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深之
以世上唯一的亲人名义
文◎林深之
我来到她的故乡,吃过了最地道正宗的蜜汁叉烧包后,才开始想念起她做的味道,更想念起了以捉弄她为乐的童年。
她是在一个午后,来到我家的。
彼时我在江木家的杂货铺,等江木的母亲卸下货,捡碎裂压扁不能卖的山楂片和橡皮糖来吃。附近的小伙伴都殷切地等着捡“漏网之鱼”。但我跟江木关系好,他都叫他妈妈留给我。那天我正吸溜着鼻子等得着急,就有一个小伙伴跑来喊说:“木涵,你爸给你带回了个后妈,快去看啊。”
我扭头,心想才不上当呢。我老爸那人我最清楚了,他矮丑穷,自从我妈跑掉后,他连家都懒得回,谁会看上他呢。
我目光坚定,收获满满后,才慢慢走回了家。
江木屁颠屁颠跟着我来玩,我们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被七七八八的人给堵住。
我心想,我爸这又是在外面惹什么事了,引来这么多围观群众。记得上次这样的阵仗,是他右脚受伤打着石膏,一路被两三个壮汉扛回了家。
我挤开人群,朝屋里一看,平常用来做饭、吃饭、写作业、玩珠子的桌子上,放着水果篮和一个不大但精致好看的箱子,我爸提着暖壶四处找杯子,旁边的木凳儿上,还坐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淡色套裙,脚上是一双包头平底鞋,头发挽着,上面别着一个玉翠样式的头饰。
“好俊呀。”说话的是江木,我狠狠踩了他一脚。
对于我爸如何能带个俏娇妻回来这件事,我不大感兴趣,那刻的我,别扭地被我爸拉去站在她面前问好,我锁起眉头,僵硬地说“你好”。
就这样,我有了一个继母。
那时继母虐待孩子的事还没如今新闻报道中的那么花样和夸张。相反,在我的记忆里,我反倒偷偷做过不少欺负继母的事。
比如我常常在她的饭里悄悄放一把洗衣粉,再比如把她的衣服淋湿,让它永远干不了。
做这些时,我都偷偷躲在角落,乐不可支。有一次江木还借给我了他家卖的胶水,看她快回家时,我就涂抹在门把上,但想不到半路会杀出来个我爸,他殷切地帮她开门,结果就中了招。那次事情败露,我被老爸追着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挨了无数下鸡毛掸子。
那晚我被关在了柴房里,屁股开了花,疼得我眼泪鼻涕一起流。柴房里没灯,窗外天色渐渐黑下去,我缩成一团,呲牙咧嘴翻翻身,瞬间恨透了所有人。
不管是那个狠心弃女的妈妈,还是穷困潦倒的爸爸,以及淡漠无感的后妈,我都讨厌死了。想着想着,我就委屈地哭了起来。
不一会儿房门被推开,继母走了进来,她扑哧一声笑了,扬起下巴说:“哼,叫你顽皮,挨打了吧。”
我连忙擦掉眼泪,怒视着她。她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说:“屁股撅起来,擦药了。”我不动,我才不要她的假好心。她也不劝,扔下盒子走了。
那时我太小,不是玩就是吃,除了江木,也没其他朋友。虽然挨过骂后,不敢再造次,但我对继母依然没好感,她扔给我的药膏,我拿去江木家的杂货铺卖了,江木的妈妈说:“哎呦喂,这很贵啊,城里人用的。”
我指着柜子上的汽水和饼干说:“我要这个和那个。”
发现她的东西很值钱后,我就开始关注起她的一举一动。有时就偷拿她的小东西去换吃的,用江木的话说,我成了小财主,再不用捡别人不要的零食来吃了。
但好景不长,有一次终于被她发现了,她也没骂我,但说出来的话却差点让我咬舌自尽。
她说:“我要去报警。”
我硬着脖子,语气却软了一半,我说:“不然你想要干嘛。”
她笑了,继续说:“让你叫我妈是不可能的,你就叫我阿姨吧。还有,陪我去趟市区,买新的药膏回来。”
就这样,我那天坐车和她一起去了市区。老实说,我从出生还没来过市区,虽然不能说像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但绝对是新奇的不得了。
这个来自南方的女人,买了一堆调味酱。她在挑选的时候,我站在店门口,望着对面青少年服装店里的衣服发呆,我穿的衣服,都是我爸买的,他一个大男人,哪懂什么好看不好看,能穿就行,而那时我因为小,也没什么审美观,直到渐渐长大,才开始懂得区分好与坏。
她出来见我发呆,就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然后低头整理着手里的东西说:“别看了,你爸买不起的。”
她总是用一种很贱的方式,说着很有道理的话。
那天回去后,她就在厨房鼓捣了起来。我生着闷气,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出气,她就端着一笼包子出来让我吃,我看了看心想,算了,还是不要跟食物过不去了。
我抓起一个包子掰开,黑乎乎一团,咬了一口下去,也不知是我太饿还是真的好吃,反正我接下来又吃了五六个。她说:“这叫蜜汁叉烧包,南方风味小吃。”
我只理解了字面意思,翻着白眼想,蜂蜜跟肉能结合的如此好,也是奇了怪了。
南方女人带来了南方口味的食物,我跟我爸适应良好,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跟她的相处变成了“一起研究如何把粗粮做好吃”的关系,仔细想想,好像是从我爸工伤回家失去经济来源开始的。
那时,我爸当门卫把腰弄伤了,在家养了一年多的病,生活没了收入,靠着一点儿积蓄硬撑过了那段最艰苦的日子。
因为大起大落,他变得敏感又神经,他很怕又一个妻子跑掉,于是每天自信满满地告诉她,自己好了会如何如何爱她,自己还有多少关系在市区,自己还想买多大房子,每次我回家,他都在念叨这些,有一次趁着继母不在,他吩咐我说:“你跟她一起睡吧,我怕她晚上走了。”
老实说,有妈没妈在我那时的概念里,并不占多少分量。我心想,她想走就走呗,但我爸还没等我开口拒绝,他就目光极其深邃地说:“你还想不想吃蜜汁叉烧包?”
他总是能准确地抓住我的软肋。
我真的搬去了继母的屋里,我打算打地铺,她端着热水进来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说:“你上来睡吧,地下冷,女孩冻坏了不好。”
我当时没多想这话里有几个意思,我只是想,我才不要跟她一起睡呢。她又无奈地接着说:“不然你爸估计又不能安心睡了。”
我愣住,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啊。
我想想有道理,于是不情不愿地换了地方。自懂事以来,我好像还没跟谁一起躺一个被窝说过话。我别扭地躺着,闻见她身上香香的,有她习惯用的肥皂味,即使在北方这种偏干的地方,她还是坚持洗头洗澡,这让她来到这儿几年,还是显得跟别人不一样。
她望着天花板,呆呆地说:“你爸可真傻。”
我想想,他确实不聪明。她继续说:“我既然来了,又怎么会抛弃他呢。他敢为我断一条腿,我还会嫌弃他穷吗?”
我听着她像自言自语又像跟我聊天的话,突然有点儿消化不良。
我是许久后才知道,我爸原来根本不是怂货,他还是个小英雄。
事情得从我妈妈嫌生活太苦远走他乡说起,自从没了妻子后,他就一直专心在厂子里工作,除了偶然回家安顿一下我的生活,他几乎从不出厂,一心扑在工作上,因为不是正式工,最累最脏最没人愿意干的活,他都得干。
那时继母是厂里负责采购的女工,因为读书的关系,耽误了年纪,后来年龄大了,就嫁给了一个货车司机。
司机没什么文化,赚了钱就是吃吃喝喝,喝醉了就来闹事。常常当着所有人面骂她。遇见得多了,我爸就记住了她。
他不忙的时候,路过车间总会看见她在低头读书,安安静静,不多话。即使被司机骂得狗血淋头,她也不理不睬,直到对方骂完离开。
有一回,司机激动了,动起了手,我爸刚好在就上前劝了两句,结果反挨了好几拳。我爸怒了,跳起来还了他两拳。打那之后,司机不敢来骂了,我爸耳根终于清静了。
司机不来骂,回家还可以骂。他把受了的气,加倍发泄在她身上。我爸第二天再进工厂,就听说她辞职了,人还躺在了医院。
我爸总觉得这事跟他有关,就带着水果去看了一次。结果遇见司机,回头他就带人打断了我爸的腿。
我爸留着一口气报了警。司机被刑事拘留,而我爸的腿也算是毁了,工厂里靠体力的活儿不能做了,但他没要赔偿,可也不打算和解。
司机怕了,提着大包小包来看我爸,想私下解决,我爸眼珠着转了转,没有松口。对方急了,他才不缓不慢地说:“要解决可以,你必须跟她离婚。”
就这样,我爸用一条腿,换了她的自由。
那晚继母说:“你爸可真傻,后来我要跟他,他还不要,他说他穷鬼一个,不值得。”我听着,窗外蝉鸣穿过树林和花草,落入耳里,睡意被慢慢唤醒。她翻翻身说:“可我只提了一个人,你爸就答应了。”
大概见我睡着了,她掖了掖我的被子说:“你爸说,不想让你再当个没妈的孩子了。”
我捂着被子,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世间有很多事都说不准,那时人人都不看好他们,结果二三十多年过去,继母依然陪在爸爸身边,不离不弃。她来自南方,懂做好多在我看来特别的食物,我童年过得不算幸福,但也没有受过格外多的委屈。我记得好多事,但我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是不是跟所有普通妈妈一样,因为我也没机会体验别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的。
我记得那会儿有孩子骂我是没妈的孩子时,她跳出来揪着人家的耳朵说“我就是她妈”。
我记得我长得快胳膊腿露出了半截,根本买不起衣服时,她熬夜把袖子和裤腿都接长。
我还记得,我爸问她会不会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她摇摇头说“有涵涵就够了”。
长大后,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幸运。
大学我去了外地,寒暑假回家,发现老爸中风了。我责怪她没有及时通知我,她扬起下巴,没有说话。后来江木告诉我,她每个星期都得背着我爸去复诊一次,虽然爸爸已经骨瘦如柴,但毕竟是一个男人,很快就压低了她的一个肩膀。
也许都老了,老爸历经风霜后,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个孩子,一刻也离不开她。而她,头发还是永远干干净净地绑成髻,那个我年轻时见过她带的玉翠头饰,偶然还能看见她拿出来用。
大二打工,我在饰品店看见了比那个更好看的玉翠,我想了想,没买。课堂没教我们的,生活会自然地给予,可总有一些情感,像有一层隔膜,永远戳不破。老爸将很快离开,牵连着我们的缘分,也必将到头。
所以进入研究院后,我就留在了外地。老爸就是在那年过世,没有痛苦,一觉睡去,没醒来。他离世后,我便彻底断了回家的念头。
而她,在家乡开了一间裁缝铺,赚点邻里的小钱,悠然自得。我以为她会再去找她的幸福,可每次都听说她还是一个人。
研一我交了一个南方的男朋友,去他的城市游玩,发现自己适应的非常好,不论是生活习惯还是食物口味,都在国度的另一头,无缝衔接。
我突然就想起了她。我已经好久没回家了,我来到了她的故乡,吃过了最地道正宗的蜜汁叉烧包后,才开始想念起她做的味道,更想念起了以捉弄她为乐的童年。就这样,我站在他乡的街头,第一次主动拨通了她的电话,我问她想要什么,我带回家,她想了想说:“涵涵啊,帮我买个玉翠簪吧,旧得不能用了。”
那一刻,我突然哭了起来。
现在她最爱做的事,就是跟我斗嘴。我每月回家,她都会开启唠叨模式,变态程度跟所有家长一样。有天我急了就说:“你怎么不跟我爸一起去啊。”她不生气,挑着眉毛淡定地说:“你一天没找到真心待你的人,我死不瞑目。”
我翻白眼说:“那我永远不嫁,你不要死好了。”
我是真心真心地希望,她不要死。在这世上,以唯一的亲人名义,再陪我更久更久。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