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凯
九排八号的剧票
■姜凯
张伍来电话了,上级来检查要忙个通宵。你自己睡吧。一句话手机就挂了。就这样的孤独之夜自结婚以来这几年,也不知有多少次了。琪琪本来要做晚饭,今晚想做清蒸鲈鱼,红烧海参,拌个黄瓜大拉皮,再做一个羊肉菠菜汤,可是一个电话,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夜幕吞没了楼房,外面的车声沸扬,屋内的橘色台灯亮得诡异。背对着台灯,看着镜子,镜中人阴着脸长发垂下,半人半鬼。她想起了小时候玩的镜中妖的游戏,在夜半的时候,面对着镜子削苹果皮,看到了自己来世的样子,她把自己却看成了霍元甲许文强的模样,她在小伙伴中坚信自己来世是行走于江湖的大侠客。而今她在镜中看到了疑惑,不解,怯懦,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鬼魅的脸。她似乎透过那张脸看到了后面的深绿色湖底,黑色的水草缠着一张又一张男人的脸,汪总的脸,泉子的脸,丁木的脸,一颗颗男人的头,苍白的脸,浮动在湖底中。每张脸都狰狞地呲着牙,怪笑着打着招呼。
晌午的太阳光刺进了玻璃,狠狠地灼烫了琪琪白眼皮上。她在睡着午觉,随手拉上了藕粉的窗帘,屋子一下粉彤彤,像藏在花蕊里。她正要朦胧地睡去,手机响了,是张伍让司机小王送回来一袋鱼翅,让她下去拿,另外她没吃饭,给她捎来了两屉小龙虾包子。
张伍很大男子主义的,说话娘们声娘们气的,臭脾气可不小,当上了招商局头之后,买楼买了三处搬家搬了三次,自从搬到这南海新天地之后,他回家吃饭的时间少了。有时回来总要带回一双上千元的皮鞋回来。每次她看到他如一头懒驴一样,在那大红被套上躺着时,如泥一样,她都要仔细地看一眼那皮鞋是什么质。地看那棕色的或如发的黑,在角落里闪着幽光,她都是细心地闻到一股茉莉花的香味,这股香味在他去台湾旅游回来时她就在他的衬衣上闻到。她偶尔心烦时会从他的九层楼往下扔千八百块钱的皮鞋。咋地?砸死人扯蛋,现在有那么好的皮鞋能砸死人的吗?再说砸坏了,你报销药费吗?何况,他就是往绿地那个方向扔,楼下的大脑袋保安已经捡了两双了,回家穿上后,遭到老婆一个十足的大吻,他穿着它也走了好多热闹的场合。
琪琪接过那两样东西,心里轻飘飘的,也可能没见着张伍的关系,她正要回转过身来,似乎一叶粉色的东西从她的余光飘过,她转过头去看,竟是从车上带出来一张剧票。她弯腰拾起来。小王笑笑说,嫂子,是红色五月劳动大众的节日,市机关所有单位的汇演。你闲着没哪,拍巴掌去吧。她仔细看了座位,九排八号,本想把它扔了。但是九排八号,与她家的楼门号相同,九层八单元。她笑了笑,低着头目送他和车消失在楼房的拐角,这才上了电梯。
也许她“宅”厌了,或多或少要感觉一下那种久违的欢闹氛围,她还是刻意打扮了好久,向百花大剧院去了。
昏暗的灯光,台上似乎在排练,一群服装鲜明的人正扯着嗓子,唱怒吼吧黄河,身前身后几个瘦小的男人在搬着乐器在跑来跑去。前后高阶梯似的看台,人们在骚动着。她感到新奇,被这宏大的场面感染着,心狂跳不止。还是在中学上学时有过的场面。之前心中所有的郁结统统烟消云散了,之前的那种总是想哭的情绪,统统被台上燎亮的歌声所冲散。她小步摸索着找到了九排八号,她发现这是个太理想的观看位置。她前后左右张望着。她看到有工商局和税务局的着灰色的服装,三五成群地进来了,他们勾肩搭背,欢声笑语一着不怎么样的玩笑,大咧咧地走过来走过去,在胡乱找着座位。她心里有种东西,在悄悄地萌动,她想融入其中,成为其中的一员,就好比刚才说的那笑话,是出自己的口,而引得那几个着税务装男人们哈哈大笑,她心里一横,想要上班。眼前身后的人像蝴蝶一般飞来飞去,台上军号嘹亮,大幕合上又拉开,想是正式开演了。看着台上一对粉男绿女在说着什么,琪琪的心飞上音乐缭绕的灯光闪烁的棚顶。
那年的夏天,她从纺织局调动到农机局,不知调过了多少个单位,她都不清楚,反正自己一天的班也没上,就最后转到了医保局,说实话是由他丈夫给她调动的,他办了这件事,就坐在聚黄色的真皮沙发上,欣赏着她的白晳的皮肤,波浪起伏的身段,笑嘻嘻地说,天生尤物是不能让别人染指的。你就在那地方挂个名。我已经打点好了,在家自由自自在吧。她娇嗔地说,那我不成了金屋藏的那个娇了。他站起来抱紧她让脸埋在她丰满的乳沟内,像野兽一样呼吸着。而从那以后他却满天飞了起来,到全国各地去开会。他每次回来都是偷偷地去电信营业,调她的手机和家中的电话清单。她是在给他洗衣服时知道的。他搂着她,心里觉得他越发不靠谱了,总觉得自己的喉咙中会发出金丝雀的叫声,她挣脱开他的拥抱,淡淡地看着他,看他像飞进一丝花叶的有玻璃花的眼睛。只是在心中还有那么多疑问。而他似乎是鹰隼的眼睛,似乎在用目光编织着金属的笼子。
他不在家她天天守着空房子,看着那红木家具的纹路,看着发财树卵型的树叶在发光。将近中午她懒懒地起来淘米做饭,她知道今天和昨天前天一样,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吃饭。她知道两个人吃饭需要勺三小碗的米。她勺了三小碗的米,想像他在家吃饭。她反复地淘洗,让淘米的水流过自己的左胳臂上,她发现自己胳臂的皮肤已干涩如牛皮,让她忍无可忍。她不知淘洗了多少次,直到自己讨厌了这个恶作剧。
有时,她坐在浴盆上,拿起眉笔,多色眼影,睫毛膏,唇彩,腮红,尽情地为自己画着妆。她把眼圈画得大大的,嘴角用口红画到耳垂处,脸蛋用粉饼擦了又擦。她就这样坐在浴盆旁,看着水面,与时间抗衡着。她看到了水中的女妖在偷偷地溜走,只剩下水中的一堆白骨。她想抓掉这副面孔,一阵抓狂揉搓后,那水中的妖精面目更狰狞了。她绝望,喘息着进入水中,躺下,听到那水沿着浴盆的边缘四溢。她恍如融为水的一部分,流出沿着水漏,流下地下管道,向更深处流逝。她脱光了衣服,扔了出去。似乎在浴盆中要睡去。
有一次,他出差从宜宾回来,她没去接他,他给她打了电话,说下飞机就不回家了,让她在下午四点半到飞龙大酒店,参加他同学李红夫妻的三十年珍珠婚庆。他还得意地告诉她,从宜宾给她带回块鸡血石心坠。晚宴上琪琪戴着那块殷红如血的鸡血石着实显眼,夺了主人的光彩。同桌上的人都喜欢从琪琪脖子上摘下它,拿在手里传看把玩着。庆珍珠婚,可是老公却因为公司有事没来,本来让李红心犯堵,所以见大家摆弄这块东西就更觉扎眼,她拿在手里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突然尖叫一声说,老张,你这是给谁买的?张伍正喝得高兴,笑呵呵地说,当然是我老婆了,还有谁能配得上戴它呢?李红啧啧着嘴说,你们看看,这石头后面的三个字母是GLX,应该是QQ呀。那一声尖叫让张伍顿时窘了起来,他像一只猴子手足无措,笑嘻嘻看着她的脸,抢过来仔细看了吧叽嘴说,这该死的技师,我让他刻这两个字母,他却……他嘴里打着响,提着杯说,年老眼花马虎眼了,先自罚一杯。说着一扬手,把酒干了。大家哈哈笑着,转头看着琪琪,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正在专心夹着一叶油菜吃。李红怕自己多嘴惹祸,忙一手端起酒杯,一手连连打着自己的脸说,都怪它胡说八道,妹子你可别往心里去。张伍拍打着李红的肩膀说,你妹子就是一朵空谷中的幽兰,冷美人嘛!大家又是一阵笑,可是琪琪仍然在吃着那盆油菜,似听非听的样子。
他还买回一只叫花儿的鹦鹉,陪她说话。两个人在家里和一个人在家里有什么区别呢?那只鹦鹉天天饶舌,天天嗑着瓜籽说着“讨厌”。它是他从宜宾带回来的,他管它叫“天使”,可是它不理他,连句讨厌也不说;她叫它花儿,它就向她吐着瓜子皮,说讨厌,不会理你的。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打开窗户,把鸟笼子放在窗台上打开。它飞了出去,绕了两圈,又飞了回来,她急关上窗户。它落在窗台外,久久不肯离去。她看它圆圆的眼睛瞪着她,一言不发。她转过身去,找了本《婚姻与家庭》看。她看累了伸伸懒腰,回头看它已经飞走了。可是黄昏临近的时候,它又飞了回来。想这只鸟,也耐不了黄昏的寂寞。她动了恻隐之心,打开窗户,想放它进来。可是它机械地颤动脖子,嘀咕句什么就振翅飞走了。她站在窗前呆呆望着它从视线中消失,竟哭了起来。
她时常对着窗棂、玫瑰、条帚、鱼缸中游动的金龙鱼、床上的布布熊说话。
大剧院的人如鱼般流动,空气中飘浮着呛人的脂粉和香水味,男人的汗臭味。她变换着各种坐姿势,很姿意地看着出出进进的人和台上成排的人张嘴唱着什么。她忽然觉得这是自己的天下,她可以随意对身边的每个人评头品足。尽管空气不怎么好,不是她想像的那种,但她更认为这起码比家里的透不过气强。
她不知不觉从皮包里掏出根伯爵香烟,没有点着,而是含在嘴上。她想不起自己从何时偷偷地学起,并且成了瘾君子。每次她都听到他用劲地关上门之后,就熟练地拿出烟卷,悄悄地走到阳台上,把烟吸完。然后再点上一支,拚命地想像在云游。抽完烟,她总会大汗淋漓,虚脱般倒在那里,然后,到卫生间,拼命刷牙消灭痕迹。抽那细细的烟和刷牙,也去不掉那白衬衫和鞋上的茉莉花的味道,有一次她仿佛看到颈间的口红印。可是等想仔细看时却又消失了。她明明知道在他的身后有个女人在与她作对,她知道那唇膏不是唇印,是有人故意涂上去的,因为那明明是心型。她仿佛看到对手正在眼前。
她曾经把浴缸里的水涓涓细流放满,轻轻地过去,光着身子迈进去,让臀部轻轻地拍打着水面让击起的浪花冲击着自己的下体。他从台湾回来后一上床靠近她,嗅到茉莉花味她的胃就翻江倒海,他带她去医院做妇检,一个大屁股的娘们摸了一阵又开了张化验单,让她去验尿。结果却让张伍空欢喜一场。他说她得了歇斯底里病,他和她分床了。
她将自己浸泡在水里,让头沉下去了,她想自此不再出来,就这样不辞而别。而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心总是“嗵嗵”狂跳不停。她害怕这声音消失,头冲出水面。
她是个怀旧的女人。就是在他们当初相识时他给她买的一件真丝坎袖红牡丹绿地图案的裙子,至今她还放在柜子里。家中一个人的时候,她拿出来穿在身上,在穿衣镜前照一照走一走,心就亮堂了许多。她看到了镜子中那个香气逼人的女子静静向她走来,她的笑容是那么从容而天真。她好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她真为她的一颦一笑所打动,简直就是看呆了。有时她会被一阵门窗响惊动了,也可能是对门关门的声音大了,也可能是外面的一阵大风刮过,反正她会惊慌地把裙子脱下叠好悄悄地放起来。之后看没有谁来,就静静地看着镜子发会呆,数数自己的皱纹。那指尖沿着某条纹路的边缘,寻找藏在里面那年那月白白黑黑的故事。也许她突然会在那纹壑的底部更细小的纹丝中看到了什么伤情的情节,她不忍读下去,愁怅一会,或伤心几天。她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尤其是试那件裙子时,发现胖了许多,前突后撅,还有隆起的小腹。她不愁这些,这么些年来,她早就忽视减肥的问题,一个女人已经到了这种季节了,还刻意地去修饰自己做什么?倒不如真真实实地活着。这时她的耳旁时常会飘起那个老女人蔡琴的声音,她想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因为自己的婚姻不幸却意外地收获了自己的事业。她的歌声像一部回忆的电影,浑厚低沉的嗓音,却唱翻了别人五味杂陈的往日生活。不论是《你的眼神》还是《读你》,反正她的魔音只要搭在她的耳朵上,只要她浅浅一唱,她就会全身一振,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是想着蔡琴的心事还是自己的心事?错,替人家操什么心,蔡大姐不是很快乐吗?想自己的?自己有什么心事呢,生活多么美好富足!但她还是不能从回忆的森林走出来,也许是她迷路的时间太长。她竟然想起了一首诗,看这些年过来,风沙,如何雕琢我掌心,那些粗细不一的纹路,脚步,怎样艰辛地穿越一路纵横交错的繁芜。
紫色的大幕云彩般合上又拉开,闪着金光的铜器涌出音符在空中飘舞。一排整齐如白杨树的人,齐声唱着团结就是力量。她倦怠地抬起眼皮,看了几眼。忽然,一个男人低着头领着一个小孩和一个白裙子的胖女人走了过来,问这是九排吗?琪琪眼皮不抬地说是呀。可是那个男人非得让她把眼皮抬起来不可。他问,九排八号在哪儿?正看有味的琪琪不耐烦了,心里想着,死板的男人,看这个演唱会,找什么座。见那个男人还是用眼睛盯着不动,她问,多少号?他赖在面前不走,说,九排八号是我的。琪琪火了,怎么会有两个九排八号呢?抢过他的票一看,她气乐了,对他说,你仔细看一看,你哪是九排六号。那个男人一吐舌头,刚移动几步,可是琪琪的胸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仔细一看是那个小姑娘手上拿着个火炬型冰激凌撞了她。她忽然觉得大腿冰凉。低头一看,一块乳液的东西落在腿上。一个男人刚要低腰去给她擦。突然一个女人一声断喝,一个胖女人一手推了那个男人一下。那个男人无奈地挨着坐下了。那个女人不着调地坐下,不停地扭动身姿,嘴里不耐烦胡说着什么。好一会她扯起了小女孩就走。走了两步,回头恶狠狠地问那男人,你还死在这看哪啊?那男人低声说,头儿不让走,这是政治任务。那女人扭着肥屁股带着小女孩走了。
黑暗中似乎有两支莹火虫在她远远地盯着她。她突然像淋雨一样精神起来,她细看了一眼是那个男人的眼睛。男人干咳了两声,像树枝折断的声音,他似乎在向这边张望着。琪琪忽然对台上的音乐感兴趣,在轻轻哼着什么,用手掌遮住了靠近男人的那边脸。
台上的乐器鲜明,鼓,铜号,大钹,大锣小锣,管子,长提琴隆隆阵阵,金光闪烁。“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剧院的蓝色穹顶上空似乎飘着叉子般的闪电,滚过雷呜,巨浪滔天,千军万马的嘶叫声。琪琪脚掌击打着地面,头随着乐曲的旋律在点动,她人好像马上要回到那风起云涌的战争年代。她欢快地伸胳展臂手舞足蹈。黑暗中“啪”的一声,好像情景中出现了枪声,琪琪猛然从梦幻的情节中走出,猫腰去找,原来她手机掉了。在左边的那对萤火虫始终在盯着她。他飞快地附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闪着萤光的手机,掏出面巾纸,仔细地擦了擦,站起来双手端着手机递到琪琪的面前。琪琪的脸刀刻一般凝重,突然如玫瑰花绽放笑了,然后倏地又合上笑容。虽然,朦胧中看不清楚但是他却在内心中感觉到。她干哑了嗓子,好不容易挤了一句谢谢。两人涨红了脸,对着脸傻坐了好久。
琪琪知道对面这个男人还为那个冰上女孩的冰激凌而内疚着呢。台上音乐又如温水般涌来。
“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军爱民来民拥军,军民团结一家亲……”两个人被这河水浸,不知不觉都哼唱了起来。
音乐停了,乐队在准备奏第二首歌,那个男人伸过手来说,我叫扬扬,在医保局上班。你好像在地税稽查上班。琪琪无力地把手伸过去握了一把,那男人的手软绵绵的。她想,多亏我没先说泄密,要不多尴尬。她低声地说,叫我小丽吧,我在教育口工作,最近身体不好,没有上班。扬说,他那屋三个人,有一位患痛风的胖大姐。还有一位叫王琪琪的是市里某个头头的老婆,始终没有上班。不过新买的实木紫色办公桌还放在那屋角。
琪琪心内一惊,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她知道扬说的就是自己。
一位瘦小穿着白大褂的姑娘挎着黄色的箱子在卖饮料,带着巴掌大的闪着绿光的工作牌,那神气好像是大剧院的。扬掏出钱买了两瓶茉莉绿茶,拧开一瓶的盖子递了过去。两人漫无天地地聊着。
琪琪的心不在舞台,更不在聊天的话上,早来到医保局的门前,绕过门卫,走到她那902室向里面张望。
叫扬扬的男人聊着身心疲惫,聊着老婆被股市搅得精神病般,又被楼市搞得头发一把一把的掉。他如何让那娘们搞疯了一般跟在楼市后面跑在南海新天地新投了楼住下之后又卖掉了搬到了别处。
琪琪心中一惊,忙问他哪栋?他说第九栋八单元。琪琪心中又是一惊,心想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就不吱声了。
琪琪听了,扬如小河流水般在聊天。从贝多芬的耳聋谈到美国的次贷危机,到美国借中国11亿美元的外债不还,琪琪有些听不懂,但是他那蜻蜓翼飞翔似的话音,让她沉醉。她几乎昏昏睡去。她仿佛看到夏天早晨河边的雾气在漫过来,晓日初升扬只不过是一只橙黄色有白斑点的梅花雄鹿在绿色的草原奔跑,野百合般绿色的叶子泛着晨光,红色的花蕊吐着蓝舌头。一只百灵鸟冲上天空又冲向天空欢唱着。她嗅到了那雄鹿野性的气息,带着草腥味和远去的雨气。
他问了句她的属性,她答了兔子。他惊呼道我们是同龄人。她没有回答,只是闲问了一句,你看见过你办公室那个头头家的那个女人吗?他愣愣地看着她,摇了摇头,顿了一会,低声慢语地说道,说起来真不好意思,闲时候,我会偶尔想起她来,一定是眉如弯月、口若樱桃、笑面桃花的大美女,要不怎么会被金屋藏娇,不来上班。每天早晨擦桌子时我都要把她的桌子擦得光洁明亮,可她是抱着琵琶不出面。她隐约觉得自己的脸潮红,心中发热,她吐口气,胳臂一扬。“啪”的一声,手机又掉在地上,急切地闪着萤光。黑暗中,俩个人都急着蹲下去捡,他先拾了起来,猛然他的头撞在她软软的胸上。她被雷电击中全身般,瘫坐在座椅上,他不响地把手机递到她的手上,她没有接过手机,而是接过他的手握住。她觉得他的手石头般坚硬。黑朦朦中,一片片红云飘过两个人的脸,最后聚在两双眼睛上,荡漾着星光,赤色的燃烧。
有些日子了,张伍像飞鸿一样飞来飞去,只有影子留在家中。而今天眼前的一切如阳光穿过窗棂,把它的影子照到白瓷砖的地上,真实而虚幻。
如一泓秋水,一群男男女女,西装革履地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地拥了进来。黑朦朦胡乱梭动的人影,晃得人眼花瞭乱。琪琪皱着眉头用手捂着鼻子阻挡着他们带进来的香水味,烟草味,汗水味,扬牵着她的手说,他们是保险公司的,走,咱们出去透透气。
他们像两尾潜在深海的鱼,在很多不知名的鱼群中游过,踩着台上音乐走到了大剧院侧门。扬带着她穿过亮着红灯的卫生间,推开一个灰色的防盗门,倏然一片光亮,一片绿朦朦的天,一行行野葡萄巴掌大的叶子,泛着嫩绿的光,在静悄悄大剧院后院奔跑。没有人影,只有天上白云流过。
他把门推上,找来一块大石头,把门顶上。他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直视着她。她内心五味杂陈,看着他痴痴的眼睛,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他已容不得她的凝视,扑过来,用他的嘴唇捂住她的嘴唇。她瞬间坍倒在地,那种电流击倒了她。难道这是她天天所想要的吗?她任由他摆布,像一条被洗过的毛巾。他把她扶了起来,又是一阵暴风雨的亲吻,她像一只小羊羔贴服在他的身上,他牵着她的手,伴着从蓝色门缝里透出的怒吼吧黄河的歌声,向绿叶深处走去……
他和她前一个后一个从侧门进去,演出已经结束了,潮水般涌动的人群和倏然大亮的灯,斩开了他俩的连结的视线,互相在眼中消失了。
琪琪走出大剧院的时候,门口的人已寥寥无几,前面一辆白色马自达车在不停在向她按着喇叭。剃着平头重眉毛小眼睛的张伍来接她,她心没有一丝惊喜,平平淡淡地上了车。张伍却嘴不停地说,今晚一个在重庆回来的老同学请客,他还喋喋不休地提起琪琪怎么有如此雅兴来看这样的演出。说完了他又破天荒地说,你既然有雅兴要出来走走,那么你就回医保局上班吧。琪琪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她心里在想上班还是不上班。车刚驶入正街,从左面斜刺里开过一辆黑色奥迪。开车的是那胖女人,坐在副驾驶的是扬。他向这边点了下头,张伍不认识他,回头看了琪琪一眼,琪琪的脸一点含意也没有。他问你认识吗?她说含糊地说,九排的。
张伍没有听懂,向那车骂了句他妈神经病。他一踩油门,车箭一般飞出,把那辆黑车远远地扔在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