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殿荣
周建新从二十世纪80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多年来笔耕不辍,并保持着较高的文学水准,是在质和量两个方面都有保障的作家。他的小说从整体上看,有着鲜明的辽西地域特色,对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人的精神世界参与度极高。他擅于刻画人物,因为坚持站在弱者一方观察生活,周建新的作品又带有深厚的人文关怀,常常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悲剧色彩。
周建新小说的题材主要涉及三个方面:一是关于辽西走廊的农村现状,二是关于自然生态与人的生存,三是历史题材故事的讲述。
作为一个农业大国,三农问题是我国社会发展过程中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周建新是对现实生活参与度非常高的作家,他的作品十分关注农村现状,他以辽西走廊一带的农村为样本,像位老中医,摸准了农村发展的脉搏,一针见血地戳到了农村发展面临的关键性问题——农村基层组织建设问题,以及乡村传统的断裂。
一村之长的决策,往往决定着一个村子的命运。在中篇小说《分裂的村庄》中,霍林村因为一条高速公路的修建,使得霍家所在的一边趁势发展起来,林家所在的一边则被封闭隔绝,越来越贫穷落后。在霍林村,谁当选为村长,谁就掌握了村子的发展权。于是放羊娃林小蛮想要买选票取代村长老霍,成为小说的线索和焦点,并由此引出了霍家一边因为盲目发展埋下的祸患——严重的水污染使霍家一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越是在农村,对权力的认识和解读越容易出现谬误,不但村长会以权谋私,普通村民对权力的认识也是扭曲的。在《乡村立交桥》中,余三官作为一个铁路道口看守人,竟也能利用放行车辆的权力收受贿赂。当乡村立交桥建立起来,道口逐渐废弃的时候,余三官失落之余,发现了收费站的收费员贪污过路费的秘密,并激动地说“我要告他们去”。这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索贿的事情,并且开始畅想自己取代那些收费员,坐在小红房子里,威风凛凛地给过往司机扯小票的情景。从余三官这位普通村民的思想变化可以看出,权为民所用的道路还有很长要走。为了争夺权力,贿选在周建新的农村题材小说中成为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在《月亮也是亮》中,这种争夺与较量也存在于叔侄两人之间,秦书记本想安排陈大能做差额候选人,以确保陈大能的侄子,那个文绉绉的以“选调生”名义派来的陈墨继续担任副乡长。没想到陈大能中途变卦,暗中贿选,成功做上了副乡长的位置。虽然对不起侄儿陈墨,但权力对于原本是农民的陈大能来说,是“别人叫他陈乡长时的舒畅”,是“制服了别人的愉悦”,是“回味有求于他的人的卑微”,这令他充满了幸福感。
在村干部贿选现象的背后,其实还隐藏着对地方资源的争夺。在《乌黑的黄金》中,村长“杜鲁门”把控着杜家沟金矿资源,富甲一方却为富不仁。卷毛为了改变村子的现状,想参加村长的竞选把杜鲁门拉下马,却被杜鲁门用钱买到的选票击败了。等到卷毛从一座废矿中挖到富矿,可以与杜鲁门匹敌竞选村长的时候,等待他的竟然是谋杀。除了黄金,钼作为一种稀有矿石,几乎成为周建新农村题材小说的一个主角。它让人为之疯狂,也为之丧命。在短篇小说《减》中,跟随宋元吉挖钼矿的兄弟们,因为工作时得不到有效的防护,一个个得了矽肺病,相继离世。盲目的发展和一味的盘剥,使农村暴露出的问题越来越多,农村的发展生态成为不可回避的问题。
同样严峻的还有海洋的生态。周建新有一部分小说就是以表现海洋生态为主的。在他的笔下,有一个背靠辽西走廊,紧临辽东湾的小渔村,他让读者跟随那些海精灵般的渔民出海,一起感受着海洋生态的严酷变化,也感受着渔村渔民的生活变化。《蓝海胆》的主人公渔民范天仓的生活出现了两个困境,一个是除了海蜇,辽东湾的渔业资源几近枯竭,禁捕期越拉越长;一个是酷似海神娘娘的妻子春芳,随儿子进城伴读后,再也不想回到小渔村经受海风的摧残了。在这样的双重困境与压力之下,范天仓决定铤而走险,在禁捕期偷偷下海,他要为妻子取到两颗有美容功效的蓝海胆,再弄上十几万斤海蜇,从此彻底地告别渔民生活。然而不幸的脚步紧随其后,海蜇捕到了,蓝海胆也取到了,范天仓却因为一个意外,在海上丢了性命。《斑海豹》讲述了渔民范老桅出海时遇到斑海豹,与灵性的斑海豹结下深厚情谊,帮助斑海豹产子的动人故事。然而随着人们利用母海豹发情的声波展开对公海豹的诱捕,“胖妞”万里洄游都遇不到一只公海豹了,更谈不上延续后代。这样的海洋生态令人忧心。
别说是辽西走廊的农村或是辽东湾的小渔村,整个世界都面临着发展的关键节点,然而人们大步向前打拼的步伐已经把冷静的头脑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以前的生活状态一去难返,再回味起来总是惆怅无限。周建新的一部分小说将目光瞄准了那些身上带着传统印记的人,然而很多传统在当下是无力的,谁也阻止不了乡村发展的脚步,更阻止不了青年人走向外面世界的决心。《净水》中的周不全二爷,以一辈子不给别人添麻烦为生活准则,这样的品质和信念,在当下的社会像是东方夜谭,而周不全二爷做到了,他连死也不麻烦别人。《街灯不语》中的三爷周不语一生的任务就是给大庙台两侧的大旗杆上挂上自己精心制作的街灯。几十年过去了,当太阳能街灯取代了三爷的街灯,传统被科技打败,支撑三爷的最后一丝力量也被抽走了。在《瑞香狼毒》中,老中医韩沫儒显得格外孤单,他带着抱来的孙子研习医道,救人治病,多么珍贵的传统医学,却也面临着无好草药可采,以及不被人理解的痛苦。当韩沫儒把女儿从鬼门关上救回来,解开了多年前没有救活妻子的心结后,被现实所迫,远走他乡。更为激烈的对抗出现在《篾梁父子》中,梁家祖先在甲午抗倭的斗争中虽“尸骨成山,却寸土未丢”,这种壮烈,于家于国,都不应该被遗忘。然而时光的大手笔,使曾经的昭忠祠正慢慢淡出人们的记忆,世代守坟的梁家,到了梁传宝这代,恐怕再也守不下去了。这正是当下十分尴尬的现实:在充满诱惑的时代,很多传统都已传承无术。然而小说结尾寥寥几行,使故事出现了新的转折。梁传宝的名人效应,给昭忠祠的守护带来了官方的接续。这个看似使人宽慰的结局,却于辛讽中带来别样担忧:昭忠祠的形式守住了,但是祖先爱家爱国誓死保卫家园的精神,能否守得住传得下呢?被父亲梁古仓看作是凝聚了梁家魂儿的“白狐”,终是与儿子一块远远地消失了,不禁使人怅然。
周建新深情地描摹着故乡沃土上的人和事。他写当下,带着远观未来的眼光;他写当下,也深情地回望历史。他从容地走进了时间深处,创作了许多历史题材小说。时期较近的如《收获》,远一些的如《阿门,1900》《阳关三叠》《平安稻谷》等,对历史的回望和书写,使作家钟情的这片土地更显厚重。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一系列历史题材作品中,出现了旗人、大脚女人等比较鲜明的满族因素。比如《阳关三叠》中那位跑马圈地的旗人;《平安稻谷》中奶奶作为一个满族女人所表现出来的大胆泼辣果断的风采等等。作家回望历史,也让我们看到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是如何从饥馑和兵荒马乱的时代中一直走到今天的。
从周建新小说所涉猎的题材上看,他对生养自己的土地与民族充满感情,是对现实生活有较强参与感和责任感的作家。多年的创作,也使作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和艺术特色。
周建新小说的语言具有比较鲜明的辽西语言风格,并有着民间叙事传统的烙印。同时他的语言特点和叙述风格又是灵动多面的,根据作品题材不同,有着巧妙的变化。比如表现辽西走廊农村现状的小说,他的叙事节奏十分紧凑、干脆,火力主要集中在故事的转折与发展上;在讲述辽东湾渔民的海洋世界时,他的叙述则处处沾染着大海的味道,对海洋的状貌做了很多描绘和铺垫,对海洋生物的描写,尤其是对斑海豹那样灵性的海洋动物的描写,是如此之生动;而在关于历史题材的讲述上,周建新的叙述又是从容精致的,在这部分作品中,作家注重细节的刻画,注重氛围的渲染,使作品带有宽宥和平和的色彩。
在人物塑造上,周建新擅于捕捉人物的多面性,比如在《分裂的村庄》中,村长老霍就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物形象,一方面,他有带领大家发家致富的愿望,却只局限在霍家一边,对林家人不管不顾;另一方面,他眼光短浅,对水污染的情况没有做出正确的估计,反倒让霍家人的健康受到威胁。而他最后决定要在高速公路上修一座栈桥,虽然客观上会解决林家人出门难发展难的问题,主观上却仅仅是为了让霍家人去林家人那边去背水,老霍的局限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周建新的小说也十分注重勘测人物的精神世界。比如在《我是谁》中,主人公范龙飙本是工厂的看门人,他看到厂里人从销售经理到挖矿的工人,都有机会公饱私囊,感受到了极大的不平衡,利用裴厂长请他帮忙买矿石的机会,骗走了裴厂长几百万,带着夜总会认识的“西施”远走深圳,改头换面。然而金钱并不能带给他安定的感觉,承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最终决定找回自己,投案伏法。在《第八天》中,矿主吴印光和他的大狼狗在巡视矿洞时遇到坍塌事故,大狼狗把他扯到了撑子头躲过一劫,毫发无损地等待救援。八天时间,吴印光啃了自己的鳄鱼皮带,喝了狗尿,还喝了狗血,本应该能存活下来,却在关于自己后事的各种思虑中离世了,落得被狼狗啃光心肺的下场。在这类小说里,人被金钱所诱走上不归路,陷入深深的精神危机。
从整体上看,周建新小说还体现着深厚的人文关怀。他写农村,切中基层组织建设的弊病;他写海洋,把眼光放到关系子孙后代的未来;他写历史,更是给那些无奈的人们以宽宥。这种深切的人文关怀,使周建新的小说自然而然地沾染了悲剧色彩,所以在《乌黑的黄金》中,为村民和矿工着想的卷毛,即便具有了和杜鲁门抗衡的财力以及村民的拥戴,还是难逃被陷害的命运;在《红火》中,宋二郎的儿子丧命于父亲复仇的大火;在《翅膀上的二弟》中,让父亲倾尽家财去帮助的二弟,始终是扶不起的阿斗;在《蓝海胆》中,收获了海蜇,摘到蓝海胆的范天仓,仍然逃不出死于意外的厄运;在《斑海豹》中,保护斑海豹的范老桅,面对尴尬的海洋生态,作家只能把他幻化成一只年轻的雄海豹……
纵观周建新的创作,值得一提的还有作家“百科全书”式的书写。很难想象,一个把农村写那么生动,把矿上的生活写那么真切的作家,还能把海洋写那么细腻和激烈,把渔民生活写那么鲜活,他同样还能把一曲《阳关三叠》让周和拉得那么百转回肠。这是优秀作家应当具备的素质:写一种题材,则精于一种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