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惠军
涅槃
□佟惠军
六月的云阳市,不知从哪年开始变得炙热起来。太阳像一盆火炭似地落下来。虽然天上有拉扯不清的云丝,仍让人有闷热、烦躁的感觉。杨花似雪洒在柏油路面上,被微风一吹变成滚动的棉絮,落在楼房顶上的旮旮旯旯。而些许的絮,会在楼房的顶端稍有泥土的地方扎下根,一遇雨水便发了芽,生长出一片葱绿,让人们在欣赏之余,不得不佩服其顽强的生命力。大街小巷上一些对花粉敏感的人,戴着口罩,急匆匆地在路上行走着。
赵韵凝望着窗外陷入遐思。
如果不是床头柜上摆着的心电图机、镶进墙体的移动输液拉杆,没人会认为这是间病房,房间的装修和五星级宾馆相差无几。这是赵韵凝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搞到的高干病房,她不希望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什么遗憾。
赵韵凝拉回视线,坐到桌子旁。脸上丝毫没有一般患者面临明天手术而感到的焦急和恐惧,而是专注地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打着什么。时而蹙眉,时而又牵出一抹微笑。
其实她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淡然,而是十分十分矛盾的。明天不只是她要上她早已经习惯上的手术台,也是她四十五岁的生日。也许对于别人来说,既过生日又做手术没什么大不了,可对于她来说,却是很特殊。这个特殊要从儿时一个大师应她母亲请求,批八字算五行说起……
大师当年的推断,整整带给赵韵凝四十几年的深夜梦魇。据大师所说,赵韵凝活不过四十五岁。而这个推断,恰巧让儿时的她听见并记住了。而之后的岁月,断断续续上了十七次手术台,似乎也在不断验证着,这有可能会成为事实。从去年过完四十四岁生日,赵韵凝的心理似乎就有了一点阴影,本来应该在年底做的双耳鼓膜黏连剥离术,她夏天就做完了。她可不想挨近四十五岁的时候做手术,万一命运真的在那个节骨眼儿跟她开个玩笑,应了那句谶语,她心里还是不甘心的。可谁知就在离她四十五岁生日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单位组织体检,突然检查出她腹部长了东西,竟然已经超过十厘米了。她拿着那张彩超单子,耳边响着医生的叮咛“千万别大意,如果按你说的,去年体检时还没发现什么,你这东西长得可是太快了,明天一定要去大医院确诊下,看看到底是囊肿还是肿瘤,切记!”于是乎,她突然涌上一股不可遏止的悲哀,儿时的谶语一遍一遍地在心中反复翻涌,越想越害怕这句谶语的应验。
她几乎是颤抖着给一个好朋友打电话,约他出来喝点,席间她对朋友说了自己的担忧。朋友很肯定地说没事的,不要相信江湖术士,你一定会没事的。她觉得那晚的酒比以往喝的度数高了许多,强忍着走出门,倚靠在门旁看着朋友离开,勉强撑着移动步子找了一个旮旯,哇哇地吐了个一塌糊涂。好不容易坚持到家,从出租车上下来时还狠狠地摔了一跤。司机下来问她:“你没事吧?”赵韵凝趴在地上费劲地抬了抬手含混不清地说:“你走吧。”司机大概害怕会出什么事,急忙钻入车里,加大油门一溜烟开走了。赵韵凝的住宅在馨苑小区一栋楼房的七楼。她踉踉跄跄地从电梯里出来,打开家门,一头扑了进去,跌坐在沙发上,盯着墙壁上挂的八骏图刺绣,大师的话就在耳边挥之不去。心里一次次地想,大师的话能不准吗?如果真像朋友说的那样没事该多好啊。
第二天起早,她来到离家不远的专科妇婴医院,挂了个专家号,将近中午总算是排到了她。老主任是位女同志,五十几岁的样子,脸胖胖地像个瓷娃娃,看上去慈眉善目的。白皙虚胖的手指捏着赵韵疑昨天体检时的彩超报告,抬起仔细看了一会儿,说了句,你办住院手续吧,这么大的体积有可能会蒂扭转的,那样就危险了。赵韵凝听着这个对于她来说并不陌生的话语和词汇,马上表示立刻住院,同时她弱弱地问了句:“主任,您看我这东西是囊肿的可能性大还是肿瘤可能性大?”主任用她那双看哪个患者都一样地眼神,眄视她一眼,然后完全不出乎意料地回了句:“住院后经多方面检查才可能确诊到底是什么,从你的血象化验结果看,恶性的可能不大。”
于是她住进了这家市级的专科医院。
本以为住院几天就可以安排手术了,可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医生听完她所有的手术经历,以及对她身体进行了多方检查,又做了一个小的刮宫术,看看是不是有可怕的癌细胞之后,郑重地对她说:“我们医院对你的疾病无能为力,你可以出院了。建议你去省医大看看吧,我们也可以给你出具一个转院说明。目前看排除恶性的可能,但你肚子里长的这个东西实在太怪异了,既不像囊肿也不像肿瘤,而且你的身体状况也不适合再进行开腹手术。你不要大意,它的增长速度确实奇怪,你必须抓紧治疗。”
赵韵凝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恍恍惚惚地出了院。用几天的时间回单位安排好工作,然后按医生的嘱咐来到全省最好的最富有盛誉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等按各种程序重新检查之后,临近四十五岁生日没几天了,赵韵凝索性没急着住院,而是托了几层关系找了一个最好的医生最好的病房,其实她心里也不是很相信自己就能这样离开人世的,可是这种种的阴差阳错,又似乎一直在暗示着,她的生命不是没有可能就在这几天灰飞烟灭。她没有告诉别人自己心里不断地翻来覆去的挣扎,因为那天在朋友的言语和行动中,她已经知道,没人能体会她此刻的心情,人们大多更看重表体的呈现,她甚至怀疑如果和别人表达自己这种复杂的心理,会打破以往别人对她的尊重。与其让亲人担心、朋友不理解,莫不如独自体会悲怆。如果老天真是注定了明天的手术出什么意外,她最对不起的就是父母了,年迈的父母不知道将会以何样的痛苦走完剩下的岁月。虽然她给父母留下了一笔养老的钱,虽然父母还有一些养老金,可是作为独生女,不能给父母养老送终是她最大的不孝,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不过她心里还是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应该相信医生排除恶性的诊断。
临近手术这几天,赵韵凝的脑海里,几乎被几个人占满了。除了父母最让她记挂的就是张晨了。张晨是她的前夫,从十九岁到四十二岁的十六次手术,都是张晨在照顾她。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赵韵凝身在福中不知福,怎么能和一个那么爱她照顾她的男人离婚?几乎所有的人都断定赵韵凝一定是有了外遇,糟蹋了张晨那么好的几乎是无可挑剔的感情。
赵韵凝和张晨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当初他们是无比相爱的,他们的结合也算是同学中的一段佳话。赵韵凝是很多男生暗恋的对象,也为此赵韵凝是在诸多男同学呵护和宠爱下,走过学生时代的。虽然她自己并没有这个感觉,可这是被大伙儿公认的。当他俩宣布结婚的时候,除了几个最要好的,其他同学尤其是男同学都差点跌破了眼镜,怎么也没想到赵韵凝最后竟然会嫁给了如此内向、毫不张扬的张晨。婚后赵韵凝一直觉得自己非常幸福,在别人艳羡的目光里,她的幸福指数似乎又增加了几分。虽然赵韵凝一直体弱多病,也没有要孩子,可是张晨对她没有任何异议,反而照顾得无微不至,她几乎挑不出张晨任何的一点瑕疵。每天做饭给她吃,买菜、擦地这些琐碎事情,他也几乎都做了。张晨对她的父母就像是对自己的父母,有些闲暇就会陪老人聊天、帮老人干活,在她父母心里,张晨既是女婿又是儿子。
赵韵凝和张晨都在市里的机关单位,张晨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处长,他俩的收入可谓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本来就该是平淡地幸福地过,可赵韵凝过了四十岁以后,不知怎么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不是她自己要的,她想走遍中国的名山大川,甚至还想走遍世界。她想有自己的思想、朋友、时间、社交,她受不了只要一提起要和朋友一起出去走走,就遭到张晨的激烈反对,理由是她身体太弱了,自立能力不强,而张晨的工作又太忙了,只能在她聒噪地厉害的时候,挤出点时间带她在城市的周边转转;她也受不了张晨总是在她和朋友聚会的时候,只要稍微时间晚些,就会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将她接回家;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张晨总会在她和他一起和朋友聚会后,细数她的话语哪点哪点不合体,哪点哪点没有考虑别人的感受。面对张晨的喋喋不休,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她不想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她只想做她自己,可只要她这样一表达,张晨的眼光就会涌出一丝悲哀,一种充满无奈的悲哀,如同看着一个不争气的任性孩子。这样窒息的感觉开始她压抑着,不说出口的,她一直认为这是张晨爱的表达,可不知为什么,越压抑越觉得窒息、越觉得痛苦,终于有一天她爆发了,砸碎了那只张晨父母在他们结婚时送的,据说是乾隆年间的青釉莲花瓶。张晨看着一地碎片震惊了,眼前这个他一直深爱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女人,突然让他感觉很陌生。张晨几乎失去理智,举起手掌想拍到她脸上,抬起来在空中停一阵又颓废地放下,然后把门摔得哐当山响忿然而去。
张晨对赵韵凝的爱以至深爱后的不放心确有他自己的理由。赵韵凝确实漂亮,窈窕的身材,适合穿各色的旗袍。稍圆的面庞上,是浓密的蛾眉、清澈的杏眼、高挑的鼻梁、不薄不厚的嘴唇,一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她微微侧头倚立的模样,更有一种让人心旌摇动的感觉。她的气质高雅、大方,这是先天就有的,别的女人同她不可比拟。她在大街上行走,身上总会落满男人的眼珠和女人嫉妒的眄视。张晨是男人,就有和男人一样小心眼儿的通病,他不想让赵韵凝脱离开他的视线,给别的男人接近妻子的机会。
那次争吵之后,他们开始了半年多的冷战。其间他们是想和好的,可是接连发生的事情,让张晨到底还是在那份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赵韵凝和张晨结婚后,和张晨哥哥嫂子的关系一直不是很亲近,这大概源于他们最初还没正式恋爱的时候,张晨的哥哥嫂子正在热恋,看见张晨带个女同学回家来,嫂子就跟哥哥说,张晨的心机太深了,怕是想家产的事吧。而那时他俩也不过在似恋非恋阶段,那时他俩还不懂这世界上除了爱情,还有那么多现实的无奈的卑微的东西存在。而后来发生的事情,也是造成他俩离婚的一个因素。
在赵韵凝和张晨还没有开始冷战之前,一次张晨公事出门,赵韵凝和单位几个同事吃饭的时候,恰巧看见张晨的嫂子和一个男人从雅间出来。大概是喝得有些过量,她搀着那个男人的臂膀,头偎在那个男人的肩头。看到赵韵凝愣怔一下,也没打个招呼说句话就踉踉跄跄地出门去了。赵韵凝当时觉得有些尴尬,担心嫂子觉得难堪,就没有起身、没打招呼,装作不认识一样。之后赵韵凝也没往心里去,喝酒的时候喝多些在所难免。
谁知后来张晨的嫂子却两次暗示张晨,说赵韵凝和一个别的男人在一起被她看见了。张晨听了没说什么,却对赵韵凝的言谈举止更加注意起来。张晨有意无意地问她这件事,赵韵凝心里就明白了,嫂子这是恶人先告状了。虽然心里很不愉快,但也没太放心上,她相信一句话,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
没想到张晨和赵韵凝开始冷战不久,张晨的嫂子被提拔当上了单位的工会主席。赵韵凝后来听说,那天和嫂子吃饭的男人,竟是她们单位的局长。
冷战的那段时间赵韵凝突然迷上了写小说。十五年婚姻生活,她习惯了和张晨的共同进退,一起吃饭,一起出门,一起看电视,一起看望父母,偶尔一起参加同学的聚会,如今她发现,原来一个人生活竟然是这样令人惬意,不必总是想着下班后急急地赶回家,因为有人等她吃饭;周末的时候不必急急地起床,因为张晨已经把饭做好了,而他还要工作,她想这样的早晨她该和他一起吃饭。于是,她的时间一下子自由起来,她可以整天赖在床上看《静静的顿河》,她可以整夜地想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真实性。这要是以前张晨一定会提醒她别累着、一定不许她贪晚的。有一天她突发奇想地写了一篇短篇小说,这小说完全是自己在住院养病无聊时遐想的,谁知发在自己的空间后,竟然被一个编辑老师看中了,没多久就发表了。这让赵韵凝有了一种冲动,写作的冲动。赵韵凝接着又写了一篇一个女人为了升迁而走捷径的小说,结果又发表了。这下子一发不可收,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什么散文啊,诗歌啊,小说啊断断续续地发表了十余篇。赵韵凝不禁有些膨胀了,原来写作也不过如此嘛。
后来张晨看过那篇升迁的小说,皱着眉头问赵韵凝,你这小说的原型人物是嫂子吧?赵韵凝莫衷一是,没有说话。少顷对张晨乜斜一眼:“这是小说,小说是虚构的,你别对号入座了。”在赵韵凝心里,这篇小说确实有对嫂子不满的一种宣泄,但同时也是想告诉张晨,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张晨却因赵韵凝的小说,对赵韵凝更增加了怀疑。
而另一个男人的出现,也是造成张晨和赵韵凝离婚的重要原因。
他们冷战开始后,赵韵凝离开了现住的房子,搬到了他俩以前在城北购置的另一套住房,她感觉自己离开了牢笼,没几天就和女友参加了一个去西藏的旅游团。
她们来的时候恰逢七月。
赵韵凝一下飞机,看到西藏的天空特别地湛蓝,朵朵白云像飘浮的棉花一样在游弋。机场四周,陡峭的大山连绵不断,雅鲁藏布江由东向西流经机场的北侧,可以想象那流水也是清澈无比的,里面有大山、白云,有雄鹰的矗立与翱翔。
赵韵凝感觉这里连空气也充斥着自由的味道。她同旅游团成员在拉萨北京中路一家饭店下榻。赵韵凝清楚,在这里不能风疾火燎地行走,也不能做剧烈的运动。像她这样的体质,是极容易出现高原反应症的,不得不倍加小心。
在去布达拉宫的车上,旅游团里有一个比赵韵凝小七岁的男人,同她坐在一排的座位上。这个男人的阳光帅气,让赵韵凝这种对帅哥不很感冒的女人,都禁不住多看了几眼,暗中还比较下他和张晨谁更帅,结果是虽然眼前这个小男人貌似帅了些,但跟张晨比,少了那么点成熟优雅的韵致。于是这样的结论让她窃喜了一下,忍不住微笑了。就是这样一个微笑,竟然让这个比她小七岁的男人着了魔,他定定看着眼前这个怎么看都比他大不少的女人,也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以前的什么乌七八糟的女朋友,哪一个也无法与眼前这个姐姐相比。差什么?差在哪儿呢?他定定的眼神看得赵韵凝有点发毛,不禁脸红了起来。而这一红突然把他惊醒,他知道了,眼前这个女人比他以前的女朋友们多了一种味道,羞涩的味道、清新的味道,还有就是一点狡黠的味道,而这三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就有了一种独特的沁人心脾的,让他欲罢不能的味道。那一刻他就决定一定要把她追到手。他恭敬地站起,递给赵韵凝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德国福贝公司驻云阳办事处首席执事云修。
这之后的几天,云修一直围着赵韵凝和她的女朋友转,献殷勤地帮她们拎包,陪她们吃饭,甚至还送一些当地的小礼物。赵韵凝是喜欢藏族土银等小饰品的,不过她不愿意接受这样陌生男子的馈赠,萍水相逢受人礼物毫无道理。可赵韵凝对云修帮她拿重些的东西是不反感的,而是感激的。赵韵凝的女友对云修的馈赠恰巧相反,觉得十分高兴,偷偷地跟她说,这么帅的帅哥送咱们东西,真让人感到幸福,这都是跟你借光呢。鉴于此,赵韵凝也不好深说什么,偶尔再出去一起吃饭的时候,她就抢着把单埋了,心理上也觉得说得过去了。
赵韵凝很庆幸,也许像公交客车乘务员说的“请提前做好准备”,她竟然在拉萨的日子里安然无恙,没出现什么大问题。
从西藏回来,她刻意地回避云修,多次拒绝他的邀请,有那么两次碍于女朋友的面子见过云修,但终是没什么再深地接触。
就在这样的时候,另一个男人闯进了赵韵凝的生活。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她本来已经躺下了,可是不知怎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时候她就想,这会儿张晨在干什么,应该已经躺下了吧,张晨的作息时间总是那样有板有眼十分规律。正胡思乱想着,一个朋友发来短信,问她要不要出去喝一杯,介绍她认识几个新朋友,或许能给她带来一些创作灵感。赵韵凝挺害怕这种睡不着觉的滋味,索性起来化了点淡妆,提起坤包出门跟朋友参加派对去了。
云阳市的夜晚,闪烁的霓红灯像女人迷醉的眼波,那条叫凯旋的大道上仍是车水马龙。在路边的杨树下有不少纳凉的人坐在马扎上,津津有味地议论这个评说那个,口渴了,就把面前的杯子拿起惬意地喝上几口。
赵韵凝站在路灯下,等出租车。
一位中年人捧着水杯盯着赵韵凝,竟忘了回别人的问话。心想哪个男人如此有福气,能娶这样别有风韵的女人。
当赵韵凝和朋友走进歌厅里那间最豪华的包房,颇有些眼花缭乱之感。包房里男男女女大约十几个人,一阵寒暄、互相介绍之后,赵韵凝就被众人挤在包房的中间位置坐下了。也许是朋友介绍时调侃地介绍的“作家”称谓,也许是她一直就有着非常不错的男人眼缘,也许是她习惯性地穿着一袭旗袍。总之,那个夜晚,那个包房里的男性似乎都对赵韵凝产生了兴趣,借着酒精的作用,男人们用言语甚至肢体对她进行了一番若有似无的挑逗。而那个一直坐在角落里,如同看戏般默不作声独饮的男人,给赵韵凝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直至三年后的一个晚上,赵韵凝同他在餐桌上回忆旧事的时候,赵韵凝竟然对他当时的举止记忆犹新。
还是回到张晨为什么会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事情上吧。
那是一个雨天,雨大得惊人,如瓢泼一样。城市被这场大雨弄得道路拥挤不堪,赵韵凝单位本来离家就远,好不容易下了公交车已经是将近晚上八点了,虽然雨停了,但道路的积水没过膝盖,她不得不蹚着水回家。其间张晨给她打电话要来接她,可是她看着好多的车辆都瘫痪在水中,就没有让张晨过来,何况那时候她心里还在想着冷战的事情,她总是想显示下,不靠张晨,她仍然会生活得很好。那污浊的水是真凉啊!赵韵凝在水中战战兢兢地摸索前行着,偶尔有大货车在身边轰然而过,那水似乎就要把赵韵凝拍打得倒下,那一刻,赵韵凝真想大哭一场,那一刻她后悔为什么没让张晨来接她。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她感觉自己除了筋疲力尽还打起了寒战。喝了点热水,就倒在了床上,想通过整夜的睡眠让她第二天满血复活。可没多久,她就被自己的颤抖弄醒了,她知道自己开始发烧了。看了看时间,已经将近午夜十一点,家里什么药也没有,如果没有和张晨冷战,这会儿,张晨一定会把水和药放在她的手里,甚至还会亲自喂她吃下去。她鼻子一酸,哭了起来。浑身的酸痛、颤抖的身体让她知道不能这样挺着了,可是这时候张晨一定睡了,把他吵醒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一是不忍心,二是怕张晨心里会觉得,她还是离不开他的照顾。可这个时间朋友也都睡下了,即使没睡下,都有家有孩子的,麻烦谁也不好。赵韵凝昏昏沉沉地想着,突然想起云修来。她知道他经常晚睡的,并且一个人在云阳,也没有成家,麻烦他送点药过来,等好了请他吃饭感谢他就是了。
于是她给云修发了一条QQ信息,心想如果他不回也就算了,再想别的办法。可这想法还没落地,云修就回复了。一听说她病了,二话没说问清赵韵凝的地址就赶了过来。
不巧馨苑小区的电梯坏了,云修一口气跑上七楼。
云修看着赵韵凝被高温烧红的脸庞,心疼不已,要马上带她上医院。赵韵凝说不用的,她知道自己的情况,经常着点凉就会呕吐或者高烧,吃过药休息一两天也就会好。云修拗不过她,烧开了水,让赵韵凝吃了刚买来的药。赵韵凝对云修表达了谢意,说,真难为你了。
云修正用毛巾给赵韵凝物理降温的当口,张晨拎着一大包东西开门进来了。张晨是看积水下去,不放心赵韵凝怎么回家的、有没有吃饭、家里还有没有吃的了,给她送来不少水果和一些零食之类。
云修看走进来的张晨愣住了,尴尬地想解释。可他看到张晨眼中的愤怒,不自禁地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并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张晨。张晨看着眼前这张帅气的脸,除了愤怒还有一种深刻的悲哀,他知道这张脸对于赵韵凝来说是一定喜欢的,他太了解妻子了,她从小就喜欢帅气的男人。此刻深深的妒意填满了胸膛,没有注意躺在床上烧红了脸的妻子,也没有听清赵韵凝说她病了,求云修来给她送药。张晨听见自己愤怒地喊道:“赵韵凝,你真行,你好自为之。”然后扔下东西摔门而去。赵韵凝看着张晨离去想追赶毫无力气,打他的手机想解释,可张晨却不接,并把电话关了机。云修像大哥哥一样轻抚赵韵凝的脸,让她别着急,等病好了再解释不迟。赵韵凝拂开他的手,有些不悦。她想质问云修为什么不跟张晨解释,可还是放弃了,怎么说也是自己让云修来送药的,别让人家太难为情。
“云修,谢谢你啊,大晚上折腾你来给我送药。已经很晚了,你回去吧,等我病好了请你吃饭。”
“你都烧成这样了,我不放心,今晚我在这儿陪你好不好?”
“这绝对不行,你也看到了,刚才我丈夫已经误会了。如果你在这儿过夜,那真是跳进黄河也解释不清了,求你了,快走吧。”
云修看到赵韵凝眼里的坚决,无奈地离去。云修在楼下给赵韵疑打了一个电话:“韵凝姐,我在你枕头下放了一千元钱,你买些东西补补身子。”不等赵韵凝说话,就把手机关了。
云修在车上自言自语,这个韵凝姐还真是怪人,在拉萨的日子里都能挺得过来,以为她体质蛮不错呢,谁知竟是这样弱不禁风。
第二天,赵韵凝起早就给张晨打电话,张晨还没有听她开口解释,就忿然地说:“韵凝,你不用再给我打电话了,你既然跟了别人,我们就离了吧。”赵韵凝听他如此一说,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自己病成这样了,你不说过来照顾我倒也罢了,竟然都不听我的解释,怎么突然这么霸道了。
云修打电话过来,问赵韵凝怎么样了,需不需要带她去医院。赵韵凝说自己已经好了,就不麻烦你了。你昨晚留下的钱,无论如何我不能要。云修呵呵一笑,韵凝姐,只是一顿饭钱,不必挂齿。赵韵凝叹息一声,挂了电话。她看昨天张晨带来的吃食,没有一点胃口,就给女友发了信息,让她送碗热馄饨过来。她实在不想再麻烦云修,再牵扯出理不清的关系来。
过了两天赵韵凝病好了,日子又恢复到正轨。通过在QQ上和筱林聊天,她发现筱林的博学和深邃,只在张晨之上不在张晨之下。他毫不留情地对赵韵凝目前所发表的一些所谓作品,进行了深刻地批评。他说如果是他,绝不会发表这些没有深度的作品,说赵韵凝的文字还算不错,可作品并不能给读者带来更深层面的启迪。赵韵凝开始很不服气,以为他不过是故作高深罢了,很多男人为吸引女人的注意,总是想表现自己的思想高度如何了得,其实也是腹中空空的货色。可是随着聊天越来越深入,赵韵凝知道自己错了。筱林对社会的整体看法,对一些她根本不知道领域的深度认知,还有包括他对经典文学作品的深层解读,都远远在她之上,她对他只有仰止的份儿。而更让赵韵凝欣慰的是,筱林从来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挑逗,他们之间的话题从未涉及男女之间的情感。除了写一些文章,除了读书,和筱林聊天就是赵韵凝那段生活中的一件必不可少的事情。他俩也好像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有时候赵韵凝会把单位或朋友间发生的小事和筱林说,筱林从未觉得厌烦,会告诉她自己的意见和看法。
筱林就是那天歌厅一直坐在角落里,如同看戏般默不作声地独饮的男人。
不知不觉这样过去了月余,还是张晨主动给赵韵凝打来电话,问她生活上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且没有再提起云修的事情。赵韵凝知道他心里一定还没有真正地解开心结,就将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对张晨道来。张晨听完后明显心情愉快了,对赵韵凝说:“原来是这样啊,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第二天就给你打电话了,你连听我说话都不听,还怪我不解释。”赵韵凝带着有些撒娇、还有些嗔怪的口气说道。
两人之间的阴影似乎就这样烟消云散了。赵韵凝很开心,想起有病的时候云修对她的关心和照顾,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于是给女朋友打电话问她晚上是不是有时间,约上云修再约上两个朋友一起聚一下。女友笑着打趣她:“我们的大美女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不容易啊,主动张罗饭局了。”
赵韵凝今天心情不错,晚上特意早点下班,换了那件她最喜欢的紫色旗袍。在聚会的路上,想起那次云修在西藏对她的百般照拂,心里的感觉五味杂陈。她从西藏回来后,对周围人描述了在西藏的经历,大家都很惊异她竟然没有大的高原反应症状。那些熟稔她的男人女人。毫不避讳地说,当初你到西藏旅游时,我们都替你捏着一把汗,一般人到了那里都挺不住,很多人都得吸氧,一旦吸氧了就有依赖性了。赵韵凝听懂了他们言下之意,是说你做过十六次手术,能从西藏平安归来真是奇迹。想起那天在参观一座寺庙时的事情,赵韵凝不禁感到有些后怕。那天她突然感到胸口有些憋闷,云修发现后关切地说:“韵凝姐,你面孔有些苍白,不能再走动了。”当即搀扶着她慢慢出来,喊来一辆出租车,两个人回到了酒店。云修把赵韵凝轻轻地抱上床,让赵韵凝平躺,又忙着取这取那,尔后坐在床前伸出双手给她按摩。虽隔着衣服,可云修两手总是有意无意触动她的乳房。赵韵凝心里不太喜欢,不过也没表示什么,毕竟云修是为了她的身体着想。上次她病了,云修又赶过来帮忙,赵韵凝不能不承认在心里对云修的好感还是与日俱增的。
谁曾想那天云修也穿了一件紫色的T恤,这个颜色凸显云修更加挺拔帅气。朋友们打趣他俩穿了情侣装来,看着云修得意洋洋的样子,赵韵凝在心里对云修的好感打了一点折扣。
那个晚上大家都喝了不少酒,赵韵凝也多贪了几杯,云修送她回到住处门口的时候,她让云修回去。可是云修看着她微醉的红晕的面庞,突然难以自制。在楼口的黑暗处,将赵韵凝搂在怀里不管不顾地亲吻起来。开始赵韵凝猛力地抗拒着,却怎么推也推不开云修用力的臂膀,而云修下体的膨胀紧紧地抵住赵韵凝的小腹,赵韵凝感到了他的亢奋,她突然感觉那巨大的东西带给她无比的刺激。她迷乱了。云修感觉到赵韵凝的变化,从抗拒到有些羞涩和迷茫,就趁机紧紧地搂住她,箍着她瘦弱的身体跟她回了家。疯狂地一夜冲撞,让赵韵凝体会到身体给她带来的从未有过的快感。张晨总是怕她身体吃不消,总是很温柔地进行着夫妻的义务。而云修年轻的身体、粗大的物件、花样的技巧都给赵韵凝的身体带来了极大满足。第二天她没有正常上班,赖在床上回味着昨夜的快感。突然她惊醒了,那个带给她极大满足的人并不是她的丈夫。这一刻她对张晨的内疚如潮水袭来,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不是好女人,她的身体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再见张晨,她知道,她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张晨,自己已经和别的男人上了床。
云修没有想到外表看起来清高冷傲的赵韵凝,在床上的表现竟然是那样疯狂,他爱极了她在他身下辗转呻吟的模样。他无法克制自己对这个女人强烈的爱欲。虽然赵韵凝又开始回避他,但越回避,云修的心就越想她,她的一切一切都让云修欲罢不能。不知是云修的厮缠,还是赵韵凝抵不住身体的呼唤,他们接着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在这样的情形下,赵韵凝再难面对张晨,于是又以种种理由和不讲理的方式,催促张晨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张晨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再加上他嫂子说的话,给他留下的阴影,最终张晨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赵韵凝没有告诉云修自己已经离了婚,在她心里从没有想要和云修结婚的念头。她很讨厌自己,为什么明明并没有爱上云修,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和他做爱。每每疯狂之际的满足,和疯狂之后的空虚,总是像两只锯条,一个割着她的身体,一个割着她的灵魂。于是和筱林每天都聊上几句,就成了她心理最放松的时刻。
某天的一个中午,赵韵凝正要去食堂吃饭,突然接到了筱林的电话,这可是他俩自从认识之后,破天荒头一回。他们除了在QQ上聊天,从未有见面的打算,所以也从来没有通过电话。赵韵凝除了惊喜还是惊喜,急切地按了接听键,耳边传来筱林低沉的声音:“韵凝你在单位吧?吃饭了没有?中午一起吃个饭可以吗?”
赵韵凝忙不迭地说:“当然可以了,真没想到你能给我打电话。”
一间虽然不是很大,但很干净的文化餐厅,灯光有些昏暗,赵韵凝还是第一次认真地看筱林的模样,他虽然五十岁了,但因为运动和保养的原因,并没有呈现出那个年龄的老态。她偷偷在心里盘算下筱林的岁数,整整比她大十二岁。他的眼睛很大,眼神中透着一种坚毅和睿智的光。合体的休闲装看着舒适随便,有些男低音的嗓音充满磁性。筱林很随便地点了两客牛扒,一款甜品,一盘水果沙拉,一盘干果,又开了一瓶红酒。赵韵凝对西餐一向没有研究,一切都由筱林安排。筱林突然约赵韵凝出来,是来向她告别的,他给离云阳大约五百公里的一个小城市——渔桥设计的工程马上就要开工了,他得过去监工,同时解决一些技术上的问题。这一去短则三年,如果资金不到位就可能拖到五年。用他的话讲,临行前来跟这个颇有好感的小妹妹辞行。赵韵凝感觉鼻子有点发酸,差点掉下泪来。
“呵呵,多大的人了,还想哭鼻子啊。”筱林用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着赵韵凝,笑着说道:“没事的,我去渔桥也不耽误陪你这个小丫头聊天不是?和你这小丫头聊天感觉还真不错,虽然看上去傻了点,可一经点拨悟性很好。”
筱林离开云阳后并没有食言,只要不忙的时候都会和赵韵凝聊上几句。赵韵凝开始读他推荐的尼采、叔本华等西方哲学方面的书籍,开始慢慢了解西方的文化和哲学思想,并发现原来东西方虽然在文化上差异很大,但在生命的来去以及一些宗教的教义上,有着非常多的共通之处。
一个周末,云修带着赵韵凝来到离云阳不远的一个温泉小镇。温泉小镇四面环山,山上都是厚厚的植被,各种不知名的树木将小山装点得流青泄翠。一棵树的顶端,喜鹊在那儿筑巢,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还有一些小松鼠不时出没,都给人增添无尽的欢乐。在太阳温馨的照射下,一条潺潺的溪水波光粼粼,从山麓下奔来,里面的小鱼也在畅游。
这里秀丽宁静的风景让赵韵凝流连忘返。可云修却急着找了一家豪华的温泉酒店住了下来。
浴缸里的水这时已经溢得满地都是,温度让浴室里充满了水蒸气,云修已经躺在浴缸里。赵韵凝犹疑着,虽然他们在一起差不多半年了,可是赵韵凝仍然会在这样的时候内心挣扎。水的下面,云修长满汗毛的腿坚实而性感,大大的眼睛毫无保留地盯着她绯红的脸庞。抵死的纠缠总会在某一刻让她忘掉一切,也许只有这一刻才是赵韵凝无法割舍的原因。云雨过后没两分钟就传来了云修轻微的鼾声。赵韵凝静静地泡在水中,弥漫的空气里还残留着疯狂的味道。她闭上眼睛,想让思想停留在忘我的那一瞬。可云修的鼾声,无情地将她拉回现实。她从浴缸中起身,擦干了身体,将云修随意扔在地上的烟蒂捡起,扔回纸篓。走进卧室,看着赤裸的年轻的身体,又恍如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男人和一个陌生的自己。她迟疑地躺在云修的身边,盯着天花板怎么样也无法入眠。刚才在高潮之际,她明明看见了自己的灵魂飘了出去,在屋子的上空,凝视着这具沉浸在肉欲里的躯体。她有些恐惧,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如庄子所说,人类存在灵魂。只有死亡之后,灵魂才能摆脱赘疣,达到澄明,飞往另一个极乐世界吗?
从温泉小镇回来,赵韵凝知道自己再不能和云修有床第之事了,不能爱上他,却因为肉体的欢愉和云修的做爱,总让赵韵凝产生卑贱和卑鄙的感觉。这样的情形下,做爱就是一份罪过,再难产生美妙的快感。赵韵凝在她和云修真正交往半年的时候,正式提出了分手。云修跪在地上求她不要离开,可赵韵凝决心已下,云修太了解赵韵凝的性格了,她决定的事情,几乎不能改变。
从那时起,赵韵凝就下定决心,如果没有深爱的人,自己只跟书籍和文字相伴,且不能贪图肉体之欢,让自己的灵魂嫌恶自己的躯体,那种割裂的可怕,实在不是自己想要的。
筱林在渔桥的工程这时候出现了资金问题,他一度在渔桥没有任何实质的工作进展,这段时间他和赵韵凝的聊天,开始涉猎一些自己曾经的经历和有关情感的话题。筱林的父亲是一所著名党校的中文系教授,他对古典文学及世界文学深刻地认知很多来自于老父亲的影响。有一天午后,他突然出现在赵韵凝面前,他说他实在不想在渔桥无聊地待着了,突然想看看小丫头现在的样子了,于是开着车赶了四个小时的路回来。只想安安静静地和赵韵凝喝点酒聊聊天,然后再回家看看,第二天再赶回去。
那晚他俩一人喝了一斤的女儿红,还喝了三四瓶啤酒。不知不觉聊到将近午夜,可似乎都没有什么醉意。筱林竟然冒着被查酒驾的风险,开着车将赵韵凝送回家,拍拍赵韵凝的脸说了句:“祝小丫头做个好梦。”然后就开车走了。赵韵凝看着远去的车,突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心里的某处柔软被触动了一下。
“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冬至那天晚上,张晨的母亲突发重病,张晨给赵韵凝打电话,赵韵凝穿了一条秋裤就急急地赶到医院。婆婆躺在急救床上,看赵韵凝连外裤都没有穿,心疼地让她回去,说自己没事。赵韵凝看着婆婆的脸,印堂处有一条黑色,突然就有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她拉着婆婆的手,说:“妈,您别着急,今天晚上我和张晨都在医院陪您,你能睡会儿就睡会,休息好了病好得也快。”凌晨两点,刚眯着的赵韵凝被张晨推醒。婆婆驾鹤西去了,去得非常突然,竟然没有留下一句遗言。赵韵凝看着趋于直线的心电图,听医生说人已经去了,她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张晨跪在妈妈的遗体前失声痛哭,赵韵凝惊醒过来,她知道这时候她要坚强,要给张晨安慰和依靠……
赵韵凝搬回了张晨的住处,张晨这个时候最需要有人陪在他身边。他俩离婚是没有告诉双方父母的,赵韵凝以儿媳的身份和张晨一起安葬了婆婆。婆婆在生前对她甚是关心和疼爱,婆婆的模样总是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本来张晨的哥哥和嫂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比她和张晨条件好,但在张晨和赵韵凝心里因为以前发生的那些事情,总是不能与他们走得很亲近。婆婆和公公都是大学教授,很多事情不多言,但心里是非常有数的。他们在内心都很偏向她赵韵凝,从来都是觉得这个傻里傻气的女孩子,才是最适合低调内敛而又才华横溢的儿子的。
张晨在母亲去世的半年内,几乎像个孩子一样心理很脆弱,有时候甚至无理取闹。有一次张晨逼问她和云修的事,赵韵凝想恶狠狠地对张晨说,我们已经离婚了。可心里的内疚终是不能让她说出口。她看着张晨日渐消瘦的容颜,越发地看到了男人脆弱的一面,也越发地觉得自己是对不起张晨的,可是仍然没有后悔当初离开张晨的选择。
张晨同赵韵凝离婚后一度很是消沉。单位有一个80后的女孩子,有机会就想与他亲近,还没事就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的话。张晨心里清楚,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后来他坦诚地对那个女孩儿说,他心里只有赵韵凝一个人,实在装不下别的女人。女孩儿听后,对张晨更是刮目相待,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像张晨这样的男人。
张晨丧母之痛慢慢恢复,赵韵凝也在同学的种种传闻中,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本来他俩的离婚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可是很多人还是问过赵韵凝,你们是不是离婚了?而在婆婆去世后,又有人说原来你们离婚都是传闻啊,以你们的感情怎么可能离婚呢。经常有人偷偷地对赵韵凝说,你得看紧点张晨,以张晨的条件,是很多小女孩追逐的目标呢。赵韵凝在几次听到这样的传闻以后,便认真地思考了这后面的意思。不管这些传闻从何而起,作为赵韵凝就应该为张晨考虑了,毕竟他俩确实离婚了,并且也确实是她赵韵凝有错在先,那么是不是应该在张晨恢复后再次离开,让张晨寻找最适合她的女人和幸福呢。
有一天晚上张晨喝多了酒,开始细数赵韵凝这些年的罪过。罪过有三大点:为人自私,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不考虑他的感受,不考虑他人感受;不像贤妻良母,满脑子风花雪月、诗歌文学,从小被娇生惯养,家务活属弱智级别;最后一点张晨几乎是咬着牙骂出口,你就是一个“贱货”!赵韵凝听完惊呆了,一直以为深爱他的男人,原来心里对她有如此多的不满,原来她在他心里竟然只是一个“贱货”。泪水瞬间涌出她的眼眶,看着眼前这个从十三岁就认识的男人,虽然已离婚,可心里仍然觉得是她亲人的男人,心就像被刀捅了一下,哗哗地流出血来。她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她知道她必须离开这个屋子,离开这个男人,她想过一个人的生活。赵韵凝收拾好东西要离开的时候,张晨清醒过来,竟然第一次流出眼泪,抱住赵韵凝说:“韵凝别离开我,我爱你。”这是张晨三十年来第一次说他爱她,张晨从来都认为爱是不用说的,爱是应该一点一滴做的。赵韵凝的大脑被张晨的前后言语刺激地有些错乱,她甚至忘记了最后怎么走出家门,脑袋里“贱货”“我爱你”这样完全不同的声音交叉地鸣响着。
筱林一个人在渔桥,不管多晚,不管喝了多少酒,都会在回到住所时打开电脑,让赵韵凝知道他回来了,偶尔也会说一些类似思念的话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赵韵凝发现自己对筱林的感情完完全全失控了。赵韵凝对筱林说,要去渔桥找他。筱林不让。可赵韵凝毅然决然地在某个午后,踏上了去渔桥的列车。这是赵韵凝一生中唯一一次冲动和不顾一切地去找一个男人。她在踏上去渔桥火车的时候在Q里给筱林留言。不知因为自尊,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却终没有拨通筱林的手机,而筱林也未给她任何回音。赵韵凝匍匐在渔桥最大的寺院楞严寺的佛像下,祈求佛祖能让筱林出现在她的面前,却终未感动神灵……
赵韵凝无法走出自己的心魔,一边疯狂地想念筱林,一边又疯狂地怨恨自己的执着。终于在某一天的清晨,她顿悟,筱林给她的,其实是她自身对情感的一种渴望,她爱着自己心里对爱的那份感觉。于是坚决地把筱林的Q删除,把手机号删除。
一年的时光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有一天赵韵凝接到云修打来的电话,告诉她他要结婚了,并且希望她看看他的女朋友。赵韵凝没有拒绝,当云修把未婚妻领到她面前时,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个女孩子很漂亮,青春和稍有一些浓艳的妆容,将容貌显得更加精致。从她看云修的眼神里,能看出她对云修充满依赖和崇拜。她比云修小十岁。看到赵韵凝,立刻将云修的臂膀挽起,云修躲了下她便挽得更紧了些。 “总听云修说她有个最好的姐姐,我一直让云修带我来见您,一看姐姐心里就踏实了。”她将踏实的尾音拖得有些长,不难让赵韵凝明白其中的含义,又以一种蔑视和胜利的眼光扫了赵韵凝一眼。赵韵凝笑笑,在心里却暗暗有些替云修担心,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真挚地祝福他们幸福。他们结婚不久,赵韵凝就听女友说起,云修并不幸福,那个女孩子整天跟在云修身边,稍有疏忽就会认为云修不爱她,甚至有一次竟然割了手腕。
那段时间,赵韵凝感觉身边的人突然凭空消失了。云修结了婚,筱林似乎也只是一段记忆,她的自尊又不允许自己给张晨打电话。她将自己完全沉浸在书的世界里。
当赵韵凝习惯了上班下班,看书写作的日子,筱林突然打来电话,约她晚上见见。赵韵凝听到这久违的声音,差点失声哭了出来。一间不大的酒馆,面对面的筱林和赵韵凝。已经将近两年没见了,筱林随身的花镜提醒她,他已经不年轻了。望着眼前这个让自己曾经如此心动如此难以割舍的男人,赵韵凝的心激烈地跳动着。筱林幽默的谈吐,那种看淡一切的微笑,思想里折射的智慧,对事物独特的视角,都让赵韵凝无法不承认,她仍如初见筱林般,那样强烈地被他吸引。
他俩回到赵韵凝家门口的时候,她流着眼泪诉说当年她如何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盼望着筱林会来到她身边。筱林惊愕地说,当年他根本就不知道她真的会去渔桥。赵韵凝的心五味杂陈,无法用语言去言说这是一场美丽的误会,抑或是自己作为女人的想当然。她知道,那天筱林想留下,其实赵韵凝早在吃饭前,就做好了因这几年的情感,给自己一个理由,让筱林成为自己男人的准备。可这些林林总总难以言说的情绪,堵在她的心上。她听见自己对筱林说:“你回去吧,很晚了。”筱林有些惊讶:“你确定?”赵韵凝狠狠地点点头,急速地跑回家,不敢回头看筱林一眼。回到家,赵韵凝痛哭失声,不知道是因为筱林的离开,还是为了这些年自己的感情,只换来了他的一声不相信;还是因为不清楚女人的感情,对于男人来说,只是种想当然。赵韵凝迷惘了……
此后她仍然时常会在Q上和筱林扯几句闲谈,仍然会偶尔地问起筱林,是否真心喜欢过她。筱林仍然会在闲暇之余如哄孩子般,和赵韵凝说要不我们一夜情吧,仍然会在赵韵凝做了他认为不该做的事情时,骂她无知,说一些狠话。直到有一天筱林带赵韵凝参加朋友聚会,送她回家时突然问她:“我们做爱,就一次好吗?”赵韵凝说你疯了吧,筱林说,他最近要了一个小女孩,十九岁,是那个小女孩主动的,可是要完了觉得很没意思。不知道是自己老了,还是小女孩太小了。“韵凝,我们试一次好吗?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次呢?”赵韵凝无法继续听他的声音,心突然像被冰冻上了。喊司机将车停下,不顾筱林的阻拦,离他而去。
后来赵韵凝总是想,筱林为什么在她面前提小女孩的事呢?是他的炫耀还是他的杜撰?以赵韵凝对他的了解,他是不该这样的。以他的年龄、学识、修养、经验等怎么也不该做出这种事。他也说过,官场上能说的是不能干的,能干的是不能说的。是色迷心窍还是另有原因?在赵韵凝看来筱林像是变了个人一样,难道这才是他真实的面貌,以往给赵韵凝的都是假象?
其实有些事赵韵凝是不知道的。筱林那年根本就看见了赵韵凝去渔桥时给他的留言。那时他正在办公室里同一位漂亮的女下属谈话。那天中午省里有领导来检查,这个漂亮女人已够他烦了,绝不能因为赵韵凝来渔桥再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风险和麻烦,索性装作没看见留言。
不久后,赵韵凝从电视上看到筱林因严重违纪,贪污四百七十万元,被省纪委带走的消息。
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二点,赵韵凝断断续续地写了三封信存在自己的邮箱里,第一封是给父母的,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假如自己真的有什么不测,也希望父母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第二封是给张晨的,希望张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照顾她年迈的父母,也希望张晨能找到一个最适合他的女人过好下半生。她还告诉张晨,这些年的种种一切,让她明白,她从来就没有爱上过别人。她这几天脑海里总是回忆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回忆她十六次手术,张晨是怎么样悉心地照料;回忆二十三岁那年的生日,她也是在医院度过的,张晨带着亲自做的饭菜和一个带着红心的小蛋糕,来陪伴她给她过生日,那个蛋糕是赵韵凝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蛋糕。赵韵凝写着写着眼睛湿润了,她多么希望此刻张晨就陪在她身边。她的第三封信是写给女友的,叙述友谊之外,希望如果她真的故去了,在未来的一段日子后,让她告诉云修和筱林,也算是给自己一生的情感划上一个句号。
第二天清晨起床,赵韵凝拉开窗帘,那些杨树的花絮仍在满天飘飞。对面那栋等待拆除的楼房上长出的那棵小杨树,越发地葱绿茁壮。一轮耀眼的太阳照在赵韵凝的脸上,让她感到无比温暖。
手术在九点准时进行。赵韵凝自己走着进入手术室,安然地躺在手术床上。医生说,很少遇见这么冷静的患者呢。赵韵凝幽了自己一默,说,这已经是她第十八次上手术台了,要是再紧张,她之前上了那么多次岂不是白上了。
当赵韵凝在恍惚中睁开眼睛,张晨的脸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她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她怀疑自己这三年是不是只是做了一场梦!
在住院期间,赵韵凝断断续续地听医生和护士说,在手术结束后,医生仍然没有确诊她肚子里长的到底是什么。手术探头进入肿物的囊腔后,大量的血液喷射般涌入探头后的吸管,大约能有一千多毫升。医生将血样液体让张晨急速地拿去做癌细胞化验,结果仍是良性。医生无从判断这些囊腔中的血液从何而来,到底有没有可能变成囊腺瘤,所以也没有完全清除囊体,残留部分大约还有四厘米左右。赵韵凝也不是很在意仍在肚子里的奇怪肿物了。四十五岁的生日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每天早上起来看见张晨就在身边,赵韵凝就感到无比踏实。
出院后不久,赵韵凝腹部莫名地出现一次刺骨的阵痛。她还没来得及跑进卫生间,大量的瘀血突然从阴道涌出,随着瘀血掉出一块月牙般肉乎乎质地的物体,随后阵痛停止。赵韵凝带着它赶去医院,问询医生,医生不敢断定何物,彩超检查后,残余的肿物踪影全无,医生感叹,称史无前例!
责任编辑 董晓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