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

2017-12-05 14:06符浩勇
椰城 2017年5期
关键词:麂子麝香树桩

■符浩勇

老枪

■符浩勇

终于,他爬上了那道陡峭的山梁。

他在一块曾经歇息过的石头上坐下来,两只手肘重重地压在两个膝盖上,不停地喘着粗气。亮晶晶的汗珠从额头沿着脸颊还有颈部松弛的皱纹里渗出来,又像无数条蚯蚓似的往下窜。那条毫无光泽的老猎枪横躺在枯干的草地上,都快六年没摸它了。

这时阳光正好照在山梁上。草地枯黄得灼眼,无数只肥溜滚圆的地老鼠在窜来窜去地忙碌着。山峪下是一片黑压压的林子。他把双手放在嘴边,伸长青筋暴突的脖子吼了一声:“嗬嗬……”声音在山岵峪间回荡开来,一直传向远方。

他发现不远处有一根很粗的树桩。他想起什么来,便提起岵猎枪瞄准它……狗东西,怎么树桩在晃动呢?他屏住了呼吸,再次瞄去。噫,更糟糕,那家伙竟像一只调皮的小兔在眼前跳来跳去,影子也越来越模糊。他感觉到了眼睛里有一种雾蒙蒙的东西挡住了视线。他放下枪,用手使劲擦了擦眼睛,又一次瞄准那节剥了皮的树桩。

“砰!”几只鸟儿从林中腾起,叽叽喳喳地远飞而去;满坡的地老鼠们都慌忙跑进了洞穴里。

他放下枪,自信地大步走了过去,可是,他没有在树桩上找到任何痕迹,他失望了,铅弹钻进了几步外的草地里,弹头掀起了一小撮黄黄的新土,他像被树桩捉弄了似的。不服气地跑了回去,重新装好火药。这一次,他不再是站着射击。他扑在地下,把枪筒稳稳地放在一块山石上,左手紧紧地托住枪身,两个手肘丝毫不动地支撑在地上。他满有把握地闭上了左眼……那该死的家伙又在眼前晃动起来,目标越来越不清晰,最后变成了一片灰色。他眨了眨眼睛,又用力揩了揩,这时候,他才知道,那层蒙在眼前雾一样的东西,已经无法擦掉了……“砰!”他还是扣动了扳机。这一枪,声音更大,更脆亮,呛人的火药味向四周扩散着。

他爬起来,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了过去,像捕捉猎物似的扶住了那树桩,两眼仔细地、紧张地来回寻找着,完了,彻底完了!这回不但没击中,四周的草地上就连铅弹的痕迹都没有。他失望地瘫倒在地下,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阿爸……”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恍恍惚惚看见了儿子摇晃着身子,偏偏倒倒地走了过来。“滚,你快滚!”他骂了一声。“阿爸,你、你听我说,明、明天,我明天就进城去,那儿水濑皮一张就能赚两千元……跑两趟,就能还清了……”“住口!你敢再走,我打断你的腿!”这阵子,如果儿子再出去,谁能说清他还会干出些什么蠢事来呢?

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再仔细看看,什么也没有。他的脑袋里乱哄哄的。多不争气的家伙!在外面胡来,催债的都快踏破了门坎,羞死人,也愁煞人啦!那天他才知道,儿子酗酒、赌博,到处欠了债,现在又四下躲债,唉,怎么好见人啊!?

一只老鹰在天空自自在在地盘旋着,渐渐地远去了。他翻身坐了起来,深邃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了那片黑压压的林子……他又鼓足蛮气,挎上猎枪,大步朝前走去。

他在这片山林里穿梭了几十年,熟悉得像自己一样,哪里有块石头,哪里有条小溪,他都清楚不过,就是闭上眼晴走也不会迷路。

山林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阵鸟儿啾啾的叫鸣声。太阳从树梢缝里投下来缕缕光柱,地下斑斑驳驳的。他踩着松软的落叶在林间行走着。他真不敢相信自己又会来到这儿,简直像在一场长远的梦中。五年前,他就从这儿告别山林,那时他想,再也不会来了,不会来了。

“呼、呼……”几只野兔猛地腾出草丛,竖着长长的耳朵,箭似的消失在前方的丛林里面。

前面就是他常常下套子的地方。哪条小溪走黄麂,哪棵树下过野猪,甚至哪种巢穴蹲野兔子,他都了如指掌,心中有数。走着走着,他一下子瞥见了前面那根弓一样的小树杈,甚至看见了树旁的那个他亲手挖成的洞穴。那天夜里,他在这里下了套子,他至少在这里观察了三天,每次都发现有黄麂的新脚印。他蛮有把握,微笑着离开了。当他重返此地时,远远地,他就判断出一定有东西上套了,凭他的经验看,肯定不止一只。等他跑拢过来时,他惊呆了。套绳紧紧勒住一只死去了的母麂子,两只刚出世不久的幼乳麂伸长脖子,紧衔着母麂的奶头,静静地躺在地上。它们是吸干了最后一滴母乳才死去的……他惊叹地叫了一下,只觉得脑袋里轰地一声:“造孽呀!我这都干了些什么?神灵啊,快饶恕我吧!”泪花在他眼眶里打转,他感到有一种揪心裂肺般的难受。他放下了猎枪,从此离开了茂密的山林……

有些累了,他决定歇一会儿,等呼吸从容了再走。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他在一块石包上坐下来,从腰带上取下烟斗,装了满满一斗烟,又用火石打起火,一股股青烟袅袅升腾起来。

他一边叭哒着烟,一边瞅着那片林子。他想起了那两只小麂子,想起了那种惨状,他又有些犹豫了,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不是发誓不再进山了么,怎么又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叭,”他吐了一溜烟雾,又狠狠吸了两口烟气。一只马蜂碰在了那张巨大的蜘蛛网上,嗡嗡地挣扎着。一只胖乎乎的大蜘蛛从林间爬出,一步步逼近马蜂,一场殊死的搏斗就要开始了。他斜着眼睛,瞅着那儿,一直看着那蜘蛛拖着猎物,腆着大肚子一步步朝回走去。他久久地瞅着那只大蜘蛛,渐渐地,蜘蛛变成了一只麝香,一只大大的麝香,不停地在他眼前旋转起来。最初他是在儿子房间里看到这只麝香的。儿子常常在夜里忙乎,不知道干什么。一次无意中,他看见儿子在油灯下哗哗地数钱,又在背地里做一笔生意。他有些犯疑。那晚他走进儿子的房间,儿子正在抚弄一只麝香,他一来,儿子就赶紧把麝香藏了起来。“龙儿,”他说,“你别藏了,让我看一下。”儿子只好递给他。他问这是哪儿来的,儿子吞吞吐吐说不出来。他捏了捏那玩意儿,顿时就明白了几分。山里转溜了几十年,真真假假看一眼也有了个底。他把那只麝香丢在桌上,抽出腰刀砍成两半,原来外头是缰硬的黄麂皮,那里面全是麂粪蛋儿。“你这个孽种!亏你干得出来!”他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他狠狠地给了儿子一巴掌,这一下打得太重了,他又有点后悔啦,儿子嚎叫着在地上翻了两个滚圈,又跪着向他扑来:“阿爸……我这是没有办法呀!……阿爸,只有求求你啦,过了这一回,我就再也不涉足了……”他的心软了。他是爱儿子的,好吃的东西都留给他。儿子是他唯一的寄托与希望。咦,一切都怪老伴过早地抛下了他们,要不然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有一次儿子做错了事,他发火了,一脚踢在儿子的小腿上,儿子当时就站不起来了。那时儿子刚好十岁。他吓住了,赶忙跑过去扶儿子起来。儿子并没有哭,只是两只眼眸蓄满了泪水。他说:“龙儿,你怎么啦,快站起来!”儿子还是没有哭出声,只是重复着:“阿妈……我要阿妈……我要阿妈呀……”他的鼻子一酸,一把将儿子拉在怀里,他泪漾眼眸:“龙儿,龙儿,求你千万别这样!是阿爸不好,你打我吧……”好多年过去了,他都还清楚地记得这件事。是啊,就这么一个孩子都养不好,怎能对得起妻子呢?就依着他吧。他常常这样想。

起风了,阵阵林涛发出哗哗的响声;抬头望去,太阳在密林遮掩下,在林间形成许多色彩的光环。并不刺眼。潮湿的空气卷着枯叶迎面扑来,冷飕飕的。他收拾好烟具,又挎上了猎枪。

他在山林里寻觅了大半天,毫无收获。他有些泄气了。但就在这时,无意中,他竟发现了远处的草丛里有一只大麂子,旁边还有一只小麂在玩耍。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他赶紧躲在一块石峦后面,把枪架好。麂子根本没发现他,他高兴极了。他正想放一枪,可他又顿住了:咦,在哪儿见过呢?怎么这样熟悉?噢,他想起来了,也是在这块林子里,也是在这个季节,不过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天他也发现了这样两只麂子,就在他准备开枪时,那只敏捷的老麂突然发现了他,竟不顾一切地迅速向小麂扑去……他怔住了,呆呆地蹲在那儿,那根压在扳机上的食指已经失去了控制,他没有勇气扣动这一枪,他猫着腰悄悄地退了下来。这一天他扛枪放了空,可心里却是从没有过的轻松。回到村寨,妻子和儿子又像往常那样在小溪边那块草坪上迎接他:儿子看到他,从妻子身上挣脱,伸出两只可爱的小手,迈着蹒跚的步子朝他跑来:“阿爸……阿爸……我要小兔子、我要……”儿子的声音好缠绵,他的心都快碎啦,一天的疲惫不翼而飞;他一把将儿子抱起来,说:“你就是小兔子。”他笑了。是嘞,在他的眼里,儿子多像那乳臭未干的小兔儿、小麂子呀!

真是神使鬼差,怎么今天又见到了?活又像在做梦。他本能地放下了猎枪。

那小麂子真乖,跳来跳去的,就像一只活泼可爱的小松鼠。他矛盾极啦,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乱成了一团根本理不开的毛团。噫,一切都怪儿子、儿子!这个不懂事的东西,惹了多少事,闯了多少祸啊!“阿爸!……求求你啦!”他又像听见儿子在说,“真的,只要这次还清了钱,我、我发誓再不干啦……”他又举起了猎枪,他脸上的肌肉在颤抖,胡须在颤抖,双手在颤抖……呸!鬼才知道儿子说的是真话!他已经发过不止十次誓了。枪口落了下来……又举起来……又落下来……“砰砰,”几个酒瓶砸碎了,儿子踉踉跄跄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还有几个灌满野畜粪蛋儿的僵硬黄麂皮大麝香……“阿爸,我要进城去……求你再进进山吧……我发誓……”“你这个孽种,我打断你的腿……”阴森的赌场里几十张纸牌又像飞碟一样在眼前飞舞起来。“龙,你再不还钱,可就别怪我们不讲理啦……滚!”

“砰!”枪声终于响了,蓝色的烟雾迅速弥漫开来:落叶在巨大的声浪里纷纷下落。

他无力地爬在石峦上,岩子一样坚硬的脸膛紧贴着暗绿色的青苔,痛楚地紧闭着双眼:他再也起不来了,一串串浑浊的老泪沿着满是皱纹的面颊流下来、流下来……

“叽叽咕咕。”一群火红的山鸡子在夕阳里扑闪着好看的花翅膀向远方飞去。

远山,残阳如血。他将猎枪抛进了幽深的山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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