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橘文泠
洛阳花似锦
◎ 橘文泠
一
洛阳的冬天,没有似锦繁花。
这日是冬至,她在得月楼的廊下,看见对面那家的下人在门口摆了一个火盆,那家的老爷吆喝着家丁从门内搬出东西来,投进火盆。
那是成堆的书。火舌翻卷,书册在火中焚烧,一阵风刮过,未焚尽的边角合着灰烬随风起舞,仿佛春日翩跹的白蝶。一时间众人围观。
“爹!您这是做什么?”突然,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冲过来,一把抢过那家老爷手里的书册,死死护在怀里,“您怎么能烧这些?这些都是夜华的宝贝,是她的心血啊!”
“别提那个丢人现眼的丫头!”只见那家老爷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们苏家没有这样的女儿……”
说起来,那个男子她是认得的,他是本县的县令曹子清,苏家的半子,一年前娶了苏家的独女苏夜华为妻。那苏夜华在洛阳素有才女之称,而曹子清又是乡民交口称赞的好官,婚礼那日,都道是佳偶天成,姻缘前定。可不久之后,苏夜华竟郁郁而终。
对苏夜华之死,城中人欷歔不已,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事情被议论得久了就生出是非来,说她早有了心上人,只是父母之命违抗不得,这才下嫁曹子清。
图/春 生
这些话不好听,可未必是空穴来风,说事的人拿苏夜华那些广为流传的情诗为证,说这些诗句香艳妩媚,作者必然是个不安于深闺的尤物。谣言总是越传越难听。如今,连她的娘家也不愿再庇护她了。
她看着,忍不住叹息。可是再看下去,却见曹子清在苏老爷耳边说了许久,渐渐地苏老爷神色缓和下来,最终带着一点儿黯然的表情挥了挥手,两旁家丁一拥而上,将剩下的书册捆扎起来,挑上,跟着曹子清走了。
曹子清要这些书册做什么?她好奇起来,于是步出回廊,跟了上去。
深夜,县衙的南书房,曹子清已将全部公文批阅完毕,却并不急着去休息,而是打开了酸枝木的抽屉,取出白天抢下的一本书册,挑亮灯花细细查看起来。
在争夺的过程中,书册的前几页被扯破了。只见曹子清调了些树胶,又找出上好的熟宣,将那些收拢的残页一一比对,小心拼凑粘贴起来。她在旁看着,不明白他为何这样用心。
突然,他起身向窗边走来—径直穿过她的身体。她悚然一惊,随后才想起自己已经死了。一个月前,她在这县衙的西厢内郁郁而终,只是不知为何一缕孤魂还在人间游荡。
她,就是苏夜华。
二
传言并非总是不实,她确有一个心上人—姜云,她的蒙师最得意的弟子。当时她正值豆蔻年华,一日自老师处得到他所作的一首小令,端的是文采风流,倾倒她一颗女儿心,让她这几年念念不忘。
他对她也是有情的,无论何时书信捎去,总有答词来报。虽然家里管得严,可每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见了面酬唱相和,是无尽风流意趣。
只可惜姜云万般皆好,却败在一个“贫”字上。她知道如他当日家徒四壁,纵然上门提亲父亲也不会答应,于是私蓄了银两,助他赴京赶考。临行时,姜云牵着她的手说:“夜华,我定不负你。”
他确未负她,只是大比之期未到,曹子清的媒人已上门来下聘。她自然怨恨不甘,几次与父母争吵,可都是草草收场。最终,她带着怨恨嫁入曹家。
洞房花烛夜,她将金钗抵在喉头,对曹子清说:“你再近前一步,我立时自尽。”那一夜,曹子清睡在南书房,从此不再踏入西厢。
她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纵然平日里见面,也是无茶无水无言语,只有一腔的冷淡。日子久了,他便连家也不回了,终日只在县衙批阅公文,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官。
而闺中寂寥,她又有那么多的思念,只能写诗寄情。日子久了,这些诗词不知怎么流传了出去,她也不在意,倒希望它们能被人口耳相传直到京城,让姜云听见,好知晓她心意的坚定。直到三个月前大比发榜。
消息传到洛阳的那天,早上晴空万里无云,她去到姜云那小小的茅舍中,与他瞎眼的老母一同等着。过了午时三刻,果然有吏部的信差抵达,说姜云已由天子御笔钦点为今科探花,不日即将归乡。
听闻消息,她自然喜不自胜,与姜母一同往白马寺中进香还愿,待得回转时,已将日暮西山。乌云涌动,那一场滂沱大雨就这样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将她与随行淋得湿透。回到府中,当夜她便发起高烧,病势凶险。
其实在病中,她偶尔也会有片刻清醒,那时她便会闻见房中浓浓的药香,听见丫鬟们大呼小叫的声音,若有力气睁开眼,还能看见曹子清脸上那深深敛起的忧伤。
她想他一定是恨她的,嫁于他大半载的时光,不曾为他带来一丝欢乐。他知道她心中有别人,是以必然日日受到不甘与耻辱的煎熬。所以,她一点儿都不明白,为什么在自己死后,曹子清要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
用了近半个月的时光,曹子清终于将她的诗集修补妥帖,甚至那些散落的部分他也从他人处将原诗一一抄录回来,结成一册,珍而重之地放在书房。她始终想不到理由,于是决定搁在一边。
又过了几日,姜云回来了。他被点为淮南道巡抚,回乡祭祖后便要上任。
在他跨马游街的时候,她就躲在能够遮阳的回廊下看着他,想他终于衣锦荣归,可归来却只能得到她香消玉殒的噩耗,何其伤心。
这样想着,便不忍再看下去,于是离开,回到县衙的书房,想或许该想个什么办法,将自己的诗集送去姜云手中。谁想此夜,曹子清有客,正是姜云。
三
他们在南书房会面,她就待在一旁,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只见曹子清从书架上小心翼翼地捧下她的诗集,放在姜云面前,满脸都是歉意。
“姜兄,是我有负你所托,未曾照顾好她。”他这样说,她听来满心惊疑。一是她并不知道曹子清与姜云竟是相识的,二是听这话中之意,他二人似乎早有什么协议。只怕那场婚嫁,也不过是一出戏而已。是姜云要曹子清娶她的吗?这样待他金榜题名归来,只要曹子清一纸休书,她便能再嫁?她为这个假设而感到不悦,不希望姜云对她用这样的心机。
而姜云看着她的诗集,竟是一脸的尴尬,静默了片刻讪讪笑道:“子清说笑了,那时的提议,不过是为兄年少轻狂的妄言,谁想你当真娶了她。女子从一而终是圣人之礼,纵然她还活着,愚兄也不敢再越雷池。今日你我兄弟聚首,愚兄求你一次,当年那些事,莫再提及了……”
曹子清仿佛已预料到这样的回答,不见丝毫惊讶。“姜兄放心,小弟不会误了你与丞相千金的姻缘。”他冷言道。而她听了,虽然已经是一缕幽魂,却还是不免被刺痛。随后,曹子清将诗集放回书架上,又说:“幸好,夜华已听不到这些了。”
子夜时分,姜云匆匆告辞。而她依然留在南书房,看曹子清送客归来,在书案前怔怔坐了很久,翻开一卷旧书,里面夹着一张花笺。竟是她的手迹。那是很久以前,她给姜云写的无数手书中的一封,不知为何会到了他的手里。
原来他早已识得她了,也一定早已知道姜云并非她的良配,也明白待他归来,她必定是要伤心的。可他什么也不说,是啊,她是那样的烈性,若非亲眼得见,断不会相信姜云竟是那样的人。
只可惜,她和他,都没有等到真相大白的这一天。
寒夜孤灯,曹子清却没有要去安寝的意思,只是于灯下翻看着她的诗集,不时敛眉叹息。而她则在一旁,第一次细细看他那清俊的眉眼,并为那份憔悴而感到伤心。
迟早有一天,他还会遇到一个更好,更值得去爱的女子—她这样想。可在那之前,她会一直陪着他。或许,她这一缕幽魂,正是因此才流连于世。只是这世上是有规矩的—生人居阳世,死者住阴间,或许有时会发生一点儿意外,可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月圆的时候,阴司的使者找到了她,说她必须上路了。她自然不敢违抗,回到房中再看了一眼曹子清的睡颜便黯然离去,连一个梦也不敢相托。
着凝魂衣,戴锁魄枷,阴司的使者带她往幽明路上行去,经过熟悉的洛阳街市,看看自己的样子,她想起戏文《玉堂春》里苏三的唱词—人言洛阳花似锦,偏奴行来不是春。可叹她没有在正确的时间遇上正确的人,于是,错过也只能错过了。
编 辑 / 子 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