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吞吐人生

2017-12-05 18:30何承波杨超
南都周刊 2017年22期
关键词:神经性兔子体重

何承波++杨超

一看见食物,手就不受控制往嘴里抓,吃完一弯腰,悉数吐出来。这是这群自称“兔子”的年轻人,每天的常态。她们身体里就像住着一只恶魔,不停地将其往食物的黑洞里拽

宝璐吃下去的所有东西,都是为了吐出来。这个胆怯却不停塞进食物的年轻女孩,一直躲避着父母和熟人。不停地吃,不停地吐。

夏楠也过着这样的生活,一看见食物,手就不受控制往嘴里抓,吃完一弯腰,悉数吐出来,12年间,她死守着催吐的秘密,枕边人也不曾发现。

但在网络上的催吐吧,隐秘的个体袒露着群体困惑。4万多个宝璐、夏楠这样的催吐者,以“兔子”自称,只不过是身体里住着恶魔的兔子,恶魔将他们拽入食物的深渊,摧毁她们的青春。

一小时内必须吐空所有食物

20分钟前,宝璐起身去街对面取烤猪蹄,回来一看,吃一半的火锅被服务员收空了,宝璐怒了。

店主重新给她上了一锅,愤愤的宝璐一赌气,把菜单上的配菜全部画了勾。

食物在这个清瘦的女孩面前渐渐堆积起来,肥牛卷、脑花、丸子……各种肉制品,一大盘烤猪蹄,以及热腾腾的猪蹄火锅。宝璐啃着猪蹄上的肥肉,细嫩肥肉滑进食道,宝璐有一瞬沉醉在无比美妙的顺畅之中。

但只是片刻,下一瞬间,可悲的感觉像是拉开了闸门,泄洪一般淹没了她。

22岁的宝璐继续狠狠地大口啃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与脸上敷满的油和芝麻,混杂在一起。

有人路过,好奇地看了一眼,又迅速走开。

“人们只当我是失恋了在发泄,没人知道,我是一个可怕的怪兽。”餐桌上扫荡完毕,宝璐迅速起身回家。

到家后,她取出一根直径21毫米的硅胶管,仰着头,将管子插入口中,管子穿过食道时,宝璐轻轻地咳嗽了一下。然后继续娴熟地往里送,直抵胃部。

随后她弯下腰,打开水龙头,适量的水放进去,捏紧再放开,胃里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被冲了出来。如此反复三四次,10分钟左右,一晚上花300块钱搜罗到肚子里的美食,基本都从胃中“清理”出去了。

“拖延不能超过一个小时,食物也不能有所残留,”宝璐说,否则,食物被身体吸收后,必然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脂肪。最后,又必然使得体重秤上的数字跳到更高。

宝璐无法忍受发胖,甚至惶恐。从十几岁开始,她已经有意识地长期节食,发展到后来,则依赖上了催吐。如今160cm+-40公斤kg的身型,是她能接受的上限。深夜时分,吐空的宝璐总感觉被悲哀攫住,厌恶和悔恨混在一起,卷土重来。

“我开始怀疑我自己,也怀疑这样的生活。”

但宝璐挣扎不开,“同事下班会相约逛街看电影,而我下班就开启进食模式,一直吃啊吃,身体像个巨大的黑洞,黑洞里住着一只怪兽,吃起来不受控制,吃完又立刻找个隐秘的地方,偷偷地吐。吃了吐,吐了接着吃,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

宝璐的生活被食物、体重秤和催吐所支配,对食物不可满足的欢愉,对体重的恐慌,对催吐的懊悔和厌恶,种种情绪,交织成无法自拔的黑洞,恶性循环。

她狠抽过自己嘴巴,但依然控制不住进食的欲望。

隐秘而庞大的兔子一族

两年前,宝璐在百度贴吧里,发现了一大群和自己一样的人,他们互称“兔子”。

贴吧里汇聚着4万多名催吐者,分享催吐办法、暴食过程,晒着三四十公斤的体重,或者讲述催吐的心路历程。其建立者和建立时间已无从考证,最早的帖子出现在2013年,但在2012年,天涯等论坛便有零星的相关讨论。这是一个隐秘而排外的群落,兔子们发明了专用的隐语,暴食的过程叫“撸”,吐的过程叫“生”。

催吐有不同的方法,sd,即手动,原始的催吐技术,效果因人而异;宝璐所使用的硅胶管是最流行的工具,清空最为彻底,效果最好。也有技术进化到zr阶段者、zr即自然,无须任何外在工具,自然呕吐,乃最高技术。这需要一定的天赋和资历,但效果并不一定比硅胶管好。

今年,浙江同德医院心身科马永春医生接收了一位体重63斤的兔子,长期催吐导致低钾血症。住院治疗没多久,女孩逃出医院。当地报纸报道此事后,这个隐秘的群体一度被聚焦,贴吧很快被查封。兔子们四处逃散。

她们不愿被打扰,只想安静地吃,安静地吐。

半年前,为了过上不被惊扰的兔子生活,宝璐从家里逃离,只身来到陌生的省城。

那天宝璐在家插着管子催吐,无意间被父亲撞见,她谎称肚子不舒服,但精明的父亲并没有相信,他很快想到,每个月拨到她银行卡的三四千块钱,大抵是这样吃进去又吐出来了。

宝璐父亲自小穷苦,如今开厂赚了一些钱,家境改善了,依然奉节俭为最高美德。他无法理解,每天花那么多钱,吃那么多东西下去,只为了在消化之前又吐出来?

好几次,宝璐试图跟父亲辩解,不吐出来我会胖死的!

那时在小县城做导医的宝璐,每个月工资刚好4000元,刚毕业不到一年时,宝璐还能继续享受父亲零用,用以支撐她每天两三百元的兔子生活。

事情败露后,经济来源被切断了,宝璐跟食欲斗争了一个星期,又吃了几天劣质食物,感到在家待不下去了。于是她辞了工作,得到母亲“资金救援”的承诺后,一个人逃去了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生活。

宝璐曾在犹疑3天后,找了心理医生。医生说她得了一种叫神经性贪食的病,但这没有让宝璐感到惊讶,她立刻想到的是,这下可以说通顽固的老爸了。

电话那头,爸爸还是想不通,“你们这代人啊,生活太好了,没吃过苦。”

“不信您自己上网查去。”宝璐挂了电话。

宝璐没有告诉爸爸的是,那天咨询快结束时,医生建议她做一个认知治疗,宝璐反问,治疗什么认知?

医生想了想,说,你介不介意自己变胖一点?

宝璐脱口而出,不不不,我非常介意。

尽管心里闪过一丝对身体的隐忧,但她仍坚持一个观点,美貌、身材,是获得幸福的先决条件。

贪食症和厌食症,可能共存于同一患者

催吐之前,宝璐曾节食长达6年,一粒米饭未进,经常只是一个馒头,些许水果。

宝璐身高162cm,她的体重摆荡在80斤和90斤之间。宝璐的红线是90斤,但一旦超过80斤,她便会陷入惶恐。她是个崇尚骨感的完美主义者。

以近乎绝食的方式控制体重,这对于自认为骨架宽的宝璐而言,是极其艰难的工程,稍有不慎,体重便回升,曾经一两年里,她对食物管控到了极端——医生告诉宝璐,这也是一种病,叫神经性厌食,但发胖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宝璐一度非常焦虑,甚至抑郁。也因如此,过度压抑的食欲逐渐爆发出来,吃东西的欲望整日地盘踞在心里,挥之不去。

终于,宝璐找到了自认便捷的减肥技术——催吐。

学会用管子催吐以后,宝璐吃得越来越多,吐得越来越干净,一个月内降了十多斤,很快跌破了80斤。

她最得意的一段时间,是保持了三个月75斤。没有了体重的顾虑,“吃”占据了生活的全部,还没下班,便计划着吃什么,吃完去哪里吐。

“那是一种瘾,像吸毒一样”,宝璐戒不掉。

在医生看来,催吐者普遍患有神经性贪食,又叫暴食症。

表面上看,许多兔子跟宝璐一样,是极端减肥所触发的逆反。正如神经学的“调定点”学说,人脑基于基因等因素对体重进行评估,设定一个体重调定点。如果长期节食,神经会调动饥饿感来维护这个调定点。被饥饿所驱动,神经性贪食便有了可能性。

在医学上,神经性贪食属于进食障碍的一种,与神经性厌食,一同被列入《精神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SM-III),作为一种精神疾病的界定,为国际所通用。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的张大荣教授在1993年便发表过论文,她谈到,“怕胖”是进食障碍变态心理的核心。极端求痩,会造成厌食症,也容易造成贪食症,两者心理机制相仿。

张大荣教授梳理了西方研究后总结道,贪食症和厌食症,可能共存于同一患者。

逃离病房的贪食症患者

医学界对贪食症的具体原因、机制,尚未形成精确的共识,诊断标准也较为模糊。在马永春医生看来,家庭环境,个性特征,生活经历,心理情绪,遗传和体质等,均有可能导致神经性贪食症的形成,更多时候,是种种原因综合作用。

神经性贪食,催吐,又将潜伏在暗处的兔子,拽进情绪的深渊。

南都周刊记者采访的催吐女孩中,多数自称曾诊断出抑郁症,有的在催吐之前,有的在催吐之后。因为催吐行为本身的隐蔽性,兔子们极少有情绪疏导的正确途径。

治疗的困难也由此而来。

马永春医生所供职的医院开设了专病专诊,零星的催吐患者来到这里。一位63斤的兔子,曾两度进抢救室,因害怕受到外界指责,治疗才刚开始不久,便逃走了。好在马医生与她成为朋友,不时劝解和疏导,有了一些改善。

但马医生对治疗并不感到乐观,“除非全面接管他们的生活,安排他们的饮食,制定营养搭配,心理治疗和药物治疗等全面进行,才有可能治愈,但显然,兔子们不愿意把自己看作精神病人,不愿意住进精神病院。”

马永春医生介绍,国内从事进食障碍研究的医生大概有50人,专病专诊的医院,只有两三家。许多兔子们不愿去医院,他们倾向于相互间抱团取暖。

贴吧查封后,兔子们转战QQ群,他们组建了催吐互戒小组,渴望戒除催吐的人聚在一起,互相劝勉。她们渴望戒除催吐,每天想吃的时候,或吃很多的时候,就会在群里召唤其他兔子。

女孩Yi在“战胜催吐”群里说:我感觉最好的方法,还是要明白自己的心理,就是自己CT的原因,找到根源,然后思考这个源头。我每次暴饮暴食就会有负罪感,这种负罪感让我吃甜食越吃越多,停不下来,最后催吐。Yi已经有10年的催吐史,“我的问题是,每天好几次,持续几乎10年了,很痛苦,有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只有兔子才能理解兔子的辛酸和悲哀。”寶璐渴望有人陪着她一起吃,也渴望与人交流,她曾多次在贴吧里释放信号,寻找同城的兔子。

一个女孩曾联系她,两人聊不多久,约定一起戒吐,但聊来聊去,又约了一起撸,宝璐订了一家连锁餐厅的包间,想到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敞开了吃喝,宝璐感动了。

但对方却没有赴约,没多久又消失了。后来,宝璐放弃寻找同类,除了食物,严重抑郁的她,无法对任何事产生兴趣。

催吐导致严重的营养不良,停经近三个月的宝璐生了一场大病,胸闷,头晕,浑身无力,晕倒后被送到医院。医生告之心律不齐,需住院调养,但吃了两天医院的粗茶淡饭,宝璐更加胸闷难受,强硬坚持下,最终还是出了院。

医生只好叮嘱她,多吃点,注意营养。

被催吐毁掉的人生

12年来,夏楠的身材一直被羡慕。162的身高,体重就是不过百。跟夏楠一起吃过饭的人,无论男男女女,无不羡慕她,吃这么多竟然不胖,真是本领。她只是笑。

12年间,没人知道夏楠还有另一项本领,弯腰即吐。对认识12年,结婚4年的丈夫,夏楠同样密不透风。

“人不人,鬼不鬼,至今也无法想象我怎样走过来的。”夏楠说。

“一看见食物,手就不受控制,自动往嘴里抓。”亲戚朋友聚餐,夏楠形容自己像一台收割机,疯狂扫荡餐桌上的食物。女性朋友聚在一起,多数时候只有她在吃。随后借故去趟洗手间,一弯腰,便把刚吃下去的悉数吐出来。“如果厚得下脸皮,回到餐桌后接着点。”

夏楠心知肚明,众人提出AA前,她总会先一步结账。

催吐技术进化到自然吐的,不多见,为贴吧里不少兔子所羡慕。不过,时间久远,夏楠已经忘了当初如何掉入这个深渊的。

她只记得,从小学到初中,每天放学回家,父母总是吵作一团,日复一日。夏楠从小患有抑郁症,那些年里,只有食物给她慰藉。

初三那年,夏楠16岁,110斤,一次上体育课,因动作笨拙,夏楠引起了全班哄笑。某一个瞬间,夏楠意识到,同学的恶毒,针对的是她身上“并不算多的肥肉”。后来,她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厌恶。每吃完零食,她开始拼命往喉咙里抠。

几乎在开始催吐的同时,夏楠也遇见了她如今的丈夫,没多久,两人迅速确定恋爱关系。这让清除行动变得更加艰巨。处心积虑的隐瞒,败露的恐慌,搅乱了那些美好的恋爱时光。这驱使她必须速战速决,慢慢地,终于摆脱了手和工具的限制。感觉来了,一弯腰便可了事。

“直到后来,无论吃多吃少,想吐便吐。”

夏楠无比珍惜眼前这个人,他辍学,她也辍学,两人一起打工。为着遥远的结婚做准备。8年后,当婚礼终于举行,丈夫却整夜未归。没多久,丈夫出轨的事败露。

“当初死去活来,不过是两具皮囊相互吸引。”早些年巴巴地控制着体重,悉心照料着还算满意的脸。后来夏楠挺着怀孕后140多斤的身体,在抑郁与焦虑中暴饮暴食,“赌气似的,坚决不吐,破罐子破摔了。”

女儿渐渐长大,夏楠抑郁症越来越严重,已经影响到女儿。她立下了减肥的目标,“还是简单便捷的老办法,弯个腰就吐,两三个月就回归两位数。”

那时候,夏楠跟公婆住在一起,长期躲躲藏藏的心理,使夏楠尤为敏感,婆婆的一句话,一个表情,夏楠总感觉是有针对性。家里气氛有时候莫名紧张起来,神经兮兮的。不过,丈夫很少过问她,这使她侥幸,又深感难过。

贴吧上,有兔子建议她看心理医生。可临到心理诊所门口,夏楠又折返回去了。“小县城,抬头不见低头见,流言蜚语多。”她害怕被人们当作精神病。

后来女儿上學,夏楠在家随意吃,随意吐。意识到出现问题时,胃疼已经好几个月,生理期紊乱,大便不成型。小城市里没有无痛胃镜,她只做到一半,便落荒而逃。

辗转几家医院,有医生告诉她:“你的消化系统已经被摧毁了,意思是,你没办法吸收任何食物。”

从医院出来,夏楠脑子里轰隆隆的。她在网上终于查到一种病,叫做“神经性贪食”。12年,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这时候,她嚼在嘴里的食物早已索然无味。

打那以后,她戒掉了催吐。因为她意识到,自然催吐和自然排泄,对她而言毫无区别,其实很早开始,只要一进食,她立刻得跑厕所,不是吐,便是拉。

夏楠担心自己某天就这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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