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爱斐儿
颂歌献给科尔沁
北京◎爱斐儿
今夜,天空为我降下了一朵白云,它在白云上镶上钴蓝色的名字、花儿,还有羊角。
今夜,这朵白云成为草原上众多繁星中的一颗,我被安放在一颗星星中央,手捧一只银碗,外加一枚满月。
我必须像云一样轻,才可以贴着草尖慢慢沉醉。
这是一个酒香高过稀薄月色的夜晚,秋虫拨响大地的琴弦,我被琴声深深打动,像一个朝圣者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途经的旅人。
来来来!我要邀明月和这四野的寂静与我对饮。
且饮下这第一碗,酒中繁星点点,尽皆清冽。
再饮下这第二碗,酒中饱含低下来的草香和升起的马头琴。
这第三碗酒,是一只凤凰刚刚被火吻过,正像燃烧过的湖水一样陷于对爱的回溯。
三碗酒饮尽,我真的醉了。
宝马香车都不及我自身轻盈,当我蝴蝶一样飞回格桑花铺满银安殿的前世,人们呼唤着布木布泰或玉儿的名字前来相认。
这前世的故园和亲人啊,即使我醉了,我也依然记得,这片在我胸怀里装满爱与慈悲的科尔沁,曾经是我亲爱的额吉,这片在我心里种下善与美的草原,曾经是一个帝国的风暴中心。
即使我醉得比科尔沁草原的夜色还要深,我也依然知道,如果它的美若不能与祥和与安宁有关,那样的美就不足以深入人心。
如果,一场风暴的平息,需要用尽草原的光芒与能量,我依然愿意献出我一生的繁花与众草,去换取那一统江山,万世太平。
在科尔沁草原,我聆听到晨曦真切的召唤,那声音比青草香,比露水亮,让我一听到它们清新的笑声就忍不住翻身坐起。
我一来到草原的中央,所有的青草就都围拢过来拉着我的裤脚,所有的露水就都跑来帮我擦洗鞋上的尘土,而四野的虫鸣,正牵着一枚垂挂在西天的圆月向我跑来。
在这样的清晨,如果不与它们共舞,那层层薄雾就无法把我推向一场盛大的幻境。
其时,青草和远山环顾在我身前身后,温和而又宁静的毡房,正在青草间花朵一样悄然绽放,形同海面上静下来的波澜。
我仿佛如约站在旧时空,清澈的气息最先穿过我,才又穿越了万物。
我终于知道,我只有饱蘸了你辉煌的曙色,才能写出古风阵阵的诗章;我只有认出了你的容颜,才知道所有等待中的光阴都不算虚度。
虽然已是八月,一些事物还在生长。
草尖长出露水,露水上生出云雾,云雾上长出清风,清风上长出天光,它们用内心的美生长出香气。
当太阳慢慢从山顶升起来的时候,晨光开始顺着绿草往山下流淌,而万物开始闪烁。
我开始重新认识崇岳的别名:“海日罕”,我开始被一棵美丽的树木神秘牵引,它温良和聆听的样子美如一只回眸一笑的神鹿,又美得如同等待一场永恒的约定。
——它在等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风景值得一等再等。
我一直走在朝圣的路上,我知道一定会遇见这么美的风景在此等我。
世界如此广阔,阳光那样暖,只有饱含了祝福的问候,才可以轻松地把那些碎银似的露珠点化成金。
于是,我背靠海日罕,面向金光闪闪的草原,说出了我对万物的祝福!
是你,美丽的科尔沁草原,让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满怀忧伤的人。让我看着这遍野阳光灿烂,风一吹,就心动;青草一晃,我的幸福就满溢出来。
草原一直被薄雾笼罩,我决定向云里走。
所有的青草与花朵,温香如旧信向我徐徐展开。
说我历经风霜依旧满怀天真,又说我把那么孤单的歌声,唱得比草原上空的蓝天还要清澈。
一说起我当年骑着白马离开的情景,我就不得不手捧斟满金光的银碗,从一场虚空里转回身。
我要穿过一片被歌声浸过的青草,重新细数草原上的牛羊和星星点点的小花朵,让她用一万吨香气来迎接我——如今重返故地的爱格格。
如果歌声还未停歇,如果美丽的菩萨降下祥云,请让我和她一起进入这个没有时间的国度,群山一样按下命运的起伏,一个书写这里的每一棵草木,另一个住进永恒的诗歌。
无论清晨或者黄昏,所有的青草和花朵都沿着山坡向上奔跑,我也紧随其后,看到了静坐于山顶的神秘的敖包。
我已无需隔着空白去看它,便已清晰地看见了敖包中央高高耸立的苏鲁锭。
也看到从苏鲁锭顶端辐射下来的五色经旗,还看到了蓝、白哈达在风中轻轻地飘。
它们又如大海和白帆,又像蓝天和白云,站得像海日罕一样高,听得见万物生灵的颂歌与倾诉。
它们与神灵一起守候着万物与苍生,每一颗虔敬的心,都能得到它们的护佑和指引。
作为一个走过万里山河的朝圣者,就只想围绕敖包多转几圈。
转一圈,那些放下屠刀的人都会被神收留,那些俯身大地的人心头都会被阳光普照。
再转一圈,这人间的四季就只剩下风调雨顺。
那些骑着骏马、坐着勒勒车远行的人,他们看到这些神圣的敖包,就看到了明灯。
那些走失在草原一样广阔的孤独中的牧人啊,就会被经旗召唤,走向归途。
我多转一周,这世间就多一层祝福,为这尘世中浮沉的有情众生!
在宝固图,风能让沙子飞得比云朵还高,阳光为流沙涂抹的每一笔阴影,都能代表绝境之美。
这是我最不熟悉的景象,没有草木用来赞颂,仿佛在我没有遇见它的时候,就已殚精竭虑,仿佛阳光的余烬,今日之袅袅思绪,写照着昨日之孤石断崖。
在此,日与月,沙与影,它们彼此倒映,觥筹交错,它们利用稀薄的生命气息制造海市蜃楼。
这是一场庞大的寂寞。
365个日夜都活在同样的寂静里,让每一个落入其中的生命,都变得特别渺小和孤单。
比如一棵小小的沙蒿。比如独自行走的我。
它很轻易地照见我们内心的苦涩远比溪水丰盈。
在宝固图沙漠,每一粒沙都把沉默当作了酒歌;每一场大风都把呼啸当作了痛饮。
只有它们可以把愁容,展示得光亮如新;只有它们可以把磨损的皱纹,保存得光洁如丝绸。
仿佛曾经死过,才更懂得生之寂寞。
仿佛曾经深深地爱过,才不惧怕时间的威胁。
只因每一片沙漠都是曾经的绿洲。
只因每一片沙漠都是生命的再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