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笛
葛亮以《迷鸦》开始赢得文坛声誉,之后更以一南一北写城市和家族历史的《朱雀》《北鸢》斩获大奖。有评论家笑言他似乎与鸟有不解之缘,而事实上,除了《迷鸦》中鸦是真正的鸟类,朱雀与北鸢在小说中的实体都是民间的手工艺品。近期他在《上海文学》发表了中篇小说《陶罐》,日常的器物被赋予了一段知青的血泪史,原本熟知的复仇原型叙事,却因作者细腻的写法不落窠臼。不知来历的小易带着来历不明的陶罐落脚在侉叔的店里,一文饼一勺鲜,日常的小贩营生,都成为了小说温暖的表皮,而谜底就在于陶罐不仅盛放了老卤还有一个知青女人的骨灰。葛亮在《关于器皿》中谈及自己创作初衷源于他年少时在外公家见过的一只罐子。似乎任意一个物件都可以在他笔下敷衍出一个故事,并且有足够丰富的风物细节吸引你。
《七声》可以视为葛亮半自传体小说,没有城市传奇和史诗神话,少年毛果用一双真挚的眼睛注视着行走于街头巷尾的平凡人,倾听他们的悲喜苦乐。《泥人尹》与《陶罐》有着相似的叙事结构,泥塑手艺背后不仅是家庭的变故还有时代历史的荒诞,因雕刻主席像一颗痣的位置不对便遭遇劳改近十年,这惊涛骇浪般的真相被手艺人的坚守和隐忍性情包裹着,世人只道是寻常物件的泥塑,却不知匠人的个中辛酸。沈从文先生后期从事中国传统文物研究,融入了他作家身份的烛照和悲悯,“看到小银匠捶制银锁银鱼,一面因事流泪,一面用小钢模敲击花纹。看到小木匠和小媳妇作手艺,我发现了工作成果以外工作者的情绪或紧贴,或游离。并明白一件艺术品的制作,除劳动外还有个更多方面的相互依存关系。”无论小银匠还是泥人尹,都深深根植于他们安身立命的手艺上,寄托他们难以言说的人生。在葛亮小说中风物有一种明显的叙事功能,可以指示人物与事件的联系,推动情节的开展。小说集《浣熊》中的《竹夫人》亦是如此,竹夫人是纳凉的器物,《红楼梦》里宝钗一则灯谜“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是对人物关系的暗示,这不缺钱财却尽心力照顾重病教授的保姆身份让人隐隐有些不安,何况她还有一个事业有成相貌高达净朗的儿子,直到主人家的女儿带着那相貌净朗的新男友进门,病人膝上的竹夫人掉落在地,此刻对于人物关系的种种推测在作者最后一句“写于曹禺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得到应证。不同于《雷雨》大开大阖的戏剧冲突,葛亮精神营造的是日常生活之下的暗流涌动。风物描写有时是作者情感的物化和具体化,甚至是一种隐喻。《洪才》中阿婆的菜园是毛果童年的百草园,伴随着城市的拆迁而被损毁,毛果对于逝去的阿婆、童年伙伴以及城市记忆的怀念,都在阿婆那一声“没的青打了”的幻听中。《阿德与史蒂夫》一文中偷渡客阿德母亲的身份,只消用那曳地的粉色纱帐就形成一种暧昧的暗示,香港风化区最典型的特征就是灰扑扑的楼房和隐匿其中的粉红色的纱幔,隐匿是这一群体的日常,阿德女友曲曲几乎从未出过家门,临终那一手欧体楷书留下的就是这一群体的生活写照,“是暗的,不会是明”。
从《七声》书写个人成长经历到《朱雀》书写自己的城市故乡,这几乎是所有写作者的必经之路,葛亮说自己写完《朱雀》就像完成了某种债务一般。南京城与历史纠葛不断,几度王城也几度亡城,而另一方面也养成了南京人安之若素的气性,在历史的开阖之中顺势而为,并无太多耽溺,也即葛亮在后记中所说的萝卜气性,荤素咸宜。南京这座城市的书写有着声名显赫的传统,诗有李白、杜牧、刘禹锡,词有辛弃疾、李清照、周邦彦,小说有《儒林外史》《石头记》,戏曲有《桃花扇》《牡丹亭》等等不一而足,诗文里贩夫走卒似乎都有了这六朝烟水气。葛亮的南京书写里有着深厚的历史感和克制的怀旧感,之所以能够呈现出深厚的历史感,与他对风物细节的描摹有着十分要紧的关系。并非历史的亲历者要再现历史,凭空的想象还需找寻实在的依托,葛亮坦言“我对城市进行描述的时候,很喜欢做一些‘格物’的工作。”葛亮小说的历史感都在人物的日常生活中,风物和典故不是作为炫耀点缀,而是内在渗透融化进了人物生活的肌理当中,“召唤一种叫做‘南京’的状态或心态”。
正如同王安忆的《长恨歌》“这个女人只不过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写的其实是一个城市的故事”。《朱雀》写了一个世纪里三代女人的命运,她们就是三个时代里南京城的代言人。葛亮写城市刻意保持了一种距离感,他在后记《我们的城池》中谈到南京城的新与旧、常与变,在时间之流中如潮汐似暗涌,身在其中难识变化,而一个外来者可以百无禁忌。陌生化的视角可以打破惯常的思维惰性,唤醒一种新鲜的情感体验。于是便有了留学生华裔青年许廷迈的视角来打量这座城市,从夫子庙的香火气、秦淮河不新鲜的味道、宰客的古玩店等普通游客的习见感受,随着程囡的指引逐渐深入这座城市的肌理,南京方言、家常饮食、建筑典故,六朝古都的烟火气都在民间日常,无边风物也总关情。伴随着程囡的外婆叶毓芝、程囡母亲程忆楚以及程忆楚养母程云和的出场,故事时间开始回溯,抗日战争、南京大屠杀、文革,作者需要构筑一个不曾亲历的历史时间和空间,大量丰富的史料和丰满的细节让故事有了实在的依托。叶毓芝与芥川的棋局、中药方,程忆楚和陆一纬的舞步和《牛虻》,程云和在物质匮乏时收藏的赤小豆、花生、栗子和金丝蜜枣。历史沧海桑田,而民间日常生活是真实可靠的,葛亮对于风物的描写造就了生活的真实感,也成就了小说人物的传奇性。程囡初恋美国特务泰勒的密电码同时也是曲谱,一曲《菩萨蛮》显山露水;秦淮名妓程云和的一曲《夕阳萧鼓》曾有多少权贵一掷千金,隐姓埋名暗渡余生,为一双儿女先赴日军宴席再赴革委会的审问,临死前唱一曲小调念一句京白,人生里安稳的一面和飞扬的一面都在其中。
关于小说的怀旧感,葛亮曾经引证马尔科姆·蔡斯的《怀旧的不同层面》来分析华文“怀旧”文学的若干形态,以此来分析他小说中怀旧感也未尝不可。怀旧的三个先决条件分别是:第一,怀旧只有在有线性的时间概念(既历史的概念)的文化环境中才能发生。第二,怀旧要求“某种现在是有缺憾的感觉”。第三,怀旧要求从过去遗留下来的人工制品的物质存在。葛亮的南京书写中怀旧的线性时间是显而易见的,从过去遗留下来的人工制品的物质存在正是那点题的金朱雀。朱雀作为贯穿整部小说的意象是有具体实物的,金色的挂饰从第一代女性叶毓芝传承到第三代女性程囡,作为血脉的证物,同时也是人物命运和时代风云的无声见证者,将近一个世纪竟然无人知道这金朱雀的真实构造,直到重回亲手打造它的主人手里,“他在小雀的头部缓缓地锉。动作轻柔,仿佛对一个婴孩。铜屑剥落,一对血红的眼睛见了天日,放射着璀璨的光。”这或许是整部小说里风物描写承载历史感的最佳确证。而“某种现在是有缺憾的感觉”可以在程囡和雅克这一对“当代南京的惨绿男女”中瞥见这座城市一种虚无的悲剧性底色,“这城市的盛大气象里,存有一种没落而绵延的东西”,因而葛亮小说的怀旧感也是隐忍而克制的。
葛亮在自序中说《北鸢》关于民国,作家的笔触由个人成长、城市记忆终究探寻到了家国时代。葛亮的家族谱系令人惊叹不已,他将如何在小说中勾勒这一群知识分子形象更让读者充满期待。作者让以祖父为原型的毛克俞和以外祖父为原型的卢文笙在小说中相遇,甚至让《七声》中的毛果亮了一回相,还有两个重要的家族人物一明一暗穿插在文本当中,卢文笙的姨父原型为直隶军务督办石玉璞,毛克俞的叔叔原型为新文化运动领袖陈独秀。
《北鸢》在家与国之间,大至政经地理、人文节庆,小至民间的穿衣饮食,葛亮的考据功夫下了不少,一器一物皆具精神。“举凡人类的器具用品、行为方式,甚至思想观念,皆为文化之符号或文本。从符号的角度看,它的基本功能在于表征”。《北鸢》中大量的风物描写除了具备营造历史感、承担情感物化具体化的媒介,还有最重要的一层,风物描写所表征的文化表象与意义实践。《北鸢》中最为重要的风物就是纸鸢,它是文笙和父亲的情感纽带,是文笙与仁桢相遇相知的契机,是文笙与雅各少年情谊的见证,它还成为了战争中的通讯工具。葛亮说《北鸢》的命名出自曹雪芹的《南鹞北鸢考工志》,曹雪芹在此书自序当中如是说,“风筝于玩物中微且贱矣,比之书画无其雅,方之器物无其用;业此者岁闲太半,人皆鄙之。”事物自身几乎从不会有一个单一固定并不可改变的意义,这取决于它所意味着的东西,取决于它所处的某个特定的使用背景,《北鸢》中纸鸢的意义决然不是微贱无用之物,而成为了某种精神层面的象征。小说中有两处关于风筝的讨论,一处是雅各和文笙,雅各认为“放风筝的要诀,是顺势而为”,且“势无对错,跟着走,成败都不是自己的事”,文笙反驳“顺势的‘势’,还有自己的一份。风筝也有主心骨”,这几乎就是两人人格和处事的写照,这主心骨就是做人的一份坚守和底线。另一处是毛克俞和文笙,文笙画了一支风筝并题了“命悬一线”四个字,正如同当时国家和国民战乱中的现状,毛克俞说“放风筝,与‘牵一发而动全身’同理,全赖这画中看不见的一条线,才有后来的精彩。不如就叫‘一线生机’罢。”或许正是毛克俞和文笙人生态度的相异性,文笙更倾向于兼济天下,而毛克俞则偏向独善其身。风筝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文笙的表征,他的天性似乎与世无争,是时代命运的旁观者,原本就是那自由飞翔的纸鸢,然而却被时运裹挟着逐渐以性格中“出世”的一面参与了兼济天下的宏大潮流。陈思和为《北鸢》作序提供了一种鞭辟入里的解读,认为普通人的道德底线、平常时期的君子之道正是这一线,民国这个大风筝全掌握在看不见的“民心”的一线中。
王德威评价葛亮小说美学以及历史情怀独树一帜,或许从小说中的无边风物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