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梅
他忍住就要冲出来的泪水,可他比哭还难看的脸,还是把旁边年轻一点儿的女人唬住了,她又解释了下:“同志,我们主任给你说得很清楚,你孩子只能在十一小上。这两年我们要接受国家标准化验收,控制大班额,从今年开始,上市里的学校只认户口。买房子的我们不认了。”一字一字的,他听得很清楚,现在等于又确认了一遍。不认了!不认了?脑子里重复着这三个字,张吉祥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快要被这一句句字正腔圆的理由气蒙了,气得想哭了。
从人堆里出来,他就势瘫在了人行道的路沿石上。八月的太阳很大很卖力,有着燃烧一切的决心,连合同封面上鲜红的章印都要冒出火来。他木呆呆地看着手里捧着的崭新的购房合同。“吃屎都赶不上热的。”老婆好像就在耳边骂他。
计划落空。二小去不了了,只能上十一小。十一小,谁要上那个又远又差的十一小。他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顿似的没了力气。失魂落魄中他坚定想法,我可不要康康上十一小。
旁边甘肃口音的女人问她男人咋办呢,那黝黑的男人侧过脖子吐了一口痰,气急败坏地说:“還能怎么办?花钱找人呗。”“小广告说,办一个两万块钱。”女人脖子向前吐出一句。说完,嘴巴动了下还想说什么。没说。缩回了脖子,身子泻下去,叠在一起的身子挤出一口粗气。
八月的太阳,晒得人头发晕脑发胀,可每个为孩子上学发愁的家长都顾不上了。
李霞果真急起来:“咋那么倒霉呢。”抹起眼泪。几年来一家人省吃俭用的情景像呕吐时的酸涩,一下一下翻滚出来。两年前兴致勃勃借钱凑钱买房子,就是为了今天能让康康在好学校把名报上。可现在轮到康康上学了,政策又变了。“那咋办?”李霞哭了一阵火气消了些。张吉祥没吭声,站在窗户边向下看着。康康的身影在小花坛那儿。那有个水池子,前两天不知谁放了只乌龟进去,康康天天记挂着去看。他能想到康康此刻专注又开心的笑脸。一笑就仰头眯起眼来,这个样子常常让他想起另一个人。康康长得和那个人也很像——张如意——张吉祥的同胞弟弟。
“你赶快想个办法呀。”李霞已经顾不上哭了。就一周的报名时间,退一万步讲,就是舍下农村户口转成城市户口都来不及了。当然,谁会轻易地转农村户口。“要不——”李霞欲言又止。张吉祥知道李霞想说什么。他看了眼她,喝了口水开门出去了。
张吉祥到小区门口保安那儿要了份小广告,很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只有简短的十几个字:“办理学生报名转学,非诚勿扰。”下面是一个电话。他拿出手机拨了那个号码。电话接通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回答了张吉祥的询问。他说这种情况要想去二小报名,最少得三万。不是说一万多就可以吗?那个男人不紧不慢:“是的,去年少点,今年不是只认户口吗,办的人更多了,竞争更激烈了呢。”张吉祥犹疑着,电话那边胜券在握:“你考虑一下吧,办的人多呢。”说完就挂了电话。张吉祥举着手机愣了几秒,反应过来后对着手机骂了句脏话。
回去后,康康在,李霞用眼睛和张吉祥会意着。他们不想让康康知道。孩子上学的劲头很大。半个月前他们带着孩子去二小转转。保安不让进,他们就在门口扒着栅栏看。枣红色的胶塑跑道、钻天的大树、花花绿绿的装饰、漂亮的教学楼,真不愧是名校呀!想到有一天康康会穿着校服跑在那跑道上,两口子高兴得不行。
一切都按去二小设想准备着,但人算不如天算,政策咋突然就变了呢?睡觉前,他没有给李霞说三万块钱的事。李霞看张吉祥沉默着,只当他在琢磨着她的意见。
第二天,李霞早早就去水果店了。每一天都有账要还,他们不敢怠慢。张吉祥发动车后停顿了下,又往南边走了。他不甘心,想再往教育局跑一趟。
家长更多了,几个保安在维持秩序。还没到前面,就听见昨天那个主任正大声喊着:“政策不是我定的,你对我发脾气也没用。”“那我去给谁说,你们是管这块儿的,我不对你说,对谁说?我几十万买的房子,咋就不认了?我要告去!”女人的声音更高,歇斯底里的,带着明显的哭腔。张吉祥一听,这家竟然和自己情况一样。再一想,不对,这声音……他赶紧往人堆里挤去。果真是李霞,因为情绪激动,声音和她的脸一样有些扭曲变形。后面等得不耐烦的人想将李霞挤出队伍。女人使起劲来,瞬间爆发的力气远远超过一般男人,更何况是天天搬水果箱的李霞。两个保安正拽着她的胳膊。
张吉祥赶紧过去连搂带拽把李霞从人堆里弄出来了。
还是在那路沿石上,还是一群和他们一样发愁的人。李霞把眼泪擦干净,说:“你去找张如意。他得帮我们,他能帮上我们。”借着生气生出的胆量,李霞果断地说了话。她不管那么多了,还有什么比儿子上学更重要。李霞看来决然是不想出几万块钱求人的。这点他们几乎一致。这几年,凑钱攒钱成了他们生活的唯一内容,耗光了他们所有的精力和耐心。每个月都在还账,哪来三万块钱?
张吉祥也知道这句话已经在李霞肚子里转了几圈了。他们已经好些年没有联系了,张如意,张如意。他低低地重复了两声,好像试图熟悉一种感觉。
又过去了一天, 他开车时无法做到像以往那样不胡思乱想。孩子上学报名的事情每一刻都催迫着他。院子里已经有两个孩子把名报上了。孩子本就一块儿玩耍,上学又是这两天大人挂在嘴上的事情,报上名的大人小孩张口闭口都是上学,康康已经在问了。
第四天,张吉祥觉得孩子上学的事情比啥都重要了。他想孩子的叔叔张如意一定也会这样认为。自己的亲侄子,还能看着不管?他应该会帮这个忙。张吉祥拉着人在城市大街小巷转时,脑子里一再是这个想法。他被自己说服了。起初的犹豫也像汗一样蒸发了。他知道只要张如意出面,这事情就一定能办成。
就在那个下午,他放下一个顾客后,去批发市场买了一箱火龙果。火龙果是给侄子买的。大宝在城里生长,吃的水果也高级。小时候康康在水果店里见到火龙果还以为是个塑料玩具呢。要是自小生活在大城市,康康会不会也爱上吃火龙果呢。他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撇了下嘴。他们又不是双胞胎,干吗要一样?可双胞胎就所有东西都一样了吗?他把自己给绕了进去。
他没有提前给张如意打电话。在没有见着张如意之前,他随时可以改变主意。其实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以为买了房子就谁都不用求了,本来是不需要求他张如意的,可——,怎么倒霉的都是他呢?他们是从什么时候有区别的呢?他们小时候吃的一样穿的一样,干啥都不分开。他曾经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如此相似地活着。但自从上了高中后,如意的命就变得不一样了,好像开到了好路上的车,啥都顺利。工作好,生活好,一切都好。
他想让康康也过这样体面的生活。
路上堵车严重,开了快两个小时的车后,张如意住的小区渐渐出现在他眼前了。离市中心不到两公里,小区四周被绿色环抱,背靠这座城市唯一的一座山,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工湖。小区不是这个城市最昂贵的小区,却是最有名的小区。小区前后有山湖呼应,很是风雅。小区里多居住一些要害部门的领导或者一些有名无名的文化人。张如意,这个市人事局的局长,也住在这里。
张吉祥把车停好,步行来到了小区门口。门口有几棵大树,他站在了树荫下,向小区内张望。保安注意到了他,目光冷冷地打量着他。吉祥只知道张如意住这个小区,但到底是哪栋楼哪个单元,他不太清楚。他曾偷偷想过,张如意不拿车来接他,他是不会来的。如意也好似料到了他的心思,从没有热情地邀请过。好像两家人隔了几个城市那么遥远和不方便。锦绣家园,张吉祥奇怪自己怎么把这个小区的名字记得这样清楚,也许潜意识里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嗨,他苦笑了一下。
下班的时间到了,进小区的车多了起来。张如意一年前当了局长,怕有专车了吧。他看到有辆车停在门口,下来个男人,背着身子,挺像张如意的,转过身子再看却不是。
他想起小时候,他们都曾设想过有一天家里能买个“130”,就是隔壁王二家那样的车。他家去旱地水地都开着它,嘟嘟嘟,黑烟从巷子这头冒到那头,太威风了。有一次,王二他爸让吉祥如意王二都坐在车上,他们兴奋又紧张。风从车窗里冲进来,掀起他们的头发,连眼睫毛都向后倒去。他们眯着眼对视了一下,都猜出了对方在想什么。他们想的是有一天家里有钱了也买一辆这样的卡车。没想到张如意钻进了比这更气派的车里。他也有车,可意义就差之千里了。唉!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又低下头拍了拍身上,一些看不见的灰尘像被某种微妙的情绪惊动了。他又想起那年过年,父母给他们每人做了件衣服,一模一样的,如意不小心烧坏了,是他把衣服让给了弟弟,挨打的自然是他。上学分开后,他去如意学校送过饭菜。冬天很冷的时候他也去过。弟弟工作后,父母病了也一直是他照顾的,弟弟才好安心工作。他把过往在心里像晒谷子似地铺成开去,像看到好收成一样,顿觉自己是付出过的,是有理由找弟弟的。这样想着,心气都顺了许多。他往门跟前站了站。那个保安终于没有忍住,过来问他干啥。他理直气壮地说:“等人,找我弟弟。”说“弟弟”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大。
他索性往小区门口走去。人来了他不用挪动,车来了,快到跟前时他才移动下,想着是让车里面的人注意他。
终于,有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他看到了一个肤白发胖的自己。不高不矮的个头,一个有些大的鼻子有些厚的嘴唇,还有和大鼻子厚嘴唇不协调的单薄的耳朵。可那不是自己,那是比自己迟了几十秒来到这个世界的张如意。车里的张如意也吃了一惊,那个比自己黑瘦的张吉祥竟像个镜子里的自己一样出现在他眼前。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么多年,他早已学会应对许多突发事件。他深知在各种各样的人群里管理好表情是多么重要。他管理得好得很呢。他喊吉祥。很多年前他就不喊哥哥了,起初是青春期叛逆男孩的戏言:“你比我才早来几十秒,要是腿先伸出去的是我,我不就是哥哥了。”后來就成了习惯。二十一天就能形成习惯,他不喊他哥哥,他也慢慢习惯了。吉祥渐渐地从内心里也觉得自己不是哥哥,除了父亲要求他让的,没啥可让着如意的。
保安也被两个长得很像的人吸引了。张如意扫了眼保安,保安立马说:“张局长好。”张如意淡淡地摆了摆手,“是我哥。”“哦。”保安搓着双手,不安地欠着身子。如意向吉祥招手,吉祥上了车。一坐进车里,张如意从后面回过头,很熟络地问:“你咋来了?”张吉祥想着司机在,正犹豫说不说呢,这边张如意已经不等张吉祥组织语言又说:“到家里说吧。”张吉祥就喏喏地闭了嘴。“嫂子和康康都好吧?”如意问。他说:“嗯,还好。”如意坐在前面,身子向后侧着,吉祥在后坐着,也把身子尽量向前探过去。弟弟的熟络和客气,他有些不习惯了。惊讶之余,他偷偷地瞄了眼弟弟,看弟弟表情平静,之前的忐忑淡了许多,他心里有些许安慰,到底是自己的弟弟嘛!一切正常,他放松了身子,向后倒去。这车真舒服呀,屁股软软地陷下去,像坐在床上。很快他又被车窗外吸引,楼宇间有亭台,有假山,楼房前后还有镶满石头的小水渠绕着,各式各样的花艺造型。人家这才叫小区,啧啧,他惊叹而羡慕地观望着。自己住的那个学区房,像仓促登台的丑八怪。楼间距又那么小,开发商恨不得栽葱一样把房子盖满。要不是为了孩子,他才不会花那么多钱买那个房子。这么好的车这么漂亮的小区有几个人能享受上,他觉得来的目的一定能达到。弟弟到底是有能耐的呀!他无限感慨,又羡慕地看着坐在他前面的如意。如意染了头发的后脑勺乌黑油亮,不像他头发花白。要是别人从后面看,会以为是两代人吧。二十几秒,他们哪是差了二十几秒,差太多了。唉,他悄悄地叹了口气。
车进了小区,拐了几个弯后,进了地下停车场。
下车后,这对双胞胎一前一后上了电梯。没有了外人,吉祥本想对如意说的。他很着急,肚子里仿佛装了活物,吉祥得使劲克制,它们才不会仓促地冒出来。可对面的如意一直在接电话。电话信号不是太好,如意把一句话重复了好多遍,每一遍都比前一遍更大声更不耐烦。打电话的人肯定是他的下属,张吉祥想。如意呢,接电话的表情凶凶的。目光有时扫过来,就落在了吉祥的身上。吉祥想着怎么说的念头都被如意的怒气给惊得零零散散了。
也不知道是几楼,反正如意连电话都没接完。电梯门打开后,他们朝右拐去,许是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他们刚走近,门就开了。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进门后,如意喊着妻子和孩子的名字,告诉谁来了。他漂亮的老婆和孩子闻声跑来。他们都惊讶地望着张吉祥,脸上是莫名难辨的表情。“大宝喊叔叔。”如意给娘儿俩提醒到。吉祥也慌着弓了腰,头仰着,说大宝这么高了。又惊又赞的样子,好像对市场上那些买了他好多水果的大客户那样客气着。“是哦,我们这些年都没怎么来往过了。”如意换着拖鞋说。那个中年女人是他们家的保姆。孩子喊了声叔叔。孩子长得比他高出半个头。他的手伸出去,打算摸下孩子。孩子四五岁时,他还能伸出手摸摸孩子的脑袋,现在是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明显不合时宜了。他很快缩回了手,挠了下自己的脑袋,把火龙果箱子递给孩子。弟妹打着招呼抽出一双拖鞋,放在他跟前。
张吉祥换了拖鞋后在弟妹的示意下坐在了沙发上。弟妹给保姆交代多做几个菜,和张吉祥说了几句话后也进厨房去忙了。如意放下包,开始脱衣服,脱完外衣便钻进一间房子。保姆过来倒茶。呷了口茶,他借着余光悄悄地打量着大房子。房间里的一切他陌生又不陌生。不陌生是因为电视上有钱人家住的都是这样的房子。可进到这么漂亮的房子里,他还是第一次。“这房子多大?”他问端水果过来的保姆。“一百五十多平。”保姆说。明明知道房子的面积不会小,这数字还是把他吓了一跳。比起他们家那五十六平方米的房子,这简直就是个大会堂了。他坐着的对面有个大鱼缸,几条鱼慢悠悠地晃在里面。他又很快被鱼缸上方的照片吸引。那是侄子在国外照的照片。全市只有一家学校可以派学生作为交换生去外国学习。那是市里最好的一所中学,他早知道呢。二小虽比不上那所学校,但在他们区也算最好的了,可现在……如意终于从进去的房间出来了。他换上睡衣,明晃晃的缎子轻飘飘地摆动着。真讲究,吉祥在家可是脱了衣服便是大背心大裤衩了。其实,这房子里一点儿也不热,餐厅一角放了台立式空调,凉气从那儿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如意也坐下来,四肢松散地向后倒去,像块布一样摊在旁边的沙发上。“你们家房子大呀!”吉祥没料到自己一开口先说的是这句话。出来前李霞安顿了,要好好和如意说话。他想着把这羡慕的感觉告诉如意。他真觉得如意的房子大。如意坐在不远处,卷着袖子,环顾了下自己的房子,又看了眼吉祥,呵呵笑了下,带动了肚子,真丝睡衣泛出的光泽像水面一样轻轻地晃动了。“大吗?我怎么没觉得。”如意说。淡淡的样子和刚才进门前的熟络有些不一样了,可似乎这样才是正常的。他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已经好多年了。
如意拿了遥控器,坐在一旁,啪,开了电视。他们看着电视,因为电视的内容说些话。张吉祥的汗一点一点地降了下去,别的情绪却浮上来,让他内心焦躁。他打算说了。厨房里剁肉洗菜的声音被电视里的新闻联播的声音代替了。如意一边看电视一边问村子里的事:老陈家的老二结婚了吗?焦家那个傻了的孩子病好了没有?村头那个纸板厂迁出去没有?村子还来了哪几家公司?直到最后,他才问:“你是有啥事吧?”心不在焉地回答问题的间隙,张吉祥就想着,看他能憋到啥时候不问。他能比我还慢?他们除了都是慢性子,几乎没有相同点了,他悲哀地想。张吉祥有一阵子心想,如意或许已经猜到他是干什么来的了。双胞胎有心灵感应,那果真是不假的。小时候,他们好主意、坏点子总能一前一后地冒出来。他们一块儿上学时,如意挨老师棍子打手,吉祥的手也会下意识地抽动,心也一紧一紧地抽搐。下了课,问如意,如意说十指连心,真是疼到心里了。吉祥不会做的题,如意也不会,六年级毕业考试,他们的分数竟然一模一样。真是双胞胎呀,老师和同学们说。
他们都等待着看谁先问。这也和小时候一样,两个人生气了,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如意说:“你有啥事吧?”吉祥把屁股往前挪挪,心想我没事跑这么远干啥来了,咋才问呢?他说:“是为了康康上学的事情。”他一口气把买房子、借钱、今年的政策、李霞的焦急全部说了出来。
如意一边听吉祥说一边拿了个玉锤敲打着腿。吉祥说到十一小是个差学校的时候,如意停止了敲腿,停顿了下,又拧着胳膊敲背。他问康康的学习成绩,问新买的房子,问水果店,就是没有表态办不办这事。
饭好了,如意让吉祥上桌子吃饭。“不着急,大事小事都先放放,先吃饭。”他拿了瓶白酒,说,“我们今天喝点儿吧。”
是好酒。吉祥爱喝酒,自从开了出租车,他就没好好喝过酒了。喝多了咋办?喝了几杯后他反应过来。如意好像听见了他的心思:“没事,喝多了住下,今天就不走了。”也是,哥俩儿好久没坐在一起喝酒了,反正弟弟家房间这么多,喝多了就不走了,他可是自己的亲弟弟呢,张吉祥面红心热。吉祥的酒量还是原来的水平,喝了几杯后就晕乎了。如意到底是官场上打拼的人,酒量见长,一样多的酒下去后,他的身子还稳稳地坐着。保姆走了。那个女人走的时候说:“张局长再见。”如意没回头只“唔”了一声。吉祥听见了,回头看,但那保姆的模样他已经看不清楚了。墙上的表显示已经是十二点了。今天,弟弟如意会让他在这里睡吧?反正他们家房间这么多。他又再次确定了下。侄子写作业去了,进自己房间后,把门带上了。弟妹在一旁看电视,一会儿捂着嘴打个哈欠。李霞打哈欠可不知道捂嘴,能张多大张多大。人和人的差别咋这么大呢?我们从啥时候开始就不一样了呢?“我羡慕你呀。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的,我们咋这么不一样呢?命呀……”他舌头不听使唤了,没防着把这羡慕和不甘流露出来。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来干啥的。
如意果真很快接茬:“我这可都是自己努力得来的。”
“呵呵,”吉祥笑着,“是的,要是那阵子我也好好上学多好呀,我上到后面就不行了。”他俯下头回忆学生时光,是啥原因使自己成绩不行的?先是喜欢了个女孩,然后……
如意呵呵呵地,好像是在笑:“你现在后悔了。”
“后悔有啥用呢。”吉祥说。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如意也埋下脑袋,声音从桌子下传到吉祥那边。吉祥在桌子那边半迷糊着:“问吧,咱哥俩儿……”如意说:“当年上初中,咱爸找人办,就一个名额去三中,你就没想着让给我。咱爸给了你,你咋不让我一下?”
“我后悔了,我后来不是知道错了吗?”吉祥从桌子下把话传过去,一切好像难堪得很,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这件事情,他的确是有点难堪的。这么多年,他知道有一天如意會质问他。他真的想让弟弟知道自己的后悔。可这么多年,弟弟就是不问。
“你知道错了?你穿着重点学校的校服跑来给我送饭,知道同学们都是怎么看我的吗?明明是双胞胎,差别那么大,我跟同学咋解释。你春风得意地出了校门,顾及过我的感受吗?你占了便宜还卖乖。”如意一下一下仰着脖子甩着头说着话,睡衣的一个扣子都开了,头发也有些凌乱了。“我像被遗弃和嫌弃的人一样。”他又把脑袋埋了下去,有点哽咽。说这些话的时候,许是激动,张如意一不小心说了农村土话。那种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突然就冒了出来。
张吉祥想起了什么,“弟弟,如意。”他动情地喊着。
“八月,也是这样的八月,我们的世界咋那么不一样。”如意好像带了点哭腔。
吉祥心里一动,“你现在不是比我好嘛。”他也用了土话,弱弱地说。
“现在?还有,现在想起来我是你弟弟了?那家产也有我一份,穷家破地也罢,都是他们的儿子,为啥你多我少,啊?张吉祥同志。”他又用回了普通話。他的样子确实像个局长。吉祥见过当官的,他们虽长得不像,但气势都差不多。
吉祥心虚着,继而想着怎么说服如意。父母得病后相继去世,那时候,如意已经有了正式工作,而他一个下岗工人连个稳定的工作都没有,要结婚没有一点儿硬件能行吗?父母给他多一点儿也是有原因的。
当然,在如意面前他的确是理亏的。那年他们小学毕业该上初中了,父亲本想着把他们都办到好学校去,结果办事的人就办成一个名额。父亲不好做主谁去谁不去。是他偷偷找了父亲。父亲只好像古代老皇上定太子一样,依着他大许了他去。这学校好坏还真是有区别,两个人小学毕业时一模一样的分数,等初一上了半学期就看出来区别了。期末考试,吉祥比如意多出一百多分,俨然成了振兴家族的希望。不过上了高中,吉祥的成绩就掉了下来。参加高考,吉祥的成绩勉强上了三本分数线。如意呢,虽在三流中学上,过了初二,成绩却越来越好,高中的成绩也很稳定,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经过公务员考试,进了市人事局,一步一步混到了今天。吉祥呢,毕业后和同学进了一家私人企业,还杂七杂八地干了好多个工作。这几年才开出租车的,开出租车比其他工作挣钱多。他们的父亲临死之前,如意已经当上了人事局一个重要科室的主任,送钱送礼的人多着呢。
“天无绝人之路,付出就会有收获。我付出多少你知道吗?上好学校的是你,凭什么又偏心给你的家产也多。”如意又喝了口酒,手支着脑袋,但说着说着,好像撑不住了,像打瞌睡的人一样,脑袋从手掌上滑下来。“我不是非要那点家产,他们咋就这么偏心?”灯光下,他眼角里有泪光闪动。吉祥忽然讨厌起如意,干嘛提到父母用的是“他们”。
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如意。有一瞬间,他清醒了点。他想反驳,如意忘记了从他上大学后就很少回家,上了班更是把多病的父母忘在脑后,照顾二老就成了他吉祥一个人的事情。他三十了还没结婚,这中间经历过多少辛酸,受过多少苦你知道吗?你一个坐大办公室的人,出入有车,烦了可以冲下面的人发脾气,我呢?刚参加工作时候受的气,做生意时吃的苦,历历在目,他想把这些给如意摆一摆。还有,你生老人的气,老人还说你是个没良心的家伙呢。他想说出这些,可说了半截,舌头不听使唤了。他给弟弟倒了杯酒,自己先喝了下去。这酒真不错,弟弟的好酒他到底也喝上了。
“好学校,不好好上,在哪儿都一样。好好上,不一定非要好学校,我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像主席台上把握了真理的人在做报告,如意挥舞着手。
吉祥欲言又止,又理亏又委屈。也是,这命运呀,真是个说不清的东西。给你多的最后又拿回去了,比如他吉祥。给你少的,后来又想法让你得到了,比如如意。如果他们颠倒下呢?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那天他去找父亲时,其实听到了弟弟也起床的声音。他们的心思总是那么相同。弟弟,如意,是赌了一口气的。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和自己来往?不办就借钱,他总不能说自己没钱吧!这也是进了如意家后他忽然想出的退路。吉祥觉得自己还没有喝糊涂,他为自己的聪明暗暗点了个赞。
反正退路是有的,有个有权又有钱的弟弟就是好。吉祥的兴致不减,一口弟弟一口如意地和对面那个发达的“自己”碰杯。他还忽然突发奇想,要是那晚他走在了如意后面,赌一口气好好上学的人是他张吉祥,今天在这里理直气壮的人就是他张吉祥了。他忽然觉得这些东西确实本来是他的——大房子,好车,高雅的老婆,还有伺候人的保姆。他想了下去……
早晨,等吉祥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白墙白被子白枕头,四方的红木柜子,房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让吉祥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屏住呼吸,能听到城市的喧嚣在密封的窗户外窃窃私语。半天,他才明白过来,他在宾馆住着,他不在如意漂亮的大房子里。他是咋来的?他皱了眉头努力地回忆着——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好像是弟妹打了电话,门铃响后,是那个司机把他架了起来。还坐了电梯。电梯里,四面都是镜子一样的不锈钢,有好几个眯着眼的他。咋会那么多呢?这世界上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只有一个呀,他想。
喝得太多了,头胀疼着。昨天竟顾着喝酒了,弟弟到底答应办康康上学的事情没有?他想起了一些只言片语。他挣扎着从被窝里起来,迷迷糊糊地计划,先去外面吃个饭,吃了去弟弟家好好说说康康上学的事情。可他忽然发起愁来,弟弟张如意家到底在哪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