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丽
厨房里的爱情
文◎孙丽
他借酒浇愁过。他旅行过。他暴饮暴食过。他想用新的感情忘掉过去。都试过了都没什么用,直到
再次遇到善若……
在这个世界上,善若不肯相信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洗发水广告里那些又黑又直的头发、每天服用维生素的必要性、六合彩中奖,以及一见钟情。
善若现在接触到的男人中,不乏因为一面之缘而对她心存倾慕的,但是善若不肯相信。她只怀念从前的男孩们,那些牵挂过的、伤害过的、挣扎过的、想像过的、得到过的、等待过的、纠缠过的、失去过的。
隔了多年,男孩儿们纷纷变成了男人,见到善若时会说:“善若,你变了很多。”
善若变的不仅是手上这支烟,还有她略带自负的神情。她对叶正说:“我不相信你说的这些。你们俩就因一起交通事故住进医院,出院时就好上了?这怎么可能?”
“可这是真的,我们快结婚了。”善若的大学同窗叶正坦诚相告。
“但是你好像不爱她,真爱的话,是说不出口的。呵呵。”
“我……”
善若那晚的口红是汤姆福特的桃朱枚红,领口V字一直裂到腰际。带一点醉意。叶正被她这“开肠破肚”的美丽震得有点儿发呆,松松被领带绑紧的领口,露出一丝匪气,伸出一只手来:“善若,我们来跳舞。你说的对,我不爱她。”
“所以嘛……”善若有点儿得意,她也知道这得意不算高级。
“其实,你也知道,一进大学我就对你……”叶正还没把这话说完,善若已经用眼神制止他,制止他说出疯话。他们静了一下,交换了手的位置。他一直有个毛病,就是每时每刻,都像马那样不停地打着轻微的响鼻,因为他的鼻炎。这毛病她太习惯了,大学的时候、恋爱的时候、接吻的时候……往事虽然似是而非,但眼前的人是真实的,善若说:“你和我一样,是不会相信一见钟情的。”
善若目前在给几位新窜红的明星做造型师,当中一位身材和叶正很像,善若替他们买服装,顺手买一份给叶正。
有时候周末无聊,善若也会做饭,做好后打电话给叶正:“你来不来?”对方立即赶到。他们从恋人变成了老友,善若也开始食人间烟火了,要说以前,她和大家一起去旅行,连当众吃个泡面都不肯,总觉得吸溜面条不算是美好的吃法。
善若把最后一道菜端到桌上来,坐在叶正对面,说:“你女朋友来找过我,问我为什么介入到你们的生活里,我想这个问题她应该问你。”
“你告诉她,我不相信一见钟情,我只相信青梅竹马。”叶正说。短短一个月,叶正就改变了主意,可见男人的心真是善变,还不如天气预报靠谱。
叶正的女朋友确实来找过善若,但情景却远没善若说的那么云淡风轻。女人几乎是破门而入,还带着武器呢。她都要疯了——换做谁也会疯掉吧,正热恋着呢,男人却被前任掠走,可这前任却还不曾抢夺,硬说无辜。女朋友用极其难听的词语辱骂善若,她骂得越痛快,善若就把嘴闭得越紧,当那女人是一只癫狂的扫地机器人,在厨房乱窜。
善若的厨房是雪白的、明亮的。如同童话世界里的厨房,从天花板到地面,一律是白的,一尘不染的。那种白不是因为常年不做饭而绷住的白,相反,是因为有人时常出入其中,双手勤快地拂试,才会拥有的有人味儿的润泽洁净。桌面上四只瓷盘,各自盛着刚做好的菜,这四种菜,这位女朋友可以分辨出是海鲜、蔬菜、肉类,但她无法分辨出它们是用什么方式烹调而成的。炉火上还有一只瓷罐,煨着香气扑鼻的汤。善若做饭从不系围裙,一套无印良品的家居服,清清爽爽的样子。
女朋友的目光从桌面的菜转移到善若脸上,这才定睛打量对手,像被点穴,至此惨败,辱骂的句子再也说不出口。
善若最近在专攻一道汤,它的原料是猪肚、乌鸦、禾花雀。制作这道汤需要用一只大号的瓮,要有成年人双手环抱那么大。汤煲好后,会看到瓮里稳稳地坐着一只白色椭圆形的大物,饱胀如球,那是猪肚,开口处用线紧密缝合封严。用刀子轻轻划开猪肚,里面会露出一只完整的乌鸡。整只乌鸡是从腔内剃掉骨头的,只留皮囊,所以它可以柔软无骨地贴合在猪肚内,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刀锋再起,划开乌鸦的肚子,里面赫然一簇禾花雀的鸟头。勺子,只舀这一层里的汤喝。
这道汤名字叫百鸟朝凤。“百鸟是说众多,其实不一定要有一百只禾花雀。”善若对叶正说,同时夹出一只给他看,“这汤滋补,最好的就是这和花雀的脑髓。”啪,善若夹破那只禾花雀的头,脑仁儿如同一汪果冻,她举给叶正,他先是一呆,继而就像需索母乳的婴儿那般,迫不及待地吮吸起来。
善若望着楼外的风景,对面建筑的灯光,在深夜结成相思的血块。背叛是一种瘾,有时候,背叛者自己也无能为力。他们是可怜的,因为他们没有办法做到忠贞,抵抗不了情欲的诱惑。善若觉得这欲望下等,所以她的公寓里从来没有男人的拖鞋。那些蠢行留给别的女人吧,她感兴趣的只有做菜、煲汤,以及从人性的深井悬垂绳索,打捞一点奇珍异宝,或者,并不常见的、足以开怀的东西。
善若还是去了一次那个郊外的工厂。她开着车,小心翼翼地驶上一段高速路,左拐进入厂区。是黄昏了,天边的云像某种有毒的水母,一只压着一只,绵延伸展直至天际线。车在厂区的铁栅外就不可以再进入,善若下车走了一段,来到那一片职工宿舍。
一共三排三层小楼,热爱生活的人们在庭前开出小院子,种了葡萄,葡萄还没变紫,葡萄架下,有一只笼子,空着。善若记得当年这只笼子里养了什么。主人并不在,善若站了一会儿。院子里的垃圾筒很干净,再没有新拔的雀毛,也没有凌乱的牡蛎壳,或是各种调味料的包装纸,一切跟四年前的善若第一次看到的不同,却又那么熟悉。那年,善若的男朋友就站在这个院子里,这堆垃圾旁,对善若说:“我不相信一见钟情。”
“我只相信青梅竹马,善若,别傻了,我们不可能的。”男人说。一个住在城乡结合部工厂宿舍的女孩,经过善若的打探,证明的确是他的青梅竹马。但是除了这些之外,善若不知什么是他放弃的理由。
那个女孩,善若始终没有见过她的面,当年的善若对她是那么的不屑,但没办法,在争夺一个男人的拔河比赛里,对方完胜。善若感到非常苦楚绝望,因为他最后几乎是一点也不留情地说:“我真的很爱她,对不起,善若,是我一时糊涂,我不应该接近你。”
最后的记忆,是她请了几个朋友冲进他们的房间砸东西,当人们怀着那些锅碗瓢盆砸起来一定很过瘾的想法来到厨房时,全部都愣住了。
那是一间让人望而生畏的厨房。与善若现在的厨房很相似,或许应该说,善若抄袭了情敌的厨房。但又不同,那一间比善若的更洁净、更忧郁,而炉灶上的汤,也许男人闻不出,但女人天生敏感的鼻子,使得善若觉出汤的秘密,善若遂决定弄懂厨房里的事。
禾花雀性温,味甘,滋补、通经络、壮筋骨,也是最隐秘的催情药。吃下这种动物的人,舌尖齿中,会留下难以驱散的记忆。
叶正喝汤喝得欲仙欲死。一心一意吸着禾花雀的脑髓,陶醉得几乎麻木了。原来,令人上瘾的不仅是烟酒,还有汤。
健康的食材,不同的火候,手艺、刀工,甚至冲洗的方式,都会有不同的奥妙滋味。最后一滴汤喝净,男人长舒一口气,满足了。这时,善若把空调降低两度,他从迷乱的暴饮暴食中醒了过来,看到眼前的女子,眼睛被擦亮了。
皮肤感受到沁凉,心内如火烧灼。这一刻他愿意为了眼前的女人去死。善若看着他,叶正,她自那次惨败的失恋后随手抓到某一个男人,成为她的某一任男友,交往几个月,她提出分手,他也自然撒手。她一点都不觉得伤心,她的心早就千疮百孔,已经不知道痛了。
现在,茫茫人海中又遇见他,对于她来说,他更像一只猎物,一头小动物,一个有待驯化的宠物。她用汤俘虏他,看看他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看看男人对于爱情,是不是都像最初伤过她的男人一样,有很高的定力。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又一个“汤下败将”,善若有时候觉得叶正可怜。
他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
他赖在善若家里不肯走。吃完了饭,看电视。善若说:“你回家吧。”他挣扎了一阵,起身走了。
背影像是夹着尾巴的一只小狗。
突然有一天,他打电话给善若。说他也煲了汤,请她去他家喝。善若从片场结束工作已经深夜了,想想去喝碗汤也好。正好叶正的家离她很近,开车不过10分钟。
来到叶正家,她被吓一跳。叶正新装修的厨房,弄成了和她的一模一样的厨房。他也煲了山药排骨汤,厨艺不高,照菜谱做,手机上全是姜和葱的碎末儿。他开玩笑说:“刚刚和厨房打了一架。”
善若喝下一勺,不太难喝。“干嘛学我?”她笑笑,指指厨房。
因为我觉得你会喜欢,你一直喜欢整洁的东西。他也淡淡地说。她才第一次发现他跟她说话原来会小心翼翼。难道他真的动感情了?
“要不是你……抛弃我,现在我们的孩子也有三岁了。”他继续说。
善若听他这么说都不好意思开玩笑了,本来她是真的开玩笑,只不过这玩笑精致些,高傲些。她试炼人性如同炼金术士融化矿石倒出铁水在冰泉里淬火,而现在,她觉得有一点儿什么在慢慢地从淬火的残缺中瓦解。
某一个前男友,她一直在心里这么称呼他,带着满不在意。可是现在这间雪白的厨房让他对她刮目相看。
她有一点点感动,不得不承认,这感动如同蚁穴决堤,她鼻子一酸,从前所有受过的委屈差一点儿随眼泪掉出来,喝口汤止住。
“我吃撑啦,汤不错。”善若说。
“明明没吃多少嘛,我跟你讲,吃,是人类的天性,不吃是灭绝人性。你想想,在远古时代,我们的祖先食物缺乏,遇见个鹿啊、野猪啊、结满成熟果实的无花果树啊,祖先们会选择怎么办?当然是坐在那里吃到撑啊,所以不要责怪自己吃多了,吃是修行,哦,吃是对祖先的一种敬爱。”
这一次绝对不让你离开
叶正说着俏皮话,看着善若,他定睛望着这个三年前和他热恋的女人,她怎么那么狠心那么绝情,说翻脸就翻脸,原因只是他们俩因为某个电影的主角是好人是坏人争辩了几句,都不能算是吵架。第二天他去求和,她提出分手。第三天他徘徊在金店门口,他在想要不要干脆背水一战,求婚算了。
她家里空了,她搬走了。找不到她了。
他像是一只迷路的野猪,在荒原里找不到水源,他第一次体会到失恋是这么痛楚,真实的痛,从胃到两肋往上窜,一直到太阳穴。
他借酒浇愁过。他旅行过。他暴饮暴食过。
他想用新的感情忘掉过去。
总之都试过了,都没什么用。直到再次遇到善若。
那天,晚一些的时候,善若回到家中,打开厨房的门。一间雪白的厨房,如同爱斯基摩人的雪洞,现在这世界两个人了,其中一个一模一样的厨房,在那个男人的家里。
善若突然觉得一种温柔如同泡沫越堆越高,把她举高,依然是雪白的泡泡,亮晶晶的,又柔软的像云。起码这个晚上她选择不再怀疑,也不试探。她像是一个小孩儿一样,相信一切,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样真好,她想。
可以一直这样吗?她问自己。
她知道叶正一定会鼓励她:“可以的,当然可以!”
编辑/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