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
冰箱冷冻室里的肉似乎少了一块。
这世上最难揣测的,大概就是女人的心了。静静地看着眼前门大敞着往外迸吐着凉气和我婚姻同龄的旧海尔冰箱,虽然是在家,可此刻,我似乎身处七角井镇外无垠的戈壁,感受到一种旷古的寂寞。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搞错了。
虽然这个银灰色的大家伙一直就在厨房,但我跟它打交道的次数确实不多,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具体到肉有多少块,我还真说不清。
而且,我关注的重点也不是那一块肉。肉算什么?在我眼前,大敞开的冰箱门里,正对着我的是套着食品袋的两个大白馍,几个通红的西红柿,还有三根又粗又长的碧绿黄瓜……这些当然也不是我在意的,此刻印在我脑海中的,分明是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的他和她,大白馍可不正是她那对丰盈的乳房,西红柿的颜色则恰似她腮上的殷红,黄瓜更是不堪去想……我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那张因为过度用力而稍显狰狞却依然英俊的脸,而在我耳畔萦绕不绝的,则是他男子汉气十足的粗重的喘息。
坐了十五年牢,好不容易出来,面对一个胸脯高耸三十来岁的成熟美艳少妇,况且还是旧情人,知根知底,毫无风险,他没有理由不动心、不动手,重温一下当年的旧功课。
她呢?知道自己曾经深爱的男人出了狱,父母不管,生活无着,从家里拎块肉再带上些其他东西去看望一下,本无可厚非;见他那么可怜,十五年没被雨露滋润,再用他早已熟谙的自己的身体去抚慰一下,也完全有可能,开心了高兴了爽了,说不准,走的时候还会给他塞点钱——用我的工资。
一幕一幕,一个个念头,鸟一般从我脑海中飞掠而过。
让人奇怪的是,此刻,我为什么会如此冷静,竟没有丝毫愤怒。难道,她不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她明明口口声声说我、孩子还有这个家就是她的一切。
这不是真的。我试图——不,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这样安慰自己。
他坐牢那年,北京正在轰轰烈烈地举办亚运会,而我则刚到乌鲁木齐新疆化工学校蔫头耷脑地读中专。
在别人的讲述中,他的故事戏剧性十足。
当时,他明面上只是七角井盐化总场化工厂硫化碱车间的一名普通工人,但暗地里,却已经成为这个除了盐和硝,什么都得从外面运的小镇上有史以来最出名的一个混混,所有小混混们的大哥。镇上的混子,不管是东头的西头的,南面的还是北面的,整天你打我我打你打过来杀过去的,谁都不服谁,却都愿听他的招呼;镇上的那些个大人物,再加上盐化总场的书记、场长……走到哪儿地皮都颤,走到哪儿都有人递烟给笑脸,却拿他没招,都得卖他面子。
那次,先是他正读高三的一个小兄弟,想泡车队开车的王前进王师傅正读高一的闺女,天天缠着。这事说起来并不稀奇,七角井地处偏远,教学质量不高,每年高考,不剃光头学校领导就很满足了,而对那些在学业上无欲无求的学生来说,学生時代唯一能让他们打起点精神的事,就是谈恋爱。
这事王师傅知道后,这个走到哪儿脸上都挂着笑的老好人,不知从哪儿来的胆气,就在学校门口,大庭广众之下,用从林带里捡来的一根沙枣树枝,把那个浑小子好好教育了一番。
从旁边游戏厅闻讯赶来的他自然要为兄弟出头,两人就这么杠上了。由于当时围观看热闹的学生越来越多,学校领导也露了面,所以两人并没有当场打起来,只是约了当晚八点私下解决。
约架的地点,是场部围墙后面那个大沙坑。
当时,西边矮山上的太阳依然悬着,但镇子上空,已经有了一个清白的半圆月亮。很显然,它来早了,就像他和他的兄弟们一样。
事实上,当王师傅一群人准时出现时,他的几个兄弟还疑心王师傅不敢来,说肯定胆都吓破了,这会儿正钻到被子里发抖呢。
数十米开外,他就已经数清,对面来的人不过九个,而他这一方那天聚在一起的兄弟有十五个,这让他和他身边的弟兄更加信心百倍,还有人夸口,说等下一定要让王师傅知道自己的厉害。
那伙人走近时,太阳也落了山,暮色一下子浓郁起来,连他脸上也染上了一层阴沉沉的暮色。“朱哥,你怎么也来了?”他看着王师傅左手一个面无表情的瘦高个儿中年人,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空气中似乎多了一种硝地上炸药刚刚爆过的硝烟味,这让他很不舒服,也无法再淡定。他看向王师傅,“不是说了,这事咱们私下解决吗?”
“今天我来这跟保卫科没关系,你也不要把我当成场保卫科科长,前进是我从小的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瘦高个儿中年人冷颜开口,表明了态度。
一番话没说完,他身后好几个人已经开始往后退了。
对于朱哥,盐化总场的混子没一个陌生,场保卫科除了他这个科长外,还有三个人,个个心狠手辣,犯点什么事进去,要是落到他们手里,怎么着也得脱层皮,只有朱哥面情软好说话,说话也管用,场里的小混混,很多都受过他的恩惠。可现在,这个平时见谁都笑一脸阿弥陀佛样的朱哥,脸上就像裹了厚厚一层铅,神似还没放下屠刀的厉鬼。
他开始紧张,而他身后那些小兄弟看清对面的几张面孔时,更是傻了眼。
“郑厂长,你咋也来了?”他这位兄弟认出的,是盐厂的郑副厂长,也是他这位兄弟顶头上司的领导。
“你是?是你,”平时总是西装革履的郑副厂长今天就穿了件短袖,两只手掌搓捏着,像是一位拳击手在比赛前做着最后的热身运动,显然没想起他的名字,“现在我不是什么副厂长,就是前进的兄弟。”
“孙科长,您也来了。”他另一位小兄弟认出的,是场财务科的科长,也是他这位小兄弟母亲的顶头上司。
“今天这事跟工作没关系,你不要叫我的职务。这事,你最好也不要说出去。”平时总是戴副近视镜的孙科长今天眼镜也摘了,冷冷地应着。
他和兄弟们认出来的,还有盐化总场的总务科长、车队的队长、电影院管事的闵师傅……虽然都不能算大领导,但走出去,一个个也是旁人得给笑脸搭讪的人物。
“行了,咱们该干嘛干嘛,再别套关系说些废话。一句丑话我先说到前面,我是前进的兄弟,可也是场保卫科的科长。今天,咱们动手动脚动牙齿都行,就是不能动刀子,如果见了血,那就不是私了的事了,谁敢摸家伙,别怪我掏枪。”朱哥又开了口,说着还往腰上拍了一把。当时,哈密市还没在七角井设派出所,镇上的治安全赖场保卫科管,朱哥身上,确实是别着枪的。
他脸色阴沉地看着朱哥。这时候,他大概已经猜到了最终的结果,不会太妙。
“你要跟我比拳头,那,今天咱们就好好比试比试……”这时候,主角王师傅终于敛了笑,拳头举起朝他冲来,而王师傅身后那帮人这时候也没一个像领导,一个个神情无比兴奋,嘶喊着往前冲。
接下来的过程就像一出戏,也像是他的兄弟们与王师傅那一帮人共同策划出的、就等着他吃亏露丑的一个阴谋,或者,换个角度说,是王师傅那一帮朋友拳头硬,气势如虹,确实能打。
戏一开场,王师傅一伙人就奋不顾身一往无前地冲锋,而他的兄弟们却在后退。不能不退,他的那些兄弟,有的拳头举着,面对冲上来的人却不敢往前伸;有的拳头稀里糊涂打出去了,才看清冲过来的人是谁,顿时胆气全无,慌不迭地把拳头往回收,狼狈后撤;有的胳膊不完全听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可落在对手身上也是大打折扣力气全无,反倒被对手一碰就倒……
据说,那是他有生以来吃亏最大、被打得最惨的一次。还有人说,在那种情况下,他手底下那一帮兄弟,没有逃跑的,全都倒在地上陪他一起丢人,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就算比拳头,这盐化总场也不是你说了算的。”说这话的时候,王师傅脸膛红扑扑的,洋溢着胜利者喜悦的光辉。挖苦完,才领着人迈着胜利者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
不知道是受了王师傅红脸膛还是这句话的刺激,他爬起来遣散兄弟后,又去了王师傅家,手里还拎着一块砖。
门敲开,里面的人刚露头,他手里的砖头就盖了下去,等那一声惨叫落地,他已经跑出了很远……此时,王师傅和他那帮兄弟正在镇上最好的一家饭馆痛饮庆功酒,“六六六”“八匹马”的,开心得不亦乐乎。
挨了这一砖头的王师傅的母亲,据说头骨碎得像敲破的鸡蛋壳,却没死。场里人都说,老一辈人从小吃苦,又在“五七连”捞盐挖硝出了几十年力,生命力绝对顽强,可不是现在年轻人能比的。
而他,则为这一砖头在牢里守了十五个四季轮回。
他这事,我利用一个寒假多方打听,才算拼凑完整。被我缠着讲故事的那些同学、朋友都很纳闷,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他的“英雄事迹”这么上心、这么执着。
关于他,我能说的其实很多,但我不会给任何人说,包括她,哪怕她每天跟我同床共枕,还给我生了个九斤重的大胖小子。
那一年,比我大两岁的他留级留到了我们初三(2)班,而我被父母从湖南老家接回新疆哈密这个被无尽戈壁碱滩包围的名叫七角井的小镇,也才一个学期。
但这并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那还要久远一些。
那是我刚到七角井的第二天。半下午,闲在家格外无聊的我走出家门瞎逛,当我走到鹽厂二队篮球场时,只见场子中间,四个留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流里流气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三个抡着拳头,还有一个手里拎着半截红砖,横眉怒目一脸凶相,正喝骂着,围打一个跟他们年龄相仿短头发的白净长条脸。那长条脸精赤着上身,身体看起来不算壮,但很结实,身上、胳膊上肌肉条条块块,被夏日午后的阳光镀染得金灿灿的。虽然空着一双手,被四个人围着,那长条脸却是浑然不惧。他脚步轻捷,不停地转动着身子,面前人多就闪躲跳开;瞅到眼前只有一个人时,就扬起一对拳头往前冲,把那人撵开。中间,那半截红砖曾飞出来,重重地砸在长条脸背上,发出“嗵”的一声响。当时的我,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可再睁开眼时,长条脸仍在和那几个人周旋,只是转身时,可以看见他脊背上一道醒目的白印。
五个人追追打打,在篮球场上兜着圈子,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到场边观看。到最后,远处呼呼啦啦又跑来几个人,大呼小叫着,手里还操着锹把、擀面杖之类的家伙。他们还没拢来,那四个人已经四散而逃。不用说,这些都是长条脸的援兵。
“一个都别想跑!”长条脸从一个人手里接过一根锹把,威风凛凛地领着这伙人追了出去,很快便从篮球场消失了。
那天太阳落山后,在家门口再次碰见,我才知道长条脸竟然是我家邻居。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跟人动手。那时候的我,胆小怕事什么都不懂,可那一幕,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就连做梦,都希望自己跟他一样能打。
其实这也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更早之前,确切地说,从我出生一直到一岁零三个月,也就是父母把我送回湖南老家前的那段时间,作为邻居我们是经常见面的。母亲说,当时她爱到隔壁串门,每次去,都会把我放到他睡的摇篮里,跟他做伴。
对此,我的记忆却是一片空白。
还得顺便说一句,他到我们班之前,我的日子一直过得很苦。困扰我的不是功课,而是班里那几个学习不好爱调皮捣蛋的大个子。他们整天围着我,喊我“湖南娃”,跟我开玩笑,逗我说话,还老是怪腔怪调地学我说湖南话,并问我为什么“没有”是“冇得”,为什么“自行车”是“单车”,为什么“傻”就是“哈”?我还不能跟他们生气,我一急他们就更起劲了,甚至会上手。那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个膀大腰圆能打架的哥哥,可是没有。我是家里老小,上面只有两个姐姐,见条毛毛虫都要捂起嘴咋咋呼呼的,根本没法给我撑腰做主。
“这是我朋友,你们以后不要欺负他。”他到我们班后,一句话,我的境况就变了。那些大个子开始捉弄别人,再没找过我麻烦。
给我友谊的同时,他也把自己的语文作业交给了我。能得到他的关照被他当成朋友,对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我二话没说就接受了,而且比写自己的作业都认真,暗地里还很开心,既然他把我当朋友,我总得给他做点什么才行。
很多年后,等我足够成熟时我也想过,他说我是他的朋友,可能也就是随口一说,他之所以帮我,是看在我们是邻居,从小就睡在一个摇篮里的情分上。如果真把我当朋友,上学放学他怎么从来不跟我一路呢?在学校打篮球、踢足球,他怎么从来不叫我呢?星期六晚上看电影、星期天跟朋友喝酒,他也从来没有喊过我。
但不管怎么说,直到今天,在我心里仍然固执地把他当成我的好朋友,虽然这话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说过。
那块水晶石也是那时候他给我的,只是后来他又换回去了,但终归现在还是在我手里,且被我穿了个眼儿弄了条红绳挂在了脖子上。
能时刻感受我心跳的这块水晶石呈六棱形,一头尖一头平,和我中指一样粗,和我大拇指一样长,像冰,也像冰糖,却比它们更加纯净更加透明,放到嘴里凉凉的;对着太阳看,能看到里面有丝丝缕缕柳絮样的东西,仿佛七角井后山天空上缭绕的淡云。当我第一次把它抓到手里时,我想我一定笑得特别开心,我知道这东西很珍贵,是可以用书里说的“宝贝”来形容的,他对我真是太好了。
“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两年后的一天,他找到我,说话吞吞吐吐的,显得很难为情。
“啥事?”我有些纳闷。当时他已经工作了,就算我想帮他写作业也写不成了。是让我帮他写情书吗?我脑子里电光火石般掠过这个念头。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这么反复了三四次,他忽然抬手,“啪”地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丢死人了。是这么回事,我给你的那块水晶石,你能不能还我?我用这把弹弓枪跟你换好不?”
那两年中,害怕随身带着会丢,我一直把那块水晶石放在床头褥子下面压着,每天睡觉前都要翻出来玩半天,像命一样珍惜。我甚至把电视里“剑在人在”的话改成了“水晶石在我在”,希望永远守护着它。
虽然不舍,却不愿见他为难。我一声没吭,回家拿上那块水晶石就还给了他,弹弓枪也随手送了人。
那天,我莫名其妙地伤心了一晚上,不光是为那块水晶石,更是为他。到底为他什么,我却说不清,我只知道,就算是其他朋友或者亲人欺负了我,我也不会这么难过。
更无奈的是,即使伤心难过,我也无法让自己生他的气。
多年后,當我很偶然地在她家见到这块水晶石的那一刻,我长长地出了口气,心想一切都是天意,就为这块水晶石,我也得把她娶回家。
初中毕业后,我上了高中,继续学业;而他则考工考到了化工厂,开始挣工资。虽然还是邻居,可因为见面少交集不多,我们完全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他更多的是活在盐化总场跟他有关的传说里,我对他的了解也大都来自传闻:比如说,为了救一个挨了刀失血过多的兄弟,他一下子就抽了400CC血;比如说,为了一个兄弟不被厂里开除,他拎着刀就进了厂长办公室……
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光人长得帅、拳头硬,有一副好身手,还有一帮能够为他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的好兄弟,走到哪儿,都有一帮人簇拥着,很是威风。
有这样的朋友,我很自豪。
换句话说,那时他就是我的偶像。
这些事,全藏在我心里,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拿出来细细品味。
他回来了,而且要到化工厂上班。
前天下午下班回到家,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时,她脸色一下就变了。
“你就不应该同意。场里那么多下岗工人,还有那么多待业青年,都是安分良民,怎么不去照顾,而要照顾一个罪犯?”她涨红着脸显得很激动。这些年我跟她也吵过架、拌过嘴,见过她生气,却从没见过她如此愤怒。
这很反常。
她甚至用“罪犯”来称呼他,这是要在我面前跟他划清界限?我无法判断她这样激愤到底是不是发自真心,从我们结婚到现在,十年多了,我从来没在她面前提过他的名字;她也心照不宣,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他。依她现在的反应,她对他不像是余情未了,反倒是仇怨很深。
但事情似乎不该是这个样子,这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他和她好的事,当年闹得挺大,都知道他们海誓山盟的好成了一个人。我当时还为他们高兴,觉得他是英雄,她是美女,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感叹七角井盐化总场不产粮食不产蔬菜不产水果,就连饮用水都得从外面运,这样贫瘠的地方,却一样能生长无比美好的爱情。
在为他高兴的同时,我心底连自己都不愿触及的角落,也有遗憾。我的两个姐姐,长得都不算丑,从初三起就不缺男生往书包里塞小纸条,可她们为什么就不能再漂亮一点儿呢?按我的想法,作为他的邻居,理应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为这,我连两个姐姐也怪上了,尤其是跟他同学过的二姐。
他要是能当我姐夫跟我成为一家人该有多好啊。
据我所知,他们后来之所以分手,全是她父亲反对的结果。我相信,她父亲能够阻止他们继续交往,却无法阻止他们继续相爱;我相信,现在他依然深爱着她,她应该也一样;我同样相信,只待时机成熟,他们仍将在一起。就算他坐过牢又怎样?难道,爱情不就像我胸前那块纯粹透明的水晶石,不含任何杂质?
如果说她现在是在演戏的话,那我只能说她演得很好。
我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她。这事是盐化总场徐副场长安排的。入狱前,他本来就是化工厂的工人,徐副场长首先来找我,也在情理之中。另外,徐副场长和他爸是山东老乡,是战友,还是1960年代末同时复员、同一批支边进疆来到这个名叫七角井盐化总场的国营企业的。这些我都给她说了。但我没有告诉她,徐副场长就这事跟身为化工厂党支部书记的我通气时,只是征求我这个一把手的意见,并没有下命令让我一定得接收他。
如果是别人,知道自己老婆跟他有过暧昧,为了少生事端,这时候肯定会一口拒绝,可我,却答应得很爽快。
听到徐副场长的名字,她挺直的腰杆一下子松弛了很多,声音也小了下去,又发了几句牢骚终于住口。我知道她敬畏的不是徐副场长这个人,而是他的位子。当然,如果给我安排这事的是书记或者场长,我可以保证,她连那几句牢骚都不会有。
但我也清楚,她之所以在乎那些领导,主要还是因为我。在他没有出现前,她最大的期盼,就是我能不能再进一步,成为那些场级领导中的一员;现在,他出现了,她是不是还这么想,我就不知道了。
很明显,这事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困扰,晚饭明明说好的是绿豆稀饭,可最后她端上来的,却是大米粥。
还有以前她最拿手的西红柿炒鸡蛋,也明显多放了盐。
这些细枝末节,埋着头扒着饭想着心事的她大概没有发现。我则不动声色慢慢地吃着、等着。我相信,关于他,她同样能给我说很多。对那些事,我真的不在乎,但我还是想知道。
跟他有关的事我都感兴趣。
他和她好,早在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前,我就知道了。
那是一个夏末秋初的夜晚,星期六。每个星期六场里都会放电影,对孩子们来说,这一天不亚于一个节日。而当时我已经上高二了,再有一年就要高考,电影自然是看不成的。为了监督我学习,父母也都留在家里。
作业写完,征得父母同意,我来到院子里,想透口气。
那天晚上,天上有一个明晃晃的大月亮和无数明晃晃的小星星。我一抬头,月亮星星都冲我眨眼,好像在说:“做作业多没意思,走,看电影去。”
我心烦意乱地把耳朵朝向电影院方向,可是距离远,什么声音都捕捉不到。又站了一会儿,隔壁院门处却有“吱喳”的响声传来,然后是两个人边往里面走边说话弄出的动静。
“好不好?”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显得很开心。声音入耳,我却不开心起来,因为当时他刚刚把那块水晶石从我这换回去。
“你坏死了。”这是一个娇嗔的女声,很响也很熟,让我眼前一下就浮现出她的身影:杏眼瓜子脸,身材高挑,人不胖,胸部却是鼓鼓囊囊的,似乎里面藏了很多宝贝。她和我同一年级,虽然她在文科班我在理科班,但因为长得漂亮,不光我,她是校里校外很多男生目光的焦点、梦中的情人。
半晌过去再抬起头时,一块硕大的乌云笼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到我想看的月亮和星星了,就像面前这堵高墙,挡住了墙那边我想看的一切。
那个夜晚的事后来常常让我跟另一个夜晚混淆在一起。
而这个夏初的夜晚,男主角换成了我。
当时我已经从学校毕业回到了盐化总场,在场办上班,主要是写各种各样的总结汇报材料。虽然我并不是学文秘或者中文的,但我显然干得还不错,后来,连场长的讲话稿也交给了我。
相信也是我这时的表现得到了场工会主席的认可,这个相貌冷严为人古板不爱讲话的老头儿,还有另一重身份——她的父亲。
然后,就有人把她和我往一起撮合,没有犹豫多久,很快我们就开始约会了。
那天也是星期六。在当时的盐化总场,如果星期六晚上不想加班干活、不想玩纸牌打麻将、不愿看书看电视,除了进电影院,真的没什么别的事好做。
那是我和她第一次看电影,当时我们相处已经整整十三天。那十三天中,我在她面前一直很老实。
可那天晚上,电影开始没多久,我就抓住了她的手。
我已经想通了,我得拿下她。
在外人眼中,我的想法无可置疑,她人长得漂亮,工作好,家境也好,娶了她便“娶”回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只要稍有理智,男人都会这么选。可我当时想的却不是这些,我知道,她曾经是他的女人,他出来后肯定会来找她,如果我跟她在一起,这肯定会给我以后的生活带来很多麻烦。可问题是,如果我不找她,别的男人娶了她,他回来后,会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老婆让出去吗?他要不甘心,会不会再犯罪再入狱?那他这一生可就彻底毁了。
没人相信,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她的手乖乖地躺在我的手里,就像草地上卧着的一只羊,这给了我更大的信心。之前,我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她父母对我印象很好。而她对我的感觉应该也不错,不然以她天之骄女走到哪儿头都扬得老高的性格,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走,到我家去。”我把嘴凑到她耳边,匆匆说道。说完起身,拽着她就走。我的心痒痒的,这一点和那个夜晚很相似,更相似的还有头顶上亮晃晃的月亮和星星。
一路上,她都没有反抗,手任我牵着,默默地心照不宣地跟着我走,给我的感觉,好像是牵着自己家养的一头牛。
进家时,我耳邊莫名地响起了她几年前的那句“你坏死了”,那时候,她一定也是这样被他牵着往里走,位置也不过是和现在隔了道高墙。
一进我的卧室,不由分说我便把她揽入怀中。我相信,几年前那个晚上,他也是这么干的。再往后,他是怎么做的,我一样要学。这么想着,我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近了。
从头到尾,她只是默默地迎合。事情结束后,她悄无声息地穿好衣服,看着我,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含义复杂的笑,“咱们谈了也就两星期吧,我爸还说你老实。”
我脸一热,有些难堪,下意识地拽过毛毯遮住自己赤裸的身体,就好像月亮和星星用云遮挡住自己。没等我想好说什么,她又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们男人都一样。”
听她的意思,是想以自己为诱饵,暴露我的丑恶。她是在跟她父亲斗气吗?我愣了一会儿才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要娶你。”
再往后,我跟她这种深入交流的次数便越来越多。每次和她在一起,一想到他和她曾经相爱,爱得很深,深得在她浑身上下都留下了他的痕迹,我就觉得激动,一下就多了三分精神。接下来按程序我会继续遐想,正在监狱里服刑的他肯定天天都在想女人,想得最多的,毫无疑问就是我身子底下这个,这念头一起,我便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有了不同的意义,便又多了五分气力。
大概是我对她身体的迷恋让她以为我很爱她,后来,她嫁给了我。
可我知道,我迷恋的其实不是她的身体,而是以她的身体为媒介,与他的交集,似乎通过她的身体,我和他也产生了某种神秘的联系,缠绵越久,联系得越紧密,我离他也就越近。
我喜欢那种感觉。
我终于可以好好地看他了。
这是他第二次走进我的办公室,可三天前那次,他在我印象中什么都没留下,当时我太激动,心跳太快久久无法平静,根本没法把他从眼前移进心里认真观察;另外那次见面的时间也短,场里还有一个会要开,很急,没说几句话我就先走了,都没让他坐。
这么多年不见,他的样子竟没什么大变,还是那么白净,还是那么帅气,只是脸上多了些沧桑。
这让我心疼。
虽然没有亲身经历,可依我现在的见识,也知道监狱绝不是你老实听话好好改造就不用吃苦的地方;牢头狱霸,他们的要求,也绝不是你孝敬几块肉几盒烟,帮他们干点活那么简单。
相信,十五年的狱中生活,即使没在他脸上、身上留下什么创伤,心里却少不了……
相信,他的心现在就像一块被炸药爆过的硝块,已经散得不成形了。唯一能给他安慰的,大概只有她。
我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为他。
好像刚刚打了一个盹,二十多年的时光已经不翼而飞。而我,也从一个干什么事都提心吊胆的学生变成了化工厂的党支部书记。在这个名叫七角井的镇子,虽然不像镇长、场长那样一跺脚地皮都颤,可也称得上有头有脸。
我能有如此成就,想一想,还得谢他。
刚开始工作时,我在单位业务、为人都没什么问题,短板是遇上个事总会习惯性地前思后想左顾右盼,有些优柔寡断,尤其是在领导面前,没主意,显得很不成熟。有一次,连场长都说,“你啥都好,就是太秀气了。”
这让我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问题,如果一辈子只想当个普通职工,我没必要改变自己。可我有野心,而且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上背负着太多的期待与渴望,不光是她和她的家人,更大的压力来自我的父母,平凡了一辈子,他们做梦都希望我能成为人上人。
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变得果断刚强一些?
后来,遇上个事,我常常会想,如果是他,会怎么解决?而依他的脾气性格,根本不会考虑那么多,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冒出来,照着去做就行了,就是那么直接。
从这时起,我也开始这样处理问题,效果都还不错。
这让我意識到,人应当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相信自己的本能,遇上事决不能犹豫,考虑越多越麻烦。
我的变化很快落到了场长眼里,他开始夸我,“不错,你成熟了。”
有了领导的肯定,上班才四年,我便进步成了场办副主任。这其中,除了自己的努力,老丈人同样功不可没。
我不知道为什么老丈人不喜欢他,但我曾经想过,如果当初老丈人看他稍微顺眼一点儿,很可能现在坐在我这位子上的就是他了。
我在心里又暗暗地叹了口气,还是为他。
“我要走了,来给你打个招呼。”低着头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他嘴里冒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把我震住了。
“走?这工作都给你安排好了……”我睁大了眼睛。
“以前,拳头硬力气大就是资本;现在,钱更重要。我准备去哈密,跟朋友一块儿做生意。”他的头依然埋着,声音除了沧桑,还有落寞。
“那她呢?”妻子的名字从我嘴里脱口而出,我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的平静,“如果你还爱着她的话,我可以跟她离婚,你们在一起。”
他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
他脸上的错愕在我意料之中,而此时的我,话说完,就仿佛溺水很久后终于被人捞出水面,有了一口新鲜空气顿觉浑身轻松,飘飘若仙。我用坚定而真挚的眼神告诉他,我是认真的。
“我在你心目中就那么混蛋吗?”他苦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她说她和你在一起很幸福。她是个好女人,你是个好男人,你们在一起,才是对的……”
他缓缓起身,眉头皱着一个表情复杂的笑飞快地从他脸上出现又消失,“谢谢你,我走了。”
我张了张嘴,想让他留下来,却发不出声。
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从眼前消失,不知过了多久,我把脖子上挂的那块水晶石取下来,久久地握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