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刚
小小说四题
■黄大刚
一进入农历十二月,他便操持回家过年,早早地买车票、船票,后来,条件好了,订飞机票,开始一个人回,后来,带老婆回,儿子回,孙子回,队伍越来越大。现在,老了,走不动了,坐在家里回忆。
他是从小村子里飞出的金凤凰,考到了北方的城市上学,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但每年春节都要回家。
在老家,他最大的乐趣是赶集。离村子十里处的东兴墟是个小集市,年前,这条小街像暴涨的小溪,除了菜摊、肉摊,还有卖衣服、碗筷日杂、鞭炮、干果的,小孩玩耍的等,还有装在笼里的鸡、鸭、鹅,不安分地叫着,摊位从街头摆到街尾,目不睱接。他从街头逛到街尾,又从街尾逛到街头,偶尔会在摊前停住脚步,饶有兴趣地看人讨价还价。他看到戴着彩色草帽卖菜的张妹,不时站起来往快要蔫了的菜叶浇水,张妹是他儿时的玩伴;肚腩李光着膀子,油腻腻的围裙箍住滚圆的肚皮,一根绑了红色塑料袋的小木棍,挥赶着苍蝇,看到有人朝摊子走来,眼里就闪出光来。肚腩李小时候像个瘦猴,经常被他们几个欺负,想不到现在胖成这样。看着他一桩买卖做成了,他心里高兴,嘴角不由浮上了笑容。他经常什么也没买,集市散了,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他还喜欢聊天,在路上遇上了,要站着聊一会儿,问问地里的庄稼、家里的孩子,村人都说:“亚林,没想到你出去那么久了,说话的口音一点都没变。”他笑笑:“变什么变,到死也变不了了。”
他生活工作的城市以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为荣,听着满耳的陌生话音,他心里老是空荡荡的。儿子出生后,他教儿子用家乡话喊爸爸妈妈,可妻子却强烈反对:“孩子以后上学学的是普通话,从小说家乡话,普通话说不准,你看你,老是说得漏气的,普通话老是说成了苦通话。”他拗不过妻子,背后悄悄教家乡话,可儿子说出口后就忘了。
他带妻儿回家,母亲不懂讲普通话,用家乡话问儿子这问儿子那,儿子听得一脸茫然。他只得给妻儿翻译,话语不通,妻儿和母亲好像隔着一座山。母亲在妻儿面前不动声色,在背后却对他说:“你要教阿林讲一下家乡话,不懂家乡话怎么像个家乡人。”他听出母亲不高兴,羞愧地低下了头,回去又教儿子说家乡话,妻子还反对,他咆哮起来:“这话怎么了,我从小就说这话,后悔嫁错人啦?”妻子不敢再吱声。儿子终于会讲了点,讲得怪腔怪调,他却听得舒服。
儿子再长大些,便闹着不想回去了,农村的生活单调,没有网络,也没有玩伴,家乡话在他听来,如外语般听不懂。
有一年,上屋的阿宝带着儿子来串门,他拿出红包,“说恭喜发财。”阿宝的儿子却听不懂家乡话,阿宝在一旁用普通话说了一遍,阿宝儿子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怎么不让小孩说家乡话呢?”他有些生气,也有点不好意思,自个的儿子都教不好,怎么埋怨人家。“城里的孩子都说普通话,说家乡话人家听不懂,还笑话。”阿宝解释道。
孙子满岁时,他不顾年老体弱,在家乡过了最后一个年,他让儿子推着去逛了回东兴墟。
今年,实在挪不动了,大年三十,他一个人坐在房间,想像东兴墟的热闹。他忍不住打开手机,集市的喧闹声立即涌满耳朵,那些熟悉的话语,就如佳酿,他有些醉了。有一个中年妇女大着嗓门喊起来:“黑三。”黑三是他的外号,他小时又黑又瘦,排行老三,村人便给他起个外号叫“黑三”,小时他很恼火别人这样叫,被侮辱了般,没少跟别人干架。那天听到这个声音,他如中奖般欢喜,急急回过身,却发现唤的是别人,失落如潮水般涨上了心头。
他把孙子唤进房来,让孙子一起听,孙子有些不耐烦,“爷爷,有什么好听的,吵死人了。”
“这是家乡话,听一听,多好听啊!”他感叹道,陶醉得眯起了眼睛,“你听,仔细听,听到一个女人叫了没有,黑三,黑三是阿公的外号,来,阿公教你黑三家乡话怎么说,欧它。”
“欧它。”孙子不乐意地跟着说了一遍。
孙子学得很快,他高兴地把红包交给孙子,他还想教孙子学别的,可孙子却跑了。
他无奈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门,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又打开手机播放器,家乡话伴着鞭炮声,涌进耳里,漫溢上心头,过年的感觉若隐若现。
春深了,嫩黄的叶子油绿起来,从叶缝中只听到细碎的鸟鸣。
挂在客厅的挂历,农历二月初七被你用红笔圈起来,那是今年的“丁日”,在老家,男孩5岁,要拜圣公。儿子今年恰到拜圣公的年龄,你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那年,你家和德叔家因两垄瓦的宅基地争得脸红脖子粗,差点就动手,两家人路上相遇,都冷着脸,恨不得啐一口唾沫到对方脸上。
吵架时,父亲只有不输给对方的念头,可操办拜圣公时,为难了,村里就一个启蒙老师——德叔。德叔三代同堂,又是村里唯一能读《三字经》的人,拜圣公的仪式都是德叔主持。
眼看“丁日”快步走来,父亲焦急得心烦意乱,鸡乱踢,狗乱打,话乱骂。最后,父亲不管不顾,为了你,扯下脸皮,踏进了德叔家的门槛。“后天,石头要拜圣公,请你当先生。”他说得彬彬有礼,像个谦谦君子。“我晓得了。”德叔接口就答。父亲走后,德婶心中不满,撵了出来,“你给他当什么先生,想想他跟我们骂架的嘴脸,揍一顿才解气。”“骂架归骂架,与孩子无关。”
多少年过去了,你现在还记得那庄严而隆重的场面。堂屋的案桌上竖起了三块红牌,中间写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神位”,左右分别写着“及门显哲”“列代明儒”两块牌子。供桌上摆满仪式所需的供品和供具。你记得最深的是有用面粉捏成并抹上艳丽色彩的龙、鱼、虾、蟹、鸟等手工艺面食,每种造型都有一对,整齐地排放在一个专门准备的红盘子里,面食精致得你舍不得放进嘴里。
德叔穿戴齐整,神情肃穆,三行大礼后,唱祝文,教你读《三字经》,德叔读一句,你跟着念一句,那是你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读书。别的你记不住了,但“人之初,性本善”从那时便刻在你脑中。仪式有点繁杂,你已没多少印象,只记得在德叔引导下,对着孔圣人的牌位,又是跪又是拜。最有趣的环节是“点睛”,你把橙红色的“双慢鱼”从小红桶里捉出来,放在砚台上,德叔边用毛笔点边念:“一点目,目灵精;二点肚,肚中清;三点头,头变蛟;四点尾,尾变龙。今日点鱼目,异日变蛟龙……”
不知仪式是否真的开了你的天眼,你读书成绩很好,从小学到大学,一直名列前茅。中学时,你读到三尺巷的故事,便讲给父母听,说是清朝有个大学士,家人为了争三尺宽的宅基地,与邻居发生纠纷,写信给他,想利用他的关系,打赢官司,大学士回了一首诗“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后来,家人让出三尺宅基地,邻居见了,也主动相让,结果成了六尺巷。父母听了,深受触动,不再与德叔家争两垄瓦的地。
妻反对你带儿子千里迢迢回故乡专门搞这个仪式。
“别的地方不拜圣公,不照样有人考上大学?”
妻的话也有道理,但在你的家乡,人的一生必须拜圣公,现在不拜,结婚前必须补回来,这些习俗深植于你的基因。
儿子充满了好奇和期待,问题水泡般从小脑袋瓜冒出来。
“爸,拜圣公拜的是谁呀?”
“孔子,孔圣人。”
“干嘛捉鱼的时候还准备了一把芹菜?”
“芹跟勤偕音,也就是说呀,你长大后无论读书还是做人都要勤勤恳恳。”
……
乘了飞机,换了火车,搭了汽车,坐了三轮车,又步行了五里的山路,终于闻到村口那棵楛楝树花的馨香了。
你浑身的劳累顿时随着故乡的风消散,兴奋得想找个人畅快地说说家乡话,你探照灯般搜索着空荡的村巷。在一棵榕树下,一个老人目光空洞地看着远处,你大声说着话,可老人眼花耳背,记忆衰退,交谈很费劲。
三叔已从城里回来,正清理院内杂草。老屋没了人气的滋养,衰朽得厉害,有几处地方已漏雨,东边的几根檩已腐烂。
“三叔,拜圣公要置办些什么?”
三叔边努力回想边说,只说了几样就说不下去了。
你想去问德叔,才知德叔已不在人世。现在村里当先生的是亚山,只是亚山已去城里打工。
“能不能请亚山回来一趟?”
三叔打了一通电话,告诉你:“亚山要付300块钱误工费才肯回来。”
你心一痛,“哦”了一声,陷入茫然。
“现在很少有人还搞这一套东西了,拜不拜圣公,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三叔宽慰道。
“300就300吧,你让他回来。”你想了想说。
今天是周末,老张当然记得。
他比往常起得更早些,离小区800米有个农贸市场,老张每个周末的早上,都以快去快回的速度,买回海南粉、猪粉肠、咸菜,搞海南粉汤。孙子小亮喜欢吃,周五一到,就叫:“爷爷,明早记得煮海南粉汤。”
海南粉汤不热不凉时,儿子卧室的门打开了。这就是周末早上固定的节奏。
老张才从房间出来,看见儿子、儿媳,还有孙子戴着帽子,背着袋子,打开门,正穿鞋,要出远门的样子。
“你们……”老张一下子不知怎么问才好,用手指了指。
“爸,我们要去春游,周日下午才回。”
“爷爷,听说那片红树林可好看啦。”孙子仰起脸对他说。
“哦。”老张好像应了声,表示听到了,但他拿不准这声音发出来了没有。
“呯。”门关上后,留给了老张的只有这一声。
老张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不知要干什么,呆呆地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洗漱完毕,拿出昨晩的残菜剩饭对付自己。平时,儿子、儿媳还有孙子上班上学匆忙,早餐基本在外面解决,老张心疼昨晚的饭菜,拿出来热热就吃了。
老婆子在时,厨房的事老张一概不管,都是饭菜端上桌了,在老婆子叫唤下,才拿起筷子。以前,老张很厌烦这些琐碎的杂活,他从来没想过,会成无所不精的“保公”,并乐此不疲。不干这些活,时间,对老张来说就是一种煎熬。儿子他们回来后,电视属孙子的,儿子面对着电脑,儿媳则捧着手机。他们交谈的都是他们的事,老张插不上话。儿子和孙子有时候嬉闹,看他们欢快的样子,老张有点恍惚,当初他和儿子这样玩耍时,可否有一双老眼这样寂寞地看着。
老张躲进自己的房间,翻阅每日的都市报,看到一则希奇新闻,想说出来时,才惊醒老婆子不在了。
老张有时候忍不住想,要是儿子他们不吃饭,是否记起还有一个老爸活在世上。老张很想说儿子几句,可儿子每月给他零花钱,儿媳换季时给他买了新衣服,有吃有穿的,再多说,显得人老事多。
那次换购后,老张迷上了去超市买菜。受海报鼓动,老张也和上班族一样,在公交车站抻长脖子眼巴巴眺望着等的那路公交车快进站,好不容易来了一辆,却挤得人快要溢出来了。然而,车门一开,还是有人拼了劲往里楔,撑得车门快关不上了。好几辆公交车都是这样,老张心里焦急,担心去慢了,换购会结束,于是也学别人的样子拼了老劲,终于把身体装进车厢。乘客见他喘着粗气,抖着手脚,努力给他腾出空间,“哪位乘客请给老弱病残的乘客让个座。”公交车的喇叭响了起来,司机也大声呼叫:“给老人让个座,车上挤,给老人让个座呀。”
“大爷,这边。”“大爷,您坐。”有两个人几乎同时站起来,老张有点为难,近旁的热情,挽着坐到座位上。一股暖流瞬间打通了他的经脉。
这次挤公交车,上了瘾般让老张不能自拔。再去时,老张手里多了根拐棍。那拐棍不像店里专售的那么精致。老张在小区里发现一截枯枝,有点拐棍的模样,拭了拭,挺合手的,便拿刀来修整光滑。拐棍,老张从不带回家,顺手藏在路边的九里香丛中。
有次让座有点戏剧性,儿子竟给他让座。他挤到儿子座位前,才看清是儿子。儿子见是他,也愣了一下。面对空出来的座位,他不知坐还是不坐。儿子没思考他这个问题,把目光闪开了。老张有点不安,怕儿子问他那么早挤公交去干嘛,他担心儿子反对他舍附近的农贸市场而挤公交去超市买菜。为答好儿子这个问题,老张想得脑袋都疼了。直至儿子下班,还想不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可儿子似乎已把这事忘了,从来没有提起过。
一个星期七天,老张只有五天可以这样从容去超市买菜。现在,儿子他们走了,老张回过神来,出了门,从九里香丛里拿出拐棍,来到公交车站。
老张一上车,感觉车厢太空荡,那个圆脸的司机,曾经那么热情地张罗乘客给他让座,现在,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大片座位,稀稀拉拉坐着十来个乘客,他们多是一个人霸占着两个座位,或把东西放在座位上,或把腿顶在前排的座位,老张用目光探询着每一张脸,他们或闭眼回味昨夜的美梦,或埋头看手机。
老张怀疑上错车了,他无奈地向后排的座位走去,一坐下,就把拐棍收了起来,他,开始期待周一快点到来。
一到镇上,亚旺就打听哪里卖头盔。
最近出的几起交通事故,让豆花变得有点神经兮兮。天一亮便给亚旺几十元钱,催他去买头盔。亚旺虽然很烦老婆,但是也没办法。
寻到摩托车配件店,店内空无一人,“老板,老板呢?”亚旺喊了两声,店门口烟摊后一个胖女人指了指街对面围着的一圈人,“听人讲码去了。”
亚旺迟疑一下,走了过去,踮起脚跟往里面看,一个中年男人戴着耳麦,腰别着小喇叭,唾沫横飞,边讲边拿着红色和蓝色的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唯我独高地演算出前期头奖号码。
“这个人预测号码很准的,前期开出的头奖号码和他预测的号码一模一样。”有人对亚旺说。
“有人中吗?”亚旺问。
“信的就中了,有个农村老伯爹,本来是要买农药回去喷虫的,听师傅讲码后,把买农药的钱全买了彩票,中了十多万,回去庄稼也不管了,享福去了。”
“是吗?”亚旺感觉心脏在怦怦乱跳。他想到了那黑旧得像一坨牛屎的老房子。
亚旺不由踮高了脚根,抻长了脖子,紧紧盯着讲码人推算出的数字,可是讲码人不讲了,下期的头奖号码包在一个信封里,5块钱一份。5块钱一份,亚旺觉得有点贵,但看到那么多只手争先恐后伸向那个人,场面有点失控,有点要抢的意思。亚旺着急起来,也加入了抢购的行列。费了老大的劲,买到一份信息,打开一看,有15个号码,心底掠过一丝失望。原以为就一个号码的,没想到竟这么多。也好,毕竟多个号码中奖机会更大些,况且前期的头奖号码就是从这些号码中产生的,上期出奖的规律这期还是要走的。他宽慰自己。
亚旺看见那些买了信息的冲锋般奔向彩票销售点,慌忙加快了脚步。
好不容易才排队到,可已下满注了。他心急如焚冲到下一个彩票销售点。
这个销售点就在摩托车配件店里,那一顶顶色彩鲜艳的头盔整齐排在柜台上,他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他紧盯前面买奖的人。
还好,轮到他时,注还没下完。
“还有多少注?我全部买完。”他把口袋里的钱都掏了出来。
看到后面的人失望的神色,亚旺得意地笑了。
亚旺把彩票小心翼翼地放到贴身的衣袋,用手拍了拍,胸脯不由挺了起来,似乎口袋里装的是几十万巨款。
亚旺跨上摩托,惬意地吹着小曲,不时摸一摸装在口袋的彩票。到了一个急转弯处,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飞了起来,重重地撞在路沟里。
亚旺睁开眼睛,时间已过了三天三夜。
一阵疼痛感随着意识的清醒占据了亚旺整个神经系统,他感觉头上被白色的纱布包裹得像个粽子,腿也包裹着纱布,吊了起来,浑身动弹不得。
“医生,情况怎样?”是妻子豆花的声音。
“主要是脑部,其他都是小问题。哦,前次交的费已完了,你得赶紧续交。”
“还要交钱?”亚旺一阵紧张,费力地问。
“亚旺,你醒了,你醒了。”豆花扑了过来。
“中,中奖了吗?我口袋里的彩票。”他拼了力气,可声音还是很微弱。
豆花愣了一下:“彩票?喔,中啦中啦。”
“太好啦,这下医药费不愁了。”亚旺费力地露出了笑容。
“嗯嗯,你好好养病就是。”豆花朝他点头。
几个月后,亚旺出院了。
豆花上了链条般,上午忙完地里的农活,下午又跟人家摘香蕉,豆花说这样见钱快。
亚旺则跟着六叔去贩菜,赚的钱一回家就交给豆花。
两年不到,将豆花借的看病钱都还了。
俩口子都感觉浑身一阵轻。
豆花说:“这两年你也受苦了,烟酒茶什么的都没沾,这回我炒几个菜,你也喝两杯酒。”
亚旺喝到尽兴处,对豆花说:“豆花,我现在想想,那次的彩票其实我是中奖了的。”
“亚旺,你不会还有后遗症吧。”豆花装着吃惊,又忍不住笑起来。
亚旺像是哭着说:“经过那件事,我才知道,娶到你,就是一辈子得了大奖。”
“喝多了吧?说什么呢。别喝了,多吃菜。”
豆花夹了一块肉送到了亚旺碗里,赶紧低头吃饭,眼里还是掉下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