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吉平
(1.贵州财经大学 文法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2.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所、贵州省社会科学院博士后流动站,北京 100720)
“抑”的语法化与去语法化
□ 梁吉平1,2
(1.贵州财经大学 文法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2.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所、贵州省社会科学院博士后流动站,北京 100720)
文章考察汉语“抑”的语法化与去语法化过程,认为“抑”在上古汉语中经历了副词→连词的语法化以及句末语气词→副词的去语法化过程。语义虚化与句法互动及主观化是其语法化的主要原因,语义功能共性及句法位置移位是“抑”去语法化的主要动因。
抑;语法化;去语法化
“抑”在古代汉语中具有句末疑问语气词、连词、副词等多种词性及功能,学界关于“抑”的现有研究则主要集中在其句末疑问语气词方面,如李学勤(1980)[1]、裘锡圭(1988)[2]及张玉金(2000)[3]等分别论证了“抑”在上古汉语中具有句末疑问语气词功能,但对于其来源则未能涉及。此外,裘锡圭(1988)在论述疑问语气词时,还曾提到“语气词‘抑’是后代连词‘抑’的源头,后代连词‘抑’即来源于句末‘抑’”[2]2。 而系联“抑”在古汉语中的词性及功能后,可以发现,“抑”在语言演化中兼有语法化(副词→连词)与去语法化(句末语气词→副词)两种演化路径,在汉语历史中是一个具有独特演化价值的案例。
在上古汉语中,“抑”有句末语气词、揣测副词、选择连词、转折连词及假设连词等多种词性及功能,这已是学界共识,例如:
(1)戊午卜,曰:今日启抑?允启。 (引自张玉金)[3]31
(2)寡君与其二三老曰:抑天实剥乱是,吾何知焉?(《左传·昭公十九年》)
(3)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 ”(《礼记·中庸》)
(4)吾不忘也,抑未有以致罪焉。(《国语·晋语二》)
(5)抑寡君实不敢知,其谁实知之?(《左传·昭公十九年)
上述语例中“抑”的词性及功能,除句末语气词习见于甲骨文外,其余功能均在先秦汉语中较为常见,刘琪《助字辨略》、王引之《经传释词》、杨树达《词诠》、何乐士《古汉语虚词通释》等其他学者古今辞书都有所辑列,由此亦可了解其词义发展的大致轮廓。实际上,“抑”在上古汉语中常用为选择连词、假设连词及转折连词,这三种连词的直接源头均为“抑”的揣测副词功能,也是副词→连词“由实到虚”的语法化过程。在先秦文献语言中“抑”的功能及词性可用表1概之。
在《诗经》中,“抑”共计出现11次,5例为句首发语词,无意义,其余6例为“抑抑”叠音词,形容谨慎严肃貌,在来源上源自语音假借,与副词及连词意义相去较远,因此,未计入表1统计。从表1的穷尽性统计可以看出,除了动词外,“抑”在先秦语言中主要用为揣测副词、选择连词、转折连词和假设连词。虽然具有动词、副词及连词三级语法性区别,但动词与副词来源上并无关系,因为从语义相关性及句法位置上,动词“抑”具有较强动作性,很难在句法及语义上与副词或连词“抑”建立有效投射或演化关系,所以在先秦语言中,“抑”的词义及功能可以划分为动词及副词连词两个独立的句法语义系统,其中,副词与连词功能之间存在语法化关系,这一点我们下文着重介绍。
表1:先秦文献语言中“抑”的用法统计
在明清语言中,连词“抑”经常以双音节形式“抑或”出现,如以下两例:
(6)左右初未见也,既而命家人具汤沐浴,作遗诗三首,遂掷笔而逝。呜呼!方城果仙去耶,抑或假此以成其名耶?(明·刘仕义《新知录摘抄》)
(7)访至芜湖县铺中,见其铜物,即问此铜物,是公自买的,抑或他客贩来发行的。(明·张应俞 《杜骗新书》)
以上两例中,“抑或”在句中均为选择连词。在成词来源上,“抑或”的形成是词汇化的结果,而非语法化。在汉语历史中,“抑”与“或”均有揣测副词→选择连词的平行语法化过程,揣测副词及选择连词“抑”见于先秦语言,揣测副词“或”见于先秦,而选择连词“或”则首见于汉代,“抑或”明代首见即以选择连词功能出现,在成词来源上更可能是选择连词“抑”与同类“或”义项的并列成词。并列成词是汉语双音词词汇化的重要方式之一,很多复合虚词经常在文献材料中首次出现即已成词,并且很难有文献材料细化来呈现其间词汇化的动态过程,如假设连词“假如”“恐怕”等均属此类型。但在连词来源上,则与“抑”的揣测副词功能有直接关系。
2.1 揣测副词“抑”的功能及用法
先秦文献中,“抑”用作或然性揣测副词,表示主观揣测语气,义为“可能、或许”,语义特征上具有[+或然性]及[+推断性],在句中修饰VP谓语结构,如《国语·晋语一》:“君之使我,非欢也,抑欲测吾心也。是故赐我奇服,而告我权。”在先秦汉语中,语气副词“抑”表示主观揣测语义时,可以出现在评论句、假设嵌套句等句型中,并传达出不同的语用功能。
2.1.1 评论句
(8)寡君与其二三老曰:抑天实剥乱是,吾何知焉?(《左传·昭公十九年》)
(9)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论语·述而》)
(10)子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论语·子路篇》
以上语句均为说话者自我主观判断,但其主观揣测的依据不同,例(8)“抑天实剥乱是”中,“天”是脱离人类认知域的事物,所以只能是人类对上天剥乱行为意图的揣测,其揣测依据则是郑国灭亡的已知信息,由于是对郑国灭亡的已然事件的评议性推断,所以虽然句中有表示确定性揣测的“实”(确实、果真),但其整句语义仍然蕴含了或然性揣测语义;例(9)和例(10)是针对某类人群客观行为的评级,完全是孔子的自我判断,揣测性质降低,评论性增强,其中的或然性副词“抑”所表达的更多是一种主观评论,而非单一揣测。
2.1.2 类比引言句
(11)郑虽无腆,抑谚曰“蕞尔国”,而三世执其政柄,其用物也弘矣。(《左传·昭公七年》)
(12)齐侯将为臧纥田。臧孙闻之,见齐侯。与之言伐晋,对曰:“多则多矣,抑君似鼠。夫鼠,昼伏夜动,……宁将事之,非鼠如何?”(《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以上两例均为通过事例或引言来对事物进行揣测与评论,类比推断是因为类比事例与已知事物具有某些相同特点,通过类比可以增强论据或说理性。举例论证时常用标记为“如”“譬如”等,但在以上语句中并无特有的如类标记,而且由于此种类比在强调相似性时,还带有不确定的评论语气,所以“抑”仍然是表示主观揣测的或然性副词,只是由于或然性评论是伴随类比或引言而进行的,因此,“抑”在释义为“或许、也许”时,还具有“好像、例如”之意义,但在例(12)中,“君似鼠”中,由于“似”可直接表示相似性类比,“抑”成为评论语气的引导词,或然性语气中含有一定转折语义。
2.1.3 设问句
(13)小国受命于大国,敢不慎仪?君贶之以大礼,何乐如之?抑小国之乐,大国之惠也。(《左传·文公三年》)
(14)二三子之劳也,臣何力之有焉?抑臣愿君安其乐而思其终也。(《左传·襄公十一年》)
疑问句是揣测范畴的重要表达方式,通过问答对话形式,可以厘清认知疑惑,但也有可能获得的答案只是模棱两可的或然性答案。以上两例并非不同对话人之间的问答语言,而是说话者的自问自答,即设问句,如例(13)是委婉表达自己对所提问题的揣测,通过或然性表示自己对推断结论的委婉确认。而例(14)不仅自己提出问题“臣何力之有”,而且答案也并未直接回答问题“我没有出力”,而是将自己所思所想当作揣测结论间接地作为答案。设问除了能引起听话者注意外,还能启发听话者思考,增强作者表达的思想意识,所以在以上例句的真实语用中,或然性“抑”所引出的问题内容其实具有肯定性,而并非典型的或然性揣测。
2.1.4 假设嵌套句
或然性“抑”表示主观揣测时,除出现于类比句、评论句、设问句中外,还可以出现于假设嵌套复句中,表示主观判断,如:
(15)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论语·述而》)
(16)若盟而弃鲁侯,信抑阙矣。 (《左传·鲁语下》)
(17)若不从三臣,抑社稷实不血食,而君焉取余?(《左传·庄公六年》)
以上三例中,“抑”均为或然性揣测副词,同时揣测句又嵌套在“若”类假设复句中,但三例中揣测句语用价值不同,例(15)是典型的或然性揣测,表示对事件不确定性认知,特别是在假设虚拟环境中,揣测性会表现得更为明显,是对虚拟性条件下可能性结果的揣测,“抑”位于“虚拟条件—结果”中的主句结构中,而例(16)和例(17)中,“抑”所引导的揣测句很大程度是附属于若类虚拟条件的一部分,如 “不从三臣+社稷不食——君焉取”。“抑”揣测句既是“若”类虚拟话题下可能出现的结果,同时又是与首席“若”类虚拟条件并列下的假设条件。例(17)中虽然“抑”仍然处于“若”类结果句中,相比例(16),结果句复杂化,“抑社稷实不血食”具有“虚拟条件,揣测条件,结果”的句间关系。
在以上评论句、设问句、假设句中,或然性副词“抑”仍然表示“或许、也许”义揣测,“抑”的或然性与其揣测句语用环境具有匹配关系,在句中引出主观评测性揣测句,同时在揣测程度上,已经开始逐渐偏离或然性,如在类比引言句中开始附加转折语义,在自问自答的设问句中通过“抑”的委婉语气来传达自身的肯定性结论,所以有的语句除了揣测语气外还有其他语义成分蕴涵。
2.2 揣测副词“抑”的语法化
早在先秦语言中,或然性副词“抑”即已发生虚化,语法化为转折连词、选择连词及假设连词。
通过前后语句比较而产生对比性语义差异是转折形成的重要途径之一,所以当揣测副词“抑”出现在具有对立比较项的句法语义环境中时,对立句体现的语义差异性会促使“抑”虚化为转折关联词。如:
(18)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论语·述而》)
(19)抑臣又闻之曰,作事不时,怨讟动于民。(《左传·昭公八年》)
(20)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论语·子张篇》)
例(18)中“抑”虽然是孔子对自身主观猜测,具有谦虚性质,但由于内容是转移话题,所以在语义中还蕴含转折语气,转折是基于真实事件而形成的比较性差异,“为之不厌”等行为特征与“圣仁行为”虽然是同等优良品质,但次级化形成了比较性差异,这种差异的明朗化逐渐使其中“抑”虚化为转折连词,使得揣测中蕴含了转折语义。例(19)与前文类比句相异之处在于,“抑”所引导的类比例证,并非举例论证前面的预设话题或原因,而是指出与前面事件原因所不同的真正原因,因此与前面语义相比,具有转折关系。例(20)中的“抑”与前文相比,转折关系明显,特别是“末,本之则无”这种低端评价与前文认知论断截然相反,“抑”已经丧失了揣测语义,虚化为转折关系连接词,成为典型的转折连词。
2.2.2 揣测副词〉选择关系标记:选择连词“抑”的形成
选择连词“抑”也源自其或然性副词语法化,而且选择连词“抑”主要用于选择问句中,是反问句句法环境中虚化所致,如以下对比:
(21)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鹜万世之患,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邪?(《庄子·外物》)
(22)今梦黄熊入于寝门,不知人杀乎,抑厉鬼邪?(《国语·晋语八》)
假设两个观测点的位置分别为r1、r2,这时频率域的波动场用u(r1,ω)、u(r2,ω)表示。这两点的波动场的标准化交叉谱C1,2(r,ω)可定义如下:
(23)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孟子·滕文公下》)
例(21)所示为揣测性反问句,即“抑+VP1?……VP2?”,是揣测性地提出连续两个疑问,“抑”虽然表示主观揣测,但这种主观揣测问句在具有事实性的反问句中,还具有强烈的反诘语气,后泛化为反诘语气副词,义同“难道”,如:
(24)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孟子·梁惠王上》)
上例的反诘问句与揣测疑问句有相通之处,问句中的揣测是以疑问形式表示自己的肯定性评论,蕴含的真正语义在于揣测之外,反问是通过诘问的形式表示自己的揣测或肯定性论断,只是语气上要比疑问句强烈,所以揣测语气增强后,在事实性反问句中,泛化为表示诘问语气副词“难道”。
选择连词“抑”的直接来源为其或然性副词功能,不同之处在于选择连词常常位于第二选择项之前,而或然性揣测副词则位于句中或首句之前,如例(21)中,虽然与反问并列选择项,但共同为语气副词“抑”管控,而在例(22)和例(23)中两项反问句句法上并列,“抑”位于第二反问句句首,主要起连接作用,而其中的揣测语气则被疑问句语调取而代之,这也使得“抑”的“或许”词义淡化,仅余下连接作用,虚化为选择连词。
2.2.3 揣测副词〉虚拟条件标记:假设连词“抑”的形成
或然性副词在表示主观揣测时,主要用于评论句、反问句,主要出现句型为独立的“抑……”,而在假设嵌套句中,虽然“抑”在其中仍然为或然性副词,但在假设句中“抑”也可以出现于复杂句中,开始出现于“虚拟条件—结果句”中,如以下对比:
(25)若不从三臣,抑社稷实不血食,而君焉取余?(《左传·庄公六年》)
(26)抑齐人不盟,若之何。 (《左传·昭公十三年》)
(27)抑越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而吾往焉,则是我以义粜也。(《墨子·鲁问第四十九》)
或然性副词在句中引出的评论具有不确定性,推断性事件本身可真可假,如“社稷不血食”,是说话人对君王的委婉告诫,本人不可能肯定君王必遭上天抛弃,只是推断“如果执政昏庸就会有这种可能性”,但在句法结构上,“抑”所引导的或然性事件开始出现于复杂关联事件中,具有“假设前提,或然事件,事件结果”的关联句义,而在例(26)中,事件结果仍然是以反问句形式代替,不同的是,“抑”并非引导或然性事件,而是导引虚拟事件,“齐人不盟”是未然事件,是对未发生事件的推测,是根据前文信息“齐人不可”所作出的虚拟性推断,而且“齐人不盟”与“若之和”具有“虚拟条件—结果”的关联事件,所以其中“抑”丧失了[+或然性],仅余[推断性]所体现出的未然性虚拟价值,虚化为假设连词,可见假设连词“抑”是在主观认定的确定性虚拟条件下丧失揣测意义主要义素[+或然性]后,才发生虚化及语义范畴转化的。
2.3 揣测副词〉连词的主要语法化动因
在先秦语言中“抑”有多种功能,我们穷尽性考察先秦语言中的“抑”的用法,发现其在当时文献语言中已发生了多重虚化,处于副词与连词共现阶段 (见表1)。其语法化路径可以概括为三类:一类是揣测副词→选择连词;二类是揣测副词→转折连词;三类是揣测副词→假设连词。这三类语法化模式在汉语中还存在一定共性,如“或”“其”“若”在汉语史中兼有一类、三类演变路径,而“怕”“忽”则发生了第三类语法化演变。这类语法化的动因主要有两个方面:
第一,语义虚化与句法促动的共现。一个语义范畴的产生,除了认知、语义因素之外,还要受到句法环境的约束,并要最终取得句法形式上的验证[4]13。从副词到虚词的语法化过程中,不仅有词义的逐步虚化,而且伴随着句法的促动,词义发展的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句法促动表现。副词是VP事件的修饰成分,或然性副词“抑”主要作为其后VP句的修饰成分,不同的是,作为语气副词,句法分布位置上,情态副词具有游离性,可以位于整个VP句之前,也可以位于VP句中谓语动词前,但在语义上,揣测副词所支控的仍然是整个VP结构,而非句中的某一成分,这是揣测副词作为情态体现的重要特征。需要注意的是,揣测副词虽然修饰的是整个揣测性推断句,但在句法位置上,却常常似已完成了句首化,一般动词句首化常常出现于祈使句中,具有强烈的语气,而揣测副词则是动词从句中主要谓语发展为次要成分的过程中造就的,这时的句首化成分是作为修饰功能出现的,而非源动词在句中主要谓语角色,这种句首化为“抑”从副词向复句连词发展奠定了句法基础。揣测副词——复句连词演变的重要原因则在于句法成分的复杂化,即独立单句向关联复句的变化,副词作为修饰成分常见句法格式为“ADV+VP小句”,揣测副词在语用中是作为推断结论的修饰成分出现的,而在复句中,其引导的VP句则是作为多类语义条件或背景信息而出现的,在这种复杂关联句中揣测副词“抑”得以进一步虚化为复句关系标记。
第二,语义主观化。虽然词汇、语法的演变不像语音演变那样具有齐整性,但语义间的联系仍然是语言演变过程中的基础条件。汉语史上曾经出现过 “或然义副词—假设连词”的语义发展模式,从“或然”义副词到假设连词演变的语义接口即在于其间主观性特征。语言的主观性必然是相对于客观性来说的,客观事态的发展,或者说将来事件的面貌,说话人在当前时间是无法确认的,从说话人的认识来看,当话语中含有“或然”义副词修饰谓词中心时,就说话人的主观认识而言,表达内容是主观上推测,暗含不确定性。当这种对未来事件的推测有某种语用目的,或者说进入关联事件,有后续事件发生的时候,源词的主体功能就会逐步削弱,连词功能便孕育而生了。或然性揣测是“或许、可能”的意思,表主观推测情态,即有可能或不确定,语义具有强烈的主观性特征。假设连词“抑”便是“或然”义揣测副词进一步语法化的结果。“或然”与“假设”之间仅一纸之隔,二者语义联系甚密,具有认知语义上的相似性。从语义逻辑上讲,“或许”表推测,是虚拟的;“假设”表主观设想,同样是虚拟的,两者语义上是基本一致的。语义特征的相似性或相关性在词的语法化过程中是前提和基础,但语义上的相通性还不能成为词语虚化的决定因素。或然义副词向假设连词的演变,致变因素还有句法原因。句法上,“或然“义副词位于动词前面,且通常位于小句句首,与假设连词的句法位置具有一致性,句法上的一致性也为副词向连词转化提供了重要条件。
在当代汉语语法史研究中,语法化已经成为系联汉语语法历史的主要理论,也已取得了诸多成就,特别是在汉语虚词的产生及发展方面。但值得注意的是,语法化研究通常需要较长历史语言材料的跟踪式分析,甚至考察语言的历时跨度越长,语法化结论即可能越扎实而丰富,而上古汉语特别是甲骨文时期语言中,由于语言文献材料局限,语法化研究开展得很不彻底,也同时遗留下众多语法史难解之谜,这也是揣测副词“抑”在来源上的谜题,也许去语法化视角可以成为打开谜题的一把钥匙。
去语法化与语法化相对,语法化是指词语“由实到虚”的虚化过程,去语法化则是“由虚到实”的相逆过程,在语言历史中,语法化是语言发展中的主流规律,去语法化则是少数语言现象,汉语中亦然。目前关于汉语语法化的文章连篇累牍,而去语法化的研究则寥寥无几,但去语法化可以为解释某些汉语史语法现象提供一个独特视角。
动词“抑”的本义为“按压”,也曾写作“印”。商承祚(1923)《殷墟文字类编》:“卜辞字从爪从忌,象手抑人儿使之忌,即‘按压’之意义”[5]35。 《说文段注》:“抑,按也。按当作印也,《淮南齐俗》训曰:若玺之抑埴,正与之正,倾与之倾。玺之抑埴,即今俗云以印印泥也。此抑之本义也。”[6]385可见“印”为“抑”的本字,“抑”是“印”的后起新造字。早在先秦时期,动词“抑”即从“按压”意义引申为“抑制”“贬斥”等意义,在语音上“印”与“抑”具有名词和动词的形态变化差异。此外,“抑”在卜辞中还常用作句末疑问语气词,如:
(28)乙酉卜,阴,其雨抑?不雨,曾启。(引自张玉金文,下同)[3]31
(29)丙辰卜,丁巳其阴抑?允阴。
(30)今日启抑?允启。
李学勤(1980)、裘锡圭(1988)等均认为其中的“抑”应该解释为句末语气词,张玉金(2000)曾考察了句中“抑”之前的动词及其后名词,通过分析比较,确认其中的“抑”为句末语气词[3]33。 裘锡圭先生(1988)在论述句末疑问语气词时,还曾提到语气词“抑”可能是后代连词“抑”的源头[2]2。 虽然“抑”有动词及名词用法,但或然义副词“抑”与其上古时期常用动词义项“按压”或“抑制”相去甚远。高岛谦一曾经讲到甲骨文有“抑”字,最有可能是早期古典汉语中的副动词。张玉金统计了卜辞中出现的68例“抑”,其中名词11例,用作句末语气词46例,还有11例为残辞,句末语气词是主要用法,与后期或然性揣测副词之间的源流关系正是一个“由虚到实”的去语法化过程,不过,这期间的去语法化是如何发生的?或者有何动因呢?
句末疑问语气词主要用于揣测性疑问句中,而或然性揣测语气副词则常出现于或然性揣测句中,这种揣测性语气是“抑”去语法化得以实现的语义通性。高岛谦一曾将例(28)误断为“其雨,抑不雨”,并训释为“可能下雨,抑若不下雨”。虽然属于断句错误,但也说明了或然性副词与疑问语气词之间有较大关联,早期上古汉语中,很多词语兼有语气词及其它词性用法,这也提示我们或然性语气副词“抑”与其表示疑问语气的功能可能有来源关系。从语义及功能比较来看,或然性副词与句末语气词之间更像“由虚到实”的去语法化过程。
句末语气词在语音上具有附缀性,位置居末,无法自由移动,但有的句末语气词对整个句子却具有强力管控作用,在句法功能上可以将语调等形态部分附着在句子上,进而传达出陈述或疑问等语气功能,测度问句中的疑问语气词本身也是揣测的重要表现方式。表示揣测语气时,汉语可以通过句末语气词来呈现“有疑而问”的测度,也可以通过常用揣测副词来体现测度,之间的区别在于后者的揣测显化在语句词语中,前者则通常将测度隐藏在疑问语句语调中。需要注意的是,在日常用语中,很多测度疑问并不代表说话人对于某一问题是“一面白纸”式的纯粹无知状态,只是由于各种语用原因将主观认知淹没在疑问语气或主观情态中,最后问话者会在认知中自我认同或更新答案。因此,作为语气词,揣测副词与疑问语气词在语义功能上有相通之处,这也是“抑”在揣测副词及句末语气词之间发生去语法化的语义基础。还有一个重要环节是句法位置的差异,通常疑问语气词“抑”位于句末,而揣测副词“抑”则用在主语或谓语前,句法位置的转变如何完成?限于甲骨文语例材料局限,很难具化其句法位置移动过程,但句法位置的移动本身又是刹那间的“重新分析”过程,通常首次出现的“异位”即标志着句法位置移动完成。“抑”在甲骨文中常用作句末语气词,但在春秋战国时期的《左传》《论语》等文献中首次出现即位于句首,在句法位置移动中,笔者以为句末疑问语气向句中揣测语气的显化是句法转换中的重要诱因。作为语气词,“抑”在上古汉语中常通“意”“噫”及“懿”等[7]929,这类语气词在语音上均“下而不扬”,若从语气词来源上考察,应为早期汉语语音借用,所以“抑”作为句末语气词,也可能只是某种语气或语调形态的附着,而揣测语气副词则是显化在语句中的实义词,是语句中语义显化的重要特征之一。我们注意到在现代汉语语法中,一般情况下,只要去掉句末疑问语气词,并把相应的疑问句语调换成陈述句语调,疑问句就可以转换成陈述句。但在疑问—陈述转换中,句义也从揣测疑问转化为主观肯定。或然性揣测语气副词可以表示主观态度,在疑问—陈述转换中,疑问句即便转换为陈述句后,仍然可以表示出某种揣测意味,如:
有祸抑?亡祸执?(有灾难吗?没灾难吗?)
抑有祸,执亡祸。(可能有灾难,可能没灾难。)
抑有祸?执亡祸?(可能有灾难?可能没灾难?)
以上语例中,“抑”与“执”同为句末语气词,如果将其移位为句首或然性语气副词后,可以保持程度略低的疑问句,也可以转换为或然性揣测陈述句,但在句义上,还是可以保持一定揣测性,可能这也是其间“抑”从句末疑问语气词发展为或然性揣测语气副词的去语法化动因。
相比语法化,去语法化的频率很低,每个案例都可能有独特动因,难以总结出普遍规律。在早期汉语中,存在很多独特的语言现象,使得甲骨文虚词来源研究上存在一定缺憾。虚词的产生历史中,语法化是主流规律,但并非绝对规律,去语法化可能只是其中独立的语言演化形式。“抑”从甲骨文句末疑问语气词到先秦或然性语气副词的演化也是虚词实义化的过程,语义共通性是其转换的重要动因,但句法位置的移位却是其去语法化后重新分析的重要结果。在汉语历史中,“其”与“抑”的早期发展类似,不过由于上古汉语早期材料的缺乏,难以详述“其”或然性语气副词功能的生成过程,去语法化也许可以解读这类语法现象,成为重要解读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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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4180/j.cnki.1004-0544.2017.11.012
H141
A
1004-0544(2017)11-0067-06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15YJC740040);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61批面上资助西部项目(2017M 613280XB)。
梁吉平(1982-),男,山西忻州人,文学博士,贵州财经大学副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所、贵州省社会科学院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
责任编辑 李利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