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哑娘

2017-12-01 01:32李微
湛江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瘸子茅草哑巴

※ 李微

念哑娘

※ 李微

记忆像倒在掌心的水,有些会在指缝间流淌干净,有些会在时光中流云飞散,还有一些却总是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哑娘是我的老邻居,论辈分我应该称她奶奶,在村里大家都叫她“哑娘”。听村人说在她年幼时得了一场高烧,醒来就变成了哑巴,嗓子发不出声了。村里算命的斜眼三爷曾抽着水烟袋,一板一眼地拖着腔调说:“那个哑巴是苦命人,上辈子作恶太多,这辈子命贱苦……犯了神灵,这哑巴不得善终。”

那时候农村人封建迷信,以为她中邪了,招了什么鬼怪,受到神的惩罚不能出声。可怜的哑娘被人视为不祥,大家都不愿意接近她。

不喜欢哑娘的人很多,老光棍儿董瘸子和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孔东海总是以捉弄哑娘为乐。有一次哑娘在油菜地里割菜籽,哑娘割了一大捆油菜籽放在背笼(一种背运农作物的工具)里,二流子孔东海趁哑娘不备,搬了一块大石头偷偷放进哑娘的背笼里。老实的哑娘全然不知情,等她汗流浃背的背了油菜籽回家,放下背笼一看,居然有一块大石头。

哑娘气得“哇哇哇”大叫,挥舞着割油菜籽的镰刀飞跑到油菜地里,吓得孔东海在油菜地里拼命疯跑着逃命。

董瘸子喜欢偷鸡摸狗,年轻的时候偷邻村人的牛,被主人家发现后追上,一群人气势汹汹一顿乱棍打瘸了他一条腿。瘸了腿后的董瘸子就破罐子破摔,依旧恶习不改,但是他一般的人家不敢偷,只敢打比他弱的人主意。他专门偷家里青壮年外出务工后,留守在家的老人,或者行动不便的残疾人。东家偷一块腊肉,西家菜园里几串豆角,他觉得哑娘不会说话,好欺负,所以贼眼盯上了哑娘养的小黄鸡。

一天夜里他趁村人都睡了,拿起事先准备好的一块涂有毒药的肉扔在哑娘家的院子里。哑娘家的大黑狗吃了肉后倒在地上,董瘸子蹑手蹑脚地轻轻推开院门,猫着腰打开了鸡笼的门。他抓了几只昏睡的小肥鸡准备乐颠颠地离开,临走时偷瞄一下,发下屋檐下还晾着几条咸鱼干,于是贪心的董瘸子又折了回来。谁料他的个子太矮怎么也够不着,于是他就去院子拿了一支竹竿去戳房檐上挂着的咸鱼干。“啪!”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房檐的青瓦掉在地上碎了。一下子惊动了屋里的人,哑娘一个箭步跃出来,逮住了正在作案的惯偷,当即揪着董瘸子的耳朵扭送到了村长家。

村长的老婆是董瘸子的堂姐,教训一顿就让他回去了。自此董瘸子对哑娘又恨有怕,老远看到哑娘就狠狠地吐一口唾沫“啊呸——死哑巴”。

哑娘很喜欢小孩子,每次看到小孩子都表情很夸张,想要伸手去抱一抱。可是,小孩子们却都对她退避三舍,还有人被她的样子给吓哭。

哑娘常年干农活,总是穿着破旧的补丁衣裳,手上沾着打猪草后洗不净的草木浆液。曾经我也和别的小伙伴一样,老远看到她过来就躲起来,可是慢慢的居然被收买了,哑娘总是偷偷塞给我一些小零食:一把炒黄豆、一个煮熟的鸡蛋、几个核桃、几颗花生,最常见的还是地瓜干儿。

小时候,特别馋。五、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穷凶恶极,每天放学好像要中途暴毙。农村很穷,吃的,不外是咸菜、烙馍,整个人像恶鬼一样,总觉得饿得心慌。由于哑娘兜里的吃食对我有足够的吸引力,我才愿意当她的跟屁虫。

虽然哑娘不够端庄整洁,但出于零食诱惑我还是会和她一起玩儿。我和她一起去山坡上挖野菜、打猪菜,去河沟里挖鱼腥草、逮螃蟹,去山上摘连翘,采野果子。哑娘虽然不能发出声音,但是我可以从她的眼睛和面部表情变化猜出她大致的意思。有一次爬山,我看到山崖上有一株李子树结满了红彤彤的山李子,特别又有人,顿时口水快留下来了。于是就指着李子树给她看,她马上心领神会。别看她身材瘦小,却灵活得像个猴子,脱了鞋子,向掌心吐一口唾沫摩拳擦掌后,就“哧溜——哧溜”几下子就爬上了树干,前倾着身子,手臂往上奋力地一抓,就摘下一大把山李子。她得意地朝着我吐出长舌头,潇洒地撩起衣角一擦就咬了一大口。然后又夸张的皱起眉头,大口大口的直吐口水,好像在说,哎呀!酸死了,酸死了!我抬头仰望着,对她竖起大拇指表示夸奖,她这才把摘到的山李子扔向我。我伸手去接山李子,不偏不倚,一个山李子砸中我脑门儿。疼得我“唉哟!唉哟——”大声叫起来,哑娘见此反而极为开怀“哇哇”大笑,原来她故意用李子砸中我的额头呢!

哑娘年纪大,却如孩童般天真好玩。

童年时期,没有别的玩伴儿,陪伴我畅游山野的人是哑娘。于是我就跟着哑娘一起漫山遍野的疯跑。

常年在山里活动,哑娘对山里环境尤其熟悉,她总是准确地知道哪片竹林里有肥美鲜嫩的春笋,哪个山坳里藏着几大架野葡萄,哪个山崖的石头背后有一棵高大的杏树,哪个山坡上有野生猕猴桃……我总是被她带着在山野里疯跑,吃各种野果子,那些酸酸甜甜的野果子填满了干瘪的肚子。她也给我开启了一片崭新奇妙的世界,在山林里撒开脚丫子乱跑,看到过羽毛艳丽的锦鸡,拖着长尾巴的黄鼠狼,见过猫头鹰的鸟巢,看七星瓢虫在蘑菇丛里上下飞,红蜻蜓在紫葛藤叶间嬉戏……

清晨,山里云雾氤氲,水汽蒸腾。耳边鸟鸣啾啾,花香荡漾,我们向莽莽群山腹部走去。

她穿着草鞋,背着背篓,手上握着一把镰刀割草,斩掉荆棘为我开路。我紧跟其后,拽紧树枝攀爬。山上比我还高的茅草密密地遮蔽了幽径,茅草吐出的花絮在风里乱飞,我们拨开茅草,在草林里艰难前行。草尖儿上的露水抖落进脖子里,凉飕飕的,不一会儿浑身就湿漉漉的。等我们爬上山腰就可以看到太阳在密林里洒下的斑驳光影。爬累了,我们坐在大石头上歇息,她才放下背篓,从里面拿出一大罐头瓶水递给我,然后是一起分享几块地瓜干儿。

趁着休息的当儿,她猫下腰,仔细观察一番,拿出镰刀,在旁边的茅草林里一阵乱刨,不一会儿就掏扯出几根茅草根儿来。她把茅草根儿在石头上使劲儿磕碰几下,抖落沙土,再撩起衣襟擦一下就放进嘴里开心地咀嚼起来。我很惊奇地看着她,她则满不在乎地扔给我一些,一边吃着茅草根儿,一边朝我竖起大拇指,意思是好吃着呢!我试着挑了一根茅草根儿放在嘴里嚼了一下,确实感觉到甜丝丝的。

跟着她每次都能吃到好吃的,并且总是满载而归。有时候是一篮子鲜嫩的蘑菇,有时候是一袋子五味子,有时候是一小捆鲜竹笋。大山就是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每一次走进都有慷慨的馈赠。

跟着她,我慢慢的变“野”了。开始特别向往山林,想上山去玩儿。大自然带给我无尽的好奇和幻想。

有一次我们爬山途中,一不小心我没有踩稳,摔了一跤,小腿被磕得鲜血直流。哑娘一边“哇哇——”地打着哑语,一边跑过来,只见她随手抓起一把地上的干土,用手使劲儿猛搓几下就把细绵绵的土抹在我的伤口处,血很快就止住了。见我疼得龇牙咧嘴地叫唤,她又跑到一棵大树下,在石缝里摘了几片不知名的野草叶子,在手上揉碎,把乱碎的叶子敷在我伤口上轻轻揉了一会儿,只感到一阵凉沁沁的,伤口居然不太疼了。我高举双手对她竖起大拇指,她得意的在树林里兴奋地手舞足蹈,抱着大树摇来晃去。

我跟着哑娘说白了就是为了混零食吃。除了哑娘,二流子孔东海也喜欢给小孩子带零食。前院的秀娟姐和村东头的美茵就曾吃过孔东海买的彩色的泡泡糖和撒着芝麻的夹心饼干。

秀娟姐曾经给我尝过半块儿奶油夹心饼干,又香又甜的奶油融化在舌尖儿甜津津的,和哑娘晒的干硬粗糙的地瓜干简直没法比。小小的我实在想不通,世界上怎么有如此的美味。

尝过一次之后就留下了深深的念想。小孩子们也总喜欢往孔东海身边凑,孩子们都愿意当他的小跟班,围着他听他说大话,向往着城里的汽车、高楼、商场和快活的游乐场。

村里有几个胆大的男孩子曾逃学跟着他去市里,黑蛋回来的时候鼻青脸肿、胳膊还脱臼了。一细问,原来孔东海带着他们去工厂里偷电缆线卖,孔东海还给他们洗脑“你们是未成年人,别人抓住了又不能把你怎么样,放心大胆的干一场,挣了钱,要啥哥哥都给你们买。”在孔东海的诱导下,几个毛头小伙子开始了第一次偷盗,黑蛋被保安逮住打了一顿,胳膊给打脱臼了,却还被孔东海骂不中用。

有一次放学,孔东海又骑着他的摩托车在学校门口。他叼着烟,仔细打量着过往的路人。

“秀娟,看哥给你带了好了吃的。”秀娟姐背着书包高兴地走了过去,孔东海把一大包零食递过来,秀娟撕开一包薯片大嚼起来,香气迷人,我们几个人都远远地看着,非常羡慕。

“想吃吗?你们要想吃放学到我家来。”孔东海非常神气地说。

那天放学后我吃过午饭,刚走到孔东海家的门口,哑娘就怒气冲冲地使劲儿拉着我往回走。

我不解,哑娘今天怎么如此反常。

从此哑娘把我看得紧紧的,不让我接近孔东海,带着我去山上摘山莓吃。哑娘还从兜里拿出一个小手绢儿,从里面抽出几张角票,她用手比划着告诉我,这钱给我零花的。

一个多月以后,村里发生了一件很轰动的大事儿。小学六年级还未毕业的秀娟姐不明惨死在村里一个臭水塘里,听说腹中还有一个五个多月的胎儿。再也没有看到孔东海,听说他是头号嫌疑犯,警察正在通缉。还听大人们说村里受害的女孩子不仅秀娟姐一个,有几个漂亮的女娃娃都被孔东海以零食为诱饵猥亵过。在外打工的青年人都跑回家把留守在家的孩子带走了。

村里修起了一座新坟,美丽活泼的秀娟姐再也不能复生了。哑娘带着纸钱默默地边烧纸边流泪。

村里的牡丹婶儿说:“哑巴早就发现了孔东海祸害女娃娃,她经常躲在孔东海家旁边的小路上堵着,把那些不懂事的孩子轰回去。就是因为哑巴不会说话,所以那些娃娃反而很讨厌她。”听到这儿,我才庆幸,幸好哑娘暗中保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一天我和哑娘去山里采蘑菇,在林子里发现一个人影一闪,突然隐匿不见了。

我看到那人头上有一撮黄毛,应该是害了秀娟姐的凶手孔东海。看到不远的山包上有几个远方的叔叔伯伯正在砍柴,于是赶紧跑去给大人说,刚才看到孔东海回来了,就躲在那边的树林子里。

“瞎说,你肯定看花眼了。”一位大伯大声斥责道。

“我不骗人,真的看到他了。”我急着辩解。

“就算是真回来了,也不要惹他,这种人无恶不作,小心他逮住机会报复我们。”最年长的一位伯伯劝告我。“看到了也装作没有看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悻悻地走了。回来后哑娘不仅把自己的篮子装满,还给我也采了一篮子。她用手打着哑语比划着“问”我刚才去哪儿了。我刚在想怎么比划才能给她说清楚,正在这时孔东海从那边林子里冒出一条腿来,我指了指,哑娘立即明白了。她不顾一切地跑过去追赶孔东海。哑娘长期在山里活动,对山里的沟沟岔岔很熟悉,她从近路包抄过去,截住了孔东海。两个人疯狂扭打在一起,孔东海毕竟年轻力壮,他狠狠揪着哑娘的头发,哑娘疼得“哇哇哇——”大叫,我吓死了,大声呼喊,在不远处的村人却好像聋了一样。

这次搏斗的代价是,孔东海被哑娘抓得满身血痕如困兽抱头鼠窜,哑娘头顶的一撮头发居然被孔东海硬生生给扯下来了。

哑娘和董瘸子也有一场恶斗。

春节前夕,政府给孤寡老人送了粮油等慰问品。邻村的张老汉趁着年关办了年货后走亲戚去了。心怀不轨的董瘸子就盯上了张老汉家的东西。董瘸子背着偷来的东西回家的路上刚好遇到从山里放牛回来的哑娘。

哑娘发现这董瘸子行为怪异,别人办年货都是从镇上背回家,他是从山上往下背的。哑娘当即把董瘸子截在路中间,冲着村里叽里呱啦的大叫。一些村妇都赶过来,大家围着董瘸子。董瘸子不认账,他捡起路边的一块大石头狠狠砸在哑娘的头上,哑娘躲闪不及,鲜血顺着脑壳儿直流。

可是村里人不仅不帮哑娘,还议论纷纷“这个哑巴,闲着没事儿净给自己找麻烦。”

“董瘸子现在聪明了,不偷本村的就不错了,哑巴太傻了,明知道董瘸子是村长亲戚还非认死理儿。”大人们对待哑娘总是特别厌恶。

我躲在人群里,看到哑娘沾满血的脸因疼痛而痛苦的狰狞着。想起以前我受伤的时候她那么用细细的土末帮我疗伤。我挤进人群帮她擦去血迹,拉着她回家。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在学校寄宿,只能一周回家一次,学业也繁重起来,没有时间在去山林里疯玩儿。可是每逢我放假回家,哑娘就格外高兴,隔着几米远就飞快地向我跑来,兴奋地比划着一些手语。

到我家看到墙上贴着奖状就高兴得竖起大拇指。还从兜里掏一些零钱硬要强塞给我。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写作业,哑娘进来了。她蓬着枯黄的头发,衣服上还沾着草屑,看样子是刚上山驮柴回来。她咧着嘴从兜里掏出几个成熟的“八月炸”(一种山里的野果)笑眯眯地递给我。看着“八月炸”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这可是我最喜爱的美食呢!因为它生长得比较隐蔽不容易找到,哑娘居然像变戏法一样给我送来惊喜,吃着甜腻的“八月炸”,想着她翻越山岭摘了果子急切切给我送来,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有一年冬天我背着书包去上学,当时雪下得凶猛,扑轰轰好像要淹没整个世界。远远的,山路上一个“雪人”向我移过来。带走进,才发现是哑娘,她手里拿了一串草绳。她把草绳绑在我的鞋底下,原来为了防滑,动手给我制作了一个简易的“防滑链儿”。然后拉着我一步一滑走下陡坡。站在山岗上目送我走远。

时间的白马飞驰过恍如隔世的岁月,我的童年被白马驮着远去,记忆的沙滩上徒留淡淡的蹄印儿……

后来我渐渐长大,鲜有机会亲近山野,甚至回到故乡,但山林里逍遥的旧时光,总是会无数次在梦里重现。

再后来我愈走愈远,故乡的人事恍如旧梦。听老乡说几年前哑娘上吊自杀了,她有何冤屈我不得知,她是一个哑巴,无法开口诉苦。而我能记得的,只是她曾给我的温暖和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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