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亦远亦近》美在其中
———何敬君散文诗浅谈
◎耿林莽
鉴赏/钟道生图
何敬君是在1994年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散文诗集《从五月到五月》,其后又出版了一本《逝水年华》,这本《亦远亦近》,是他的第三本散文诗集了,其间经历了二十多年时光,作为一位业余诗人,也是十分可喜的丰收了。当然,重要的不是数量,而是质量,而是其中能包含着许多精品力作,这才是关键。最让我念念不忘的是他的那一篇《依旧生日夜》。在生日之夜感慨系之的不是生命的喜悦,而是世事的艰辛:“当再一个白昼来临,我该戴上哪一张面具呢?”这句话像一只沉重的铁锤,敲击在我的心上。对于人们在商品化社会所面临的现实,其揭示的深度令我叹服,我一直以为,敬君的这篇《依旧生日夜》,是新时期散文诗中可以引为骄傲的优秀篇目之一。
敬君是一位温和、宁静,富有诗人气质的人。温文尔雅,从容大度,他的诗风亦如其人:“色彩次第展开”,是他的许多散文诗的书写风格。“人坐礁石上,无心有心,无心时情从中来,有心时却思如枯井”,“云彩在天边,亦远亦近,远处的愈看愈真实,近处的似有却虚幻”,他在集子的“后记”中说的这两段话,可以帮助我们进入和理解他散文诗的特色。他很少从一种思想概念,从“意义的追求”出发来构思作品,而是在生活中“随遇而安”,偶有所感,便从他的“钓钩”中“钓”出诗的灵感,演化为诗,这是符合创作规律的一种写作进程,也是他的许多散文诗取得成功的原因。
诗从何处来?从诗人的感觉中来。比起一般人来,诗人是对美的事物更为敏感的人,是从生活中汲取美的灵感并孕育出诗情来的人。敬君的不少诗篇来自日常生活,或是大自然,问题在于他能够从平凡、普通的事物中发现“独特”,挖掘出,更精准地说,是创造出美的诗篇来。诗不是反映,也不是表现,而是创造,是一种美的诗情、美的意境、美的世界的创造,这才是真本事,如果写出来的都是老生常谈,人们读过千万遍的意象与语言,就没有什么新意了。要独特,要创新,这很难,我们来看他的几篇作品。
雾,这是“风花雪月”类的老题目了,他是怎样写的呢?
“所有的岸都已过去……我无处可逃。”一句话,便将书写的“中心”拉向了“主体”,拉向“我”,然后便是“目光湿漉漉如浸透海水的绳索”,便是“这时候思考一个世界,是一件沉重的事情”“心事如雾,密密匝匝”“雾如心事,浩浩荡荡”,他将心事雾化,雾也心事化了,从而引出了“我迈不出这无边的遮蔽,哪里有一座码头”的“茫然”感,这就远远超过了对于“雾”自身的描绘,而进入到深远的“世事”中了。
再比如月,更是被人们写“滥”了的题材,他的《温一壶月光》,却自有一番独特的温馨。“水边草地上,每一个叶子都如怀抱里的婴儿,呼吸得均匀”“这月夜,一切归于静谧。除了风,风是看不见的”“青草的馨香七月天籁,沁透肌肤,呼吸也湿润了”,无论是“一壶茶”,还是“一壶酒”。所有的一切都“被月光醉了”,这种将一切都“月光化”了的写法,是相当别致的:“不需要语言的时候,你裹着渺渺的纱,姗姗地来了”,这一人格化了的“月光”的形象,是很传神的。
《一个人的黄昏》不过是“无所事事,就是坐着,而已”的十分普通的瞬间,然而所有的感觉却异常真实和亲切,让每个读到它的人如同身历其境,仿佛就是自己的感受:“我在世界之间,还是在世界之外?”这种恍愡感的捕捉,颇为迷人。
《车过隧道》更是敬君善于捕捉感觉,表现得极为出色的杰出短章,只需引出其中两段,毋需作任何说明,你便会油然而生坐在车中“穿过隧道”的感受,这,真的很是神奇:
……一条箭鱼,在幽深里奔突,飞行——
猛然间,穿透几重沉梦,冲破一张密密的网
亮了:眼前……亮了心底……
……亮了,穿过……
还有这一段:
哦:风穿过,光芒穿过……门,豁然洞开
光哦,长号一般奏响……
风哦,江水一样汹涌……
我如此突出地反复强调感觉,因为她乃是现代诗以产生的关键性“奥秘”,也是敬君散文诗的一大优势。比如这集子里的一个重点作品《崂山三叹》之所以成功,也是由于他对这座名山有许多独到的感悟,是别人没有写到过的。“崖石汹涌着,早就塑成了攀援者的形象”,这是多么奇妙的发现?“披着许久的尘埃,经过跋涉至你的脚下,我便如一只蝼蚁,蠕动在你的体肤之上”,以及“山涧的雾,舒展成无边的翅膀”等等。限于篇幅,不多举了。在他的笔下,山和登山的人,已经互相转化,或融为一体了。
反复谈感觉,却没有提及意义,对于诗人而言,意义和感觉是什么关系呢?我以为它们是紧密相关的,甚至可以说,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我始终认为,对一个诗人而言,重要的是建立起对世界、对人生、对现实的基本认识,也就是确定正确的价值观,由此出发,便有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品质,这种品质,会在你“深入生活”时派生出每一个鲜活的“感觉”。从水管里淌出的是水,从血管里流出的是血,所谓“意义”与“感觉”的关系,便是“水”与“水管”,或者“血”与“血管”的关系。
敬君的散文诗里,意义的产生都是自然而然地淌出,而不是生硬地刻意追求。
请看他的《回到河姆渡》。
“回到河姆渡,回到最初的地方,回到故乡”,作为一个生活在21世纪的现代人,“沉重的行囊奴役着我,我已遍体鳞伤”,在这章散文诗里,诗人在“找寻一片水”“找寻金灿灿的稻谷”“找寻千万种爱情”。人类失去的太多了,“为什么大地上游荡着无数干燥而忧郁的眼神?”这章散文诗中所蕴含的思考和情感,是沉甸甸的。
“每一棵野菜都患了怀乡病”,他写道,“野菜在灯红酒绿里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野菜被涂了油彩的嘴唇问寒问暖,被套着钻戒的手指摆弄抚慰……/“野菜迷失了”,野菜的乡愁,其实是现代人的乡愁的一个缩影,或者是它的“变形”。
更让我感动的,是他写给诗人叶文福的那一章《絮语》。叶文福先生是我所崇敬,也是许多人所敬仰的一位忧国忧民的诗人。敬君在大沽河畔与他相聚,两位诗人忧思与共,表达得十分深沉、真挚,感人:
从艾略特的四月到屈原的五月,
哪里容得下昂立者冷眼回顾?
这里发出的感慨岂仅属于这两位中外驰名的诗歌大师,也是属于叶文福,属于敬君,属于我,属于所有真正具有家国情怀,时刻不忘人民的诗人的。
诗人啊,你是率真的孩子,
歌吟之外,嗫嚅无助如风雨中含羞草的叶子。
眄睐的眼睛向天,绞搓的十指向地。
敬君在这章散文诗中塑造的诗人形象是真切感人的,从中不仅有着叶文福的影子,也有着他自己的。大沽河边的赠诗,自然出现了大沽河的“身影”,这是诗人巧妙的构思,他写道:
大沽河的水哦,你慢慢流……
这句语重心长的诗,我意借引来奉献给敬君,愿你来日方长的诗篇也如此河水,慢慢地流,慢慢地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