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食

2017-12-06 11:21周洁茹
雨花 2017年13期
关键词:炸鱼凉茶薯条

周洁茹

记食

周洁茹

土豆沙拉

土豆有好多种,但是我只知道两种,一种是中国土豆,用来做炒土豆丝,那个丝特别细特别长,怎么切出来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切不出来。一种是美国土豆,用来做土豆沙拉。

中国土豆的质地是硬的,所以做成菜还是脆的,美国土豆一入滚水就会软掉,软成土豆泥。我妈妈手写的菜谱会用到蛋黄酱和苹果粒,但我只往土豆泥里放牛奶和起司,一点点盐和胡椒,做成我的版本的土豆沙拉。

我在香港没有做过土豆沙拉,有一天在惠康的网站上看到有卖美国焗薯,就买了一袋。焗,就是香港人烤的意思。我妈妈也会烤土豆,用的一种小小的土豆,只加橄榄油和椒盐,叫做烤扁土豆。我后来查了一下,真正的烤扁土豆是用蒸的,再敲扁了油拌,或者加水煮,捞出来敲扁,油煎。总之是要敲扁,完全不关烤的事,那为什么要叫烤扁土豆呢?或者这个烤其实是敲的意思,我的家乡话,烤和敲的发音是一样的。但我妈妈真的会用小小的烤炉来烤小小的土豆,油和盐,最多一把葱花。怎么那么好吃呢?

一个星期以后,我收到订货,一袋真正的美国土豆,深褐色,巨大。我马上想起来了我在美国的生活,我与土豆打过的交道。那些回忆并不是那么美好的。

我马上做了一下土豆沙拉,浓郁,雪白,像一座真正的雪山,木勺子插在上面都不会倒下来。

我想起来住加州的时候认识一个韩国姐姐,上的旧金山一间厨艺学校,学费贵到死,她还不会开车,去旧金山一个小时,都是她先生载她过去。

乐趣啊。她说,就是有趣。

我们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我们都在读计算机啊读统计啊,我们要拿学位啊,我们要找工作啊,我们要在美国活下去,我们经常会觉得我们的日子一点乐趣都没有。

我那个时候还有一个语言拍档,刚刚到美国的时候,国际学生中心派给我的。南美裔的老太太,住在柏拉阿图城的大房子里。我没有车,每次都是她来学校找我,开着一辆亮黑的车。我不认得车,我一直不认得车,后来我住到新泽西,楼下的印度邻居开一辆林肯车,开了三十年,比我的年纪还大,我就只认得林肯车。我不认得车但是知道那是一辆很贵的车,我也不认得房子,但是知道那是一个很贵的房子。我不说什么。我坐在她的摆满了很贵的东西的很贵的房子里,我只是坐着,我什么都不想说,我也不想跟学校说,我并不需要这么一个拍档,我自己也可以适应美国。有一天她带我逛了星期天的市集,她总是精心安排每一次见面,有时候带我去玫瑰园,有时候带我去她画中国画的地方画画,有时候她得因为什么事情取消会面,但她会补回我,请我去城里唯一的一间中国茶楼饮茶。她真的以为我很想家很想家,可是我并不是那么想家,我想的全是我的将来,我怎么办。那天她带我逛市集,全是卖手制品的小摊,还有一支爵士乐队,他们都很老了,但是很努力地表演,每个人都为他们鼓掌,我也只好鼓掌,但我知道我的心太冷淡了。她坚持买了一张他们的CD送给我,她当然是要支持他们,也是要支持我。我一直都不快乐,已经是在美国的第二年,我每一天都不快乐。人群散去,我忍不住地说,我羡慕你。她停在街中心,看了我一眼,很深很深的一眼。我马上就后悔了。我一直是什么都不说的。我在中国的生活告诉我,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

你的未来会很好的,她说。

才不会。我嘟哝了一句。

会的。她说,一定会的。

我刚刚到美国的时候一无所有。她说,真正的一无所有。

我看着她,她从来没有说过她的过去。

我是从洪都拉斯来的。她说,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我摇头。

她笑了一笑,说,我从洪都拉斯来到美国。我什么都没有,可是我年轻啊,我努力工作,抚养我的小孩长大,还有我的丈夫,他到现在还在工作,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一直在工作啊,经常还要加班。

我说可是你们已经不需要工作了啊。

她说是啊,可是工作已经是他的习惯。他努力工作,给我更好的生活。我不用工作了但我还是想做点什么,我就去了你们学校登记做志愿者,帮到人。

她从来没有给我说过这些,她后来也没有再讲过这些事。

但我一直记得她说的,你的未来会很好的。

我后来搬到了香港,有了一间小小的房子,两个可爱的小孩,慢慢地长大。我也觉得我的未来很好。

我认识的那个韩国姐姐,厨艺学校毕业的那天请我们试她的菜,我只记得一道土豆沙拉,很好吃很好吃。问她怎么做的?她讲成功的土豆沙拉木勺插在上面都是不会倒的。

凉茶

有一种说法是,凉茶太凉了,不合适女的喝。

但是吃了煎炸的东西,也就是香港人讲的热气的东西,不喝凉茶怎么办呢?所以就不吃啊,她们说。她们只要了粥和白灼西生菜,所有的点心都是蒸的,她们还会要猪脚姜,喝那里面的醋,又不是产妇为什么要吃猪脚姜呢,我看她们也并不缺少什么。我反正要吃春卷,油炸的热气的东西,最多饮完茶再去鸿福堂买一支凉茶。

街头一碗一碗的感冒茶我是不会去喝的,黑黑浓浓的,看起来很惊悚。站在柜台前面,仰着头一气灌下,白碗放回柜台,倒像是饮了一碗烈酒,那是女汉子才干得出来的事情,我只有内心是女汉子的。

凉茶我要温热的,有时候就得站在鸿福堂的柜台外面等着她们加热,就是在夏天,我也是要温的。已经是凉茶了,更不能喝冻的,我是这么对自己说的。我的年纪也由不得我任性了。

温的川贝雪梨没有了呢。她们往往会这么说,但是有一支温的银菊露要不要?还甜一点呢。

我说我可以等,川贝雪梨,谢谢。

第一次喝川贝雪梨,在广州。那个时候的男朋友带我去他朋友们的晚餐,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向他们介绍我是他的女朋友。因为这一次的承认,我怎么都不忍心再说他一句坏话。

喝起来像甘庶水,盛在高脚杯里,他说是凉茶,川贝雪梨。

第一次喝凉茶,那样的滋味,所以一直记到现在。

后来去了美国,第一个月就得了感冒,要在中国,喝水就好,在美国却变成超级病毒,痛苦到可以去死了。不想去急诊,看医生又要预约,拖了一天,第二天直接昏倒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依稀听到有人敲门,挣扎着从地板上爬起来去开门。邻居贝蒂说从厨房的窗外看到我在地上,就跑过来敲门。我说我没事的,我现在上床去睡一会儿就好。她倒要哭了。她说你得吃药。我说不吃药。她跑回家拿来一盒幸福牌伤风素,逼着我吃下去。贝蒂是香港人,我们之前都不太熟。那个晚上,成为了我最幸福的一个晚上。到了早上,贝蒂又端来一盆南北杏雪梨水,真的,一盆。煲的时间不够,贝蒂说,但是你快喝吧,会好起来。那盆雪梨水,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凉茶,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吧,我仍然记得很清楚。

后来我搬到了香港生活,总会买很多很多幸福牌伤风素,送给每一个我爱的人。真的爱是让你变好,对爱不再卑微。我觉得我已经找到真的爱了。

煲仔饭

我在纽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住在布鲁克林,比我早十年到了美国。但是因为还有在中国的十年,她还可以说很好的中文,而且她说英文的口音也比我好太多了。

我们有时候在她家的院子里烤牛排,有时候她开车去中国城买煲仔饭外卖回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卖还带煲的。

你要把煲还回去吗?我说。

不用了吧,她答。

那这个煲用来做什么呢?我说。

什么都可以煲的吧,她答。

实际上她从来没有用那些煲在家里煲过什么。她的丈夫和我一样,比她晚十年才到美国,可是一切都比她更美国了。

这个女孩,是我在美国认识的所有女孩中,最打动我的,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我们一起去餐馆,她给服务生的小费总是最多的,百分之二十五那样,那个时候她已经因为怀孕休息在家里,没有一分钱的收入。我直接地问她为什么?百分之二十已经很不错了,还有人给百分之十的呢。她说我高中的时候打过服务生的零工啊,我们所有的收入都要依赖客人的小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她说所以我现在总要给多一点,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那么要紧的几块钱,对他们来说好重要的。

她肯定影响了我。后来我去新泽西的一间川菜馆吃饭,车都开上高速路了,才想起来,小费没给,信用卡的签账,小费那一栏,没有签,恍着神地离开,也没有顾得上服务生的脸。要不要回去呢?我纠结了一下。反正下周还会再去的。我对自己说,现在再回去的话又要掉头。这么想着,还是掉了头,回去了餐馆。向服务生说明补回小费的时候他的脸好惊讶,他说他都没有注意到,但是我注意到他好像笑了一下,我再离开的时候终于也安心了。

纽约也有一间出了名的大四川,好像在第九街,去过几次,并不觉得特别好吃,他们说大四川的女服务员出国前是歌舞团的,很漂亮很漂亮,我也并不觉得她漂亮,身形依稀还有跳过舞的样子,走来走去都轻轻的,像一朵小小的花。

直到有一次吃完饭出来都走到下一条街了,看见她从餐馆里追了出来,很长的腿,跑得飞快。我们远远地看着她追上了一个刚出门的客人,叉着腰站到他的前面,很大声地说着什么,隔得远,我也看不分明,只是觉得她看起来太生气了,指手划脚的,跳过舞的手和脚,生起气来也不是那么优美了。我们中间的人就说,一定是小费给少了,才会这么追出来。为了小费就要这么追吗?我说,太难看了吧,还追到大街上。就是为了小费才要这么追啊,我们中间的人说。

我认识的布鲁克林的女孩生了宝宝很快又回去工作了,新泽西一间非常遥远的药品公司,光是开车上班的路,来回就是四个小时。我说你可以再休息一段时间吗?太辛苦了呀。她说没办法啊,不上不行啊。她的眼睛很黑很大,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还是会有点不好意思,她的头埋下去,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一个人去中国城找她买过外卖的那间煲仔饭店,很边的一条小街,很小的一间店,放不下几张桌子,很多人只是跑来买了外卖就离开,那些煲仔饭和煲一起被带走了。

我坐下来要了一个腊味煲仔饭。

上一次吃煲仔饭还是在广州,那个时候的男朋友带去的一间煲仔饭店,他说这家的煲仔饭最好吃,他经常会来吃。果然是很好吃,吃到吃不下去还要一口一口地吃。他说都吃不下了为什么还要吃?只是大口大口地吃,眼泪一颗一颗掉进煲仔饭里,一边掉,一边吃。这一次的离别,是永远。

吃完了煲仔饭,付了现金,走到街上,已经在中国城的最边,要横穿整个中国城,去搭地铁。煲仔饭店的服务员追了出来,讥讽的脸,百分之十五?你好意思的哦?

旁边围了一圈人,都是华人,年老的华人,年轻的华人。

你算清楚好不好?我生气了,明明是百分之二十五还有多。

她怔了一下,脑子里又算了一遍,脸色就尴尬了。仍然很强硬地说,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甩着手自己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下,人散得差不多了,我也继续地往前走了。这样的事情,已经不会再让我难过了。

我后来搬到了香港,离广州很近,可是很少再去,煲仔饭,更是再也没有吃过了。

炸鱼薯条

第一次点炸鱼薯条,好像在洛杉矶的迪士尼乐园。二十多岁,还很喜欢迪士尼。

花花绿绿的菜单,炸鱼薯条最是稳妥。好像中餐馆的左宗鸡,炸鱼薯条用来考验美国馆子也是有效的,虽然炸鱼薯条其实是一道英国菜,而英国的菜是著了名的,不算菜的。

鱼块往往是冷冻的,调味和油的温度就会变得很重要,配鱼的薯条可能更重要,这个菜的名字就是炸鱼,和薯条。

不是那种薯条,Chips,有时候也是薯片的意思。如果在墨西哥餐厅,就是一道重要的菜,玉米片沾酱,每一家的沾酱都不同,有的会用很多很多牛油果一点点起司,有的用很新鲜很新鲜的番茄,手做的酱,从酱里都吃得出深情。

炸鱼薯条的薯条,粗细都是一致的,薯条落入油里的时间,多一秒或者少一秒,在我看来绝对是美国菜的基本功,好像中国菜的基本功其实只是一碗白米饭。好米好水,煮饭时候的心,我见过太多菜很好吃可是只端得上来一碗冷饭的中国馆子了。家里的饭为什么那么好吃呢?米饭是滚热的呀,像煮饭的人的心。有时候是妈妈,有时候是太太,一碗白米饭,也煮得出深情。

二十多岁,还很喜欢迪士尼。

洛杉矶迪士尼乐园的炸鱼薯条,大得过分。吃都吃不下了还是又要了一份甜品,菜单上面它叫做火山爆发,闪闪发光,美得耀眼。服务生蹦蹦跳跳地端来了它,巨大的巧克力流心蛋糕还有冰淇淋。我说火山在哪里?菜单画的它还会发光。她说以前是有的,现在没有了。她说这可是法律规定的,不能再在食物上放烟花。她说如果你早点来的话,兴许还能见到它闪闪亮的样子。她说总之,它不再亮了。说完,她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街上的小女孩都打扮成了米妮,大一点的女孩扮成公主,睡公主,白雪公主,只要是公主。我已经过了扮公主的年龄,我第一次去迪士尼,已经二十多岁了。

迪士尼是什么样的,迪士尼的洗手间都是写着公主和王子,迪士尼还有烟花,绿色精灵和似锦繁花,烟花当然会让人哭,所有稍纵即逝的美好都让人哭。

香港的迪士尼乐园太小了,香港迪士尼乐园的炸鱼薯条也太让人哭了。可是每一次去,还是要买炸鱼薯条,忍着咸吃下去。

直到看到邻桌,一份炸鱼薯条,配一碗白米饭,只发生在香港的迪士尼。

我想起来我写过的关于迪士尼的话,如果我在童年的时候就来到了迪士尼乐园,我一定会相信我是一个公主,我本来就是一个公主,可是我第一次去迪士尼就已经很大了,我不再相信童话,可是烟花盛开,仰望星空,我为什么要泪流满面呢?

更大了的我,坐在香港迪士尼,撑到最后一支烟花放完,没有人哭也没有人笑,人们冷静地离开,还有儿童,鼓一下掌都不要。我竟然想起了炸鱼薯条配白米饭,我就大笑了起来。

米粉饼

她一直不怎么爱吃面食,她的母亲说她小学放学回家,必定要把饭说上个三遍,饭,饭,饭。小时候的她,只吃米饭,不吃一口面条的。

她的母亲爱吃面,最爱笃烂面,跟她的外婆一样。可是煮得糊烂的面,怎么会好吃?她的母亲总是另外给她做炒菜米饭,再做笃烂面,只有母亲一个人吃。

早饭有时候是泡饭和韭菜饼,用的面粉,她也不吃。她的母亲就用了米粉、葱花和盐,煎成饼,她吃。米粉饼,肯定是她母亲的原创。那些米粉原不是用来煎饼的,她的母亲用米粉来做元宵,自己洗的赤豆做馅,自己酿的甜酒酿,母亲亲手做的酒酿元宵,也是独一无二的。

煎得两面金黄,专属她的,一块米粉饼。也只有母亲,会为了最爱的女儿,专门煎一块饼。可是被父母当做公主宠爱的年华,也不过短短的几年吧。

公主长大,结了婚,生了小孩,丈夫和孩子放在了最前面,再也没有给自己做过一块米粉饼。多简单的饼,水磨糯米粉,少少盐,加水调成糊,平底锅里煎。

宁愿站着,把一粒一粒圆糯米塞入藕节,做一道糯米糖藕。圆糯米先要浸过一夜,藕节要选最圆最直的,切去一边,一个孔一个孔一粒一粒地塞入糯米,要塞好久啊,有时候会觉得怎么塞都塞不到它满。直到塞到实在塞不进去一粒米了,放入蒸锅蒸熟,再加水煮,绵白糖,红糖和冰糖,直到糖水变得粘稠,糯米藕变了红,捞出切成片,熟烫的藕,手指通红,为了让每一片都被糖水浸透,放入冰箱冰镇,吃的时候再加糖桂花。

这道做了很久的菜,丈夫一口气吃完,习惯地说,怎么有这样懒的太太的,什么都不做,只做一道菜。

孩子也爱吃糯米做的食物,她会做糯米烧卖,她的母亲教的。浸过夜的圆糯米,薄薄一层平铺在蒸布上面,小火蒸熟,粒粒分明,放入油和酱油,拌得均匀,捏成像花朵一样的烧卖,再放入蒸锅蒸。这个小笼是给儿子的,儿子不吃葱姜。另做一种糯米馅,给很爱葱的女儿,葱花,很多很多葱花,都快要多过糯米,做出来的葱花烧卖,女儿可以吃三个。

什么都不做的很懒的母亲,只做一道菜的母亲,看着孩子开心地吃那一道烧卖,心里都很开心啊,真的比自己吃还要开心呢。她自己吃泡饭,滚开水放入隔夜的冷饭,做成一碗泡饭,配一碟玫瑰腐乳。就够了。

这个时候,成为了母亲的女儿,终于理解了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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