节奏的紧迫感。每位角色都有着波涛汹涌的情感:潘金莲与武松的梦中缠绵,如泣如诉地呐喊着内心的渴望;武松对潘如水晶般的艳丽也心生爱慕;武大的沧桑与卑微,恪守传统信条;还有紫石街上活灵活现的街坊群像,王婆、何九、郓哥、狗腿子等人都被塑出鲜明的人物个性。
近三小时的演出中,一首首动人心弦的歌曲巧妙地结合着剧情不时打动着观众的心。如:《这是谁家的女子》用极为精炼的语汇透露出武松对潘金莲一见钟情时,在情感上的升华;《王婆茶楼》其诙谐的舞蹈与演员们精湛的表演将王婆这一人反面人物角色展现得淋漓尽致;《女人不该有梦吗》咏唱出了封建时代女性对爱情的向往与渴望以及对命运的叹息;《示爱》二重唱道出了潘金莲对爱情的追求与武松内心的纠结;旋律朗朗上口且极具浪漫梦境色彩的爱情二重唱《亲爱的》和贯穿全剧的音乐主题动机《爱与伤害的距离》等等。
剧中融汇了交响乐、民族器乐、爵士、摇滚、交响等不同种类的音乐风格。不仅如此,全剧还用歌剧惯用的“音乐主题动机”手法来构架全剧,细心的观众可发现不同的音乐主题有机地贯穿于全剧的各个角落,营造出极具“交响化”的效果。多元化的曲风有条不紊地穿插于全剧的每个关键点,在丰富了音乐性的同时又极大地提升了该剧的观赏价值。
悲梦一场
“这是谁家的女子,软唇软腰软身子,老娘见了也动心思”,这是王婆初见潘金莲时的台词。对于潘氏的美貌,剧中更是多有表述,这般武松的情动也就显得非常自然;而潘金莲一池死水的生活,也曾因为武松的出現而心生波澜,熬了许久的羊杂汤何尝又不是煎熬已久的内心情感狂潮?金莲在歌声中袒露:“心中的落寞,枯萎了身体的绽放”,所奢望的又何尝只是一夕欢愉?她也曾有过人生的追求与梦想,只是被拒的难堪,又岂能靠跌倒在地的伤痛来掩盖!西门庆首次见到潘金莲时说其有着“水妖的气质”,到后来又说“女人是挣不完的银子”;而武松第一次见到潘氏却道其有着“水晶般的气质”,最后说“女人是出鞘的刀子”,可见两人对潘氏的不同态度。当舞台上的楼梯上下摇晃时,潘金莲也在武大、武松和西门庆之间推来推去,而爱与伤害的距离,或远如隔山隔海,又近如一层窗纱,潘氏最终选择投向西门庆的怀抱,难道要怪她是个平凡人,要怪她为爱恨入神?……在这场充满欲望与悲伤的《紫石街》中,潘氏杀的不仅仅是武大,更是那份死于襁褓中的爱和武松的内心,再一次将“悲”推向极致。
音乐剧彰显了小说、话剧等所不具备的情感表现张力,当一曲曲动人的歌声响起,他们唱响着自己的人生,将其灵魂放在舞台上任人审视。煎熬、焦躁、膨胀、扭曲,共通之处是一样的真实,犹如时光在舞台上倒流。每个角色都演出了强烈的情感张力,真挚投入的表演产生了撼动心灵的力量。特别是潘氏这个角色,完美地演绎出了女人的爱恨情仇,演活了内心的挣扎与彷徨,在卑微与任性之间游转,被命运辗过又无力抗拒的悲情,呈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感。潘氏从梦想拥有爱情,到相遇爱情,再到被爱拒绝,悲喜之间的转换衔接得非常圆满。到尾声处,一身孝衣的潘金莲再唱自己宿命的悲歌,此刻的她己深切地理解了爱与伤害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可究竟是什么“伤了己、亡了夫、失了爱”呢?相信每一位观众都有着自己不同的解答。《紫石街》与原著一样都是一出悲剧,但在笔者看来,这部剧的情感浓度、深度较原著比较有着截然不同的一面,作者赋予了人物真切的灵魂情感,使该剧达到了一个极高的哲学精神层面。
千年光阴流淌,紫石街中的故事仍在现实生活中反复上演着。剧中每一位人物都在用他们的泪水与悲伤、欲望与欢畅甚至宝贵的生命带给台下的我们一个寄望:“不要将爱扭曲,莫让悲剧再次重演”。《紫石街》的大获成功离不开中国传统文化深厚的土壤,这部力作更是扎根于传统的突破与创造,亦如海德格尔所言:“只有当人扎根于传统中,才有本质且伟大性的东西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