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老孙

李婷

一条弯延的山路，路边一座破旧的房子，一条经常眯着眼睛打盹的老黄狗，还有屋前一株上了年纪的老树，这些是老孙的全部。

一年前还倍受关注的老孙家，现在清冷得就如同荒凉的原野，哪怕有人想靠近，老孙也不愿意招呼。他已经失去了招呼人的心情，更准确地说，现在的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自己的呼吸，除了酒，他再也没有别的兴趣了。

老孙因为家贫，结婚迟，而且老婆身体不好，所以直到四十才生了个儿子。这人也是怪事，别人家女人生孩子像鸡下蛋一样容易，偏老孙老婆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儿子后便再也没有生育。所以，老孙是这个村子里少有的独生子女家庭，尽管这不是他的自愿。他的儿子鹏志，长得是聪明可爱，很得村人喜欢。大家都喜欢喊他鹏鹏。鹏鹏一直是老孙最骄傲的资本，他后来读书也是相当地用功，成绩一直是年级前十。为了让儿子读书，老孙一把老骨头了，还经常在城里的工地上做着粗重的活计，为儿子赚学费。虽然老孙家就一个孩子，然而因为老孙的老婆经常生病，花了不少钱，所以生活过得比别人更清苦。老孙的儿子很懂事，完全不像现在的独生子女一样，他对父母很孝顺，有空就会帮着老孙做田地里的活。

前几年，鹏鹏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县重点中学，这让老孙已经有些弯了的腰都直了起来，满脸苍桑的老孙，笑容填满了他的皱纹。在村子里，鹏鹏成了大家学习的标兵。大人们教育自家孩子，都会拿鹏鹏来做榜样。老孙一家虽然不富有，但因为有了鹏鹏这么出众的儿子，有钱的没钱的，都羡慕着老孙。老孙一听众人夸他儿子心里就喝了蜜一样甜。他觉得生活是如此美好，上帝对他非常眷顾，给了他一个这么杰出的儿子，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让鹏鹏成了他唯一的孩子吧。

这时候的老孙，幸福满满。去年，鹏鹏高考，超过重点本科线三十多分，成了村里分数线最高的考生。大家都非常地羡慕老孙。鹏鹏因为考得理想，便也想放松一下，和同学相约去村外不远的河里洗澡，鹏鹏的水性老孙最清楚，这孩子学什么都快，悟性也高，在村子同龄人中，水性最好，在河里扎猛子，可以一扎到对岸，在水下停留相当长的时间。所以老孙特别地放心，他从来都不曾想到，儿子居然会在洗澡的时候从此离开他。

那天老孙和老伴在家里悠闲地看着电视，商量着要给儿子置办上大学的衣物，两人猜想着儿子会填报什么专业。其实鹏鹏凡事都是自己拿主意的，两人猜儿子肯定是填的医学类，因为他妈长年病，儿子以前说，以后他要潜心学医，要用自己的知识去解救和他妈一样生病的人。两个人正围绕着儿子的事说笑，突然村里和儿子一起游泳的浩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嘴唇哆嗦着：“叔，婶，快点去河边，出大事了，鹏鹏他……”老孙的心一紧，“你说什么？”他老伴一屁股坐在地上，“快去看看，鹏鹏没什么事吧？我的天啊……”一边抹着胸口，一边担心着。老孙自信地说，“你放心吧，咱儿子水性那么好，能有什么事。”浩明一时不知如何说好，急着就跑了。“快去吧，去了就知道了，叔……”

老孙跟着浩明还没跑到河边，就看到村子里的人都往那跑，而且河堤上站了好多人。老孙做梦都想不到他的儿子鹏鹏会被水溺亡。

鹏鹏的一个同学水性不好，游泳的时候戴着救生圈，所以就渐渐游到河中了。没想他怎么就不小心将救生圈给弄了出来，于是，在猛喝了几口水后开始不见人影，鹏鹏离同学较远，他赶紧一个猛子扎下去，想救同学上来。旁边的同学也都游了过来，几个水性好的赶紧帮着寻人，结果不但同学没见上来，连鹏鹏下去十多分钟也不见踪影，所有的人都害怕了。他们大喊起来，于是村里那些会水性的人，都纷纷地下河来找人。可是平静的河面上，连个水泡都没冒起，鹏鹏和他的那个同学，就这么忽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开始大家都以为是鹏鹏和他们闹着玩呢，可是随着时间渐久，大家的心里忽然就明白，鹏鹏和他的同学，肯定是出事了，要不二十多分钟还不上来啊。有个叫浩明的同学急得不行了，他和鹏鹏关系最好，两个人从小玩到大，他开始也无论如何不相信，因为他知道鹏鹏的水性。于是他赶紧跑去找老孙了。

待老孙来到河边，已经是鹏鹏下水后的四十来分钟了，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两个孩子，已经没有希望了。大家看到老孙来了，自动地让了道，老孙还纳闷呢。“鹏鹏呢？鹏鹏下去救人了嗎？你们怎么这么看着我，没事，我家鹏鹏水性好得很呢，不会有事的！”看着老孙那自信的神情，鹏鹏的另一同学，嗫嚅着说，“叔叔，鹏鹏水性很好，他可以在水下呆多久？”老孙略迟疑一下，“应该至少可以呆十多分钟吧！咦，他下去多久了？”老孙的心突然就有些紧张起来。“叔，这个，这个，他下去都有四十多分钟了！”

“什么？你说什么？”老孙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吼叫起来，他突然觉得天黑了起来，浑身冰冷，四十多分钟，一直没上来透过气？怎么可能？他不顾一切地往河里冲，浩明从后边抱着他，“叔，你冷静点，鹏鹏没事的，他水性那么好，一定会没事的，说不定等一下就会出来了。”这样的话，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老孙已经两腿发软，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全身颤抖。“鹏鹏，我的孩子啊！”好久，他才这么喊了一声。

已经有人用渔船在打捞鹏鹏他们了。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再水性好的人，也不会在水下呆这么久。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老孙觉得心口剧痛，天旋地转，一下子晕了。有人赶紧给他掐人中，大家手忙脚乱地喊着老孙，他终是悠悠缓过一口气来，但是眼睛只望着水面，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时间已近黄昏，残阳如血。河边站满了人，村里人都知道鹏鹏考上了重点本科，一直都知道鹏鹏了不起，现在突然发生这种事，一下子都不相信了。大家都说，别告诉鹏鹏他娘，她心脏病，高血压，肯定受不了这打击的。可是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了吗？有人劝老孙，家里女人身体不好，要他坚强起来，还要照顾她才是啊。老孙目光呆滞，一声不吭。

差半个月就要开学了，鹏鹏就要读大学了，怎么能就此离他而去呢？他完全无法相信，他只是望着水面，想鹏鹏也许下一秒就从哪里伸出脑袋来，告诉他在这儿，告诉他没事。那么好的孩子，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开玩笑也不兴这么折腾人的。

时间过去了一个半小时，大家明白，即使鹏鹏他们找到，也不会再有生机了。打捞的船已经越来越多，四条船有序地进行着。大家都紧张地等待着，议论着鹏鹏这孩子如何如何好，好些人声音哽咽，眼含热泪。

大悲无泪，老孙此刻，只觉得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冰冷，他觉得天色好暗，看不清鹏鹏在哪里，他想站起来，可是全身无力，浩明一边悄悄地抹眼泪一边扶着老孙，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突然，打捞的一条船上有人叫起来，在这里，这里有东西，有人飞快地跳了下去，几个人潜下水，不一会，他们就抬着一个孩子的身体浮出来，从身形可以判断，那人正是鹏鹏。大家都惊呼起来，“鹏鹏，是鹏鹏，快，快！”几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身高一米七三的鹏鹏给抬到了岸上。打捞的人说，都是挖沙船给惹的祸，鹏鹏陷在一个深坑里，脚被两根固定挖沙船的钢缆给缠住了……

老孙几乎是爬到鹏鹏身边，此时的鹏鹏，脸色惨白，老孙哭喊着，“快救他，你们快救他，几个人试着按了按鹏鹏的胸口，有人伸着手摸摸鹏鹏的颈部，全无脉动了，又探探鹏鹏的鼻息，摇了摇头，没用了，不用做了。好多人都哭了起来，浩明声音最大，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他最好的同学居然就这样离开他了，前不久两个人还相约着要去看大海的。他们俩填的一个城市的大学，为的就是以后好在一起读书，也好有个照应。可是，早知道，今天就不来游泳，做什么不好呢？他肠子都悔青了，另一个同学也在不久找到了，已经是气息全无。这个同学家离这远些，是邻村的。他的父母这时候还没赶到呢。

村里所有的人几乎都来了。大家都心情沉重，两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凋谢了，太让人惋惜。特别是鹏鹏，成绩那么好，又那么懂事，唉，将一个孩子抚养大多不容易啊。现在最担心的一个问题，就是该如何跟鹏鹏娘说。大家正在商量着要怎么告诉鹏鹏娘的时候，弱不禁风的孙婶已经踉跄着赶来了，嘴里大喊着鹏鹏，她心想，一定是孩子出事了。

大家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默默地望着这个体弱多病的女人，因为病痛，她比起同龄女人要衰老好多，脸上皱纹密布，嘴唇青紫，面黄肌瘦的。她走到人群里，突然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鹏鹏，尽管蒙了脸，可儿子的身形和衣服，她是最清楚的。她呼吸急促起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了望身边的人，然后猛地掀开蒙在鹏鹏脸上的衣服，便晕倒了。

大家都知道她的心脏病，吓坏了，赶紧有人拨了120急救电话，也有些懂点救治的，拼命地给她进行心脏按压，然而孙婶好像全无知觉了。老孙一看到老伴的样子，伤心欲绝，他一边悲戚地喊着老伴的名字，一边泪流满面。老孙从来也没有想到，人世间最让人不能忍受的痛，會倾临到自己的身上，前一刻还幸福满满的自己，此刻成了世上最痛苦的人。一边是儿子，一边是老婆，两个生命里最亲的人，一下子都倒在了自己的面前。他对着天空嚎叫起来，像一只受伤的鹰，声音凄楚，悲怆。这情景，连夕阳都不忍再看，匆匆就溜下山去了。

救护车很快呼啸而至，大家赶紧让救护人员来到孙婶面前，只见医生一番临时抢救之后，对老孙说，病人突发心绞痛，心脏猝死，已经没救了。

可怜的老孙，一下子痛失两位亲人，来不及哭一声，就再次地晕了过去。大家赶紧把他抬到救护车上，正准备往医院送，老孙却突然醒了过了，猛地冲下车子，跑到他女人身边，因为脚步不稳，重重摔在女人身上。他急忙地爬起来，对着女人说，对不起，对不起，好像他女人还醒着的样子。然后，他又将女人抱起，放到了儿子身边，将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拉在了一起，“你看儿子的手这么冷，你好好地照顾他，帮他暖暖手。”在场的所有人都哭起来，有些女人更是忍不住大声地哭着。这时候的老孙，已经因为痛楚而开始神志昏乱，村人们商量着如何给他老婆孩子料理后事。想把老孙架起来，他却像生了根一样，根本拉不动。有人说，让他陪着吧，这时候，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了。是啊，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中年丧妻，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多么不能忍受的悲戚。这样的痛楚，是会将人击疯的。

全村的人张罗着给老孙家办了后事，老孙在整个后事其间木纳没再掉一滴泪，只是嘴里念叨着儿子和老婆的名字，一会儿要儿子如何，一会儿又让老婆做饭，神智完全不清了。

老伴和孩子静静她卧在他对面的山坡上，每天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酒。傻不拉叽的儿子，竟然如此不孝顺，敢先他一步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孙想到这里，呼吸就开始急促，心里的痛漫过每一寸肌肤，从他的眼角潸然而下。

从此，老孙除了和自家的狗说话，再不曾出过门和别人一起说话。每天，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门前，不理会任何人的问候和关心，不管风吹雨晒，提着个酒壶，时不时喝一两口，望着对面的山坡，嘴里总是在不停地咕哝，谁也听不懂他在咕哝什么。但路过他门前的小孩，谁都能听清一句话：崽仔，莫去河边洗澡，崽仔，莫去河边洗澡。直到孩子们走远。

——选自2017年第2期《红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