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宝军
当我走在这条国际河流——印度河源头森格藏布江畔时,行走在这里的只有我和几条找食的野狗。
往常这个时候的这个地方,爷孙嬉闹于桥头廊道,情侣漫步于树丛花间,看到的都是惬意,听到的尽是甜语,连月下的影、树丛中的风、江河里的水,都蕴含着一种温馨的暖意。
今夜这里没有人,是因为人们都回家过中秋节去了。在这个大团圆的传统节日里,到这里来的,大概也只有独步江畔的我和这些四处找食的野狗了。野狗不像有主的狗那么幸福,主人过节它们至少也能啃几块骨头。野狗不指望有人给它们扔骨头,只要不抛砖头砸扔石块打就是万幸了。这是它们作野狗的心态。在这个人们团圆聚首的中秋节,正是它们在街上找食的好机会。
夜出奇地静,车入了库,人回了家,鸟进了巢,连四周的雪山和河流,这一时候也都睡了觉,整个江畔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一点响动,像探险家进入月球一般安宁。我侧耳细听,似乎能听到月亮打盹的轻微鼾声,能听到星星交流的低低悄语。我抬头仰望,雄壮的燕尾山显得比白天瘦小了很多,通往不同方向的街道也比往常狭窄了不少。月分外地明,似玛旁雍错圣湖的水里涝出来一般嫩,如喜马拉雅雪山的冰川里蹦出来一样冷,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浸润得凉爽干净。大概是没人赏的缘故,或是因为我看了她几十年,月今夜就像专门为了让我看似的,不容风的干扰,不许云的遮挡,就那么挺挺地、静静地立在那里,让我慢慢地赏,细细地品。
我看到,月缺了一点点角,少了一圈圈圆,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残缺的美吧!我突然想起同事小平书记头两天说过的一句话:“今年中秋,十五的月亮十七圆!”为啥十七才圆呢?大概月知道十七是我的生日吧!她可能知道,十七日这一天夜里,最想念我的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我最想念的儿子女儿不在跟前,我最亲近的兄弟姐妹不能团聚,我最要好的同事朋友不得见面,所以她才把她最美丽的芳容留给了这一夜!
一只鸟从树丛中飞起,划出一袭黑色的弧线,消失在茫茫的暗夜,留一地清冷直往人衣服里钻。微风轻轻一荡,满地落叶随风卷起又落在街道,一江碧水顿时皱起层层波纹,我的思绪便随着这涟漪荡漾而去。这一刻,我看到头顶上的月,是悬在家乡村口山腰上的月,是挂在老宅院外老槐树上的月,是藏在沟河湾小溪涝池里的月,是披在山坡糜谷叶子露珠上的月,是驮在山里劳作归来父母肩上的月……
在这似水的月光里,如玉的月亮中,我还看到倚门盼归的父母,看到已逝多年的爷爷奶奶,看到孩童时的妹妹弟弟,看到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儿子女儿,也看到了比自己孩子还小的儿时的我。这个永远留在童年时代的我,好像也永远被我留在了家乡。蜿蜒的山道上,他背着小书包去上学;黄风弥漫的荒野里,他提着拦羊铲在放羊;沟壑纵横的山坡上,他扛着老镢头挖甘草;骄阳似火的田野上,他流着汗水收麦子……
清风吹着柳枝轻轻地摇,云儿绕着月亮缓缓地飘,我的大脑正围绕着这轮亘古不变的月思考。在我看来,头顶上这轮照过古人也照过今人的月,是有颜色、有温度、有味道、有分量、有声音的。在家乡看月,我总觉得月是金打的、玉造的、玫瑰编织的,看着她心里就暧暧的、甜甜的、轻轻的、柔柔的、静静的,每一次看她,都能点燃我点点希冀,唤出我种种幻想,滋润我丝丝甘甜。今夜,我突然觉得月是银打的、铜铸的、冰雪砌就的,看着有一种冷冷的、酸酸的、苦苦的、沉沉的、隐隐的感觉,她扯出我淡淡乡愁,映出我浅浅孤寂,勾起我缕缕回忆。
一阵悠扬绵长的二胡声从一户灯光幽暗的窗户里飘出,把正在沉思中的我唤醒。二胡声时断时续,时远时近,断时余音绕梁,续时清纯入耳,远时如在月宫,近时似在身旁。这突如其来的二胡声添满了寂静的夜晚,也搅得我心里一阵阵酸楚。这拉胡人二半夜奏出这悲戚忧伤的曲子,是心里苦?是想家啦?我又一次陷入了沉思。我抬头望月,觉得月亮正静静倾听着二胡的拉奏;我低头看江,听到江水正和着二胡的节拍轻轻吟唱。
江水的吟唱声悦耳而动听。像鹭鸶抖动翅膀一样低沉,似清风拂扫落叶一样轻微,宛若一块光滑细腻的丝绸,出溜溜滑向远处山崖下的黑影里,听得我心里舒恬而凄凉,不由得生出些许落寞。一疙瘩云影从江面上飞过,又一疙瘩云影从江面上飞过,把我孤独的影子一次又一次抹掉。一颗流星受了惊吓,一头坠进了江河之中,我探头向江水里望了一眼,它正眨着眼睛在江水里笑。
一株从荒野里刮来的沙蓬飘忽不定,一会儿贴着楼体一动不动,一会儿蹿上半空左右翻飞,像一个天外之物一样让我觉得神秘。当它最终一个跟头栽在江畔的柳树根底时,几只头伸进垃圾桶觅食的野狗吓得霍地跳起来,冲向不同方向的巷道,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只猫头鹰从一根电线杆飞起,落在另一根电线杆上,蓝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后悔——后悔”地叫了几声。我望了一眼空旷深邃的天穹,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向电杆投去。猫头鹰一展翅膀飞向了更远的地方,我也站起身往自己的宿舍方向走去。
沿街的住户亮着灯,透过窗户尽览屋内的喜庆情景。一户人家大开着窗帘,桌子上的西瓜月饼、盘子中的羊头牛肉,看得人一阵阵直流口水。一桌子人站起来又坐下相互敬酒,说笑声一股股涌出窗户灌入我的耳中。两个小娃娃顽皮,爬在窗台上向外观看,见街道只走着我这么一个人而感到稀罕,抬起胳膊不停地指指点点,并唤来一个穿得十分讲究的妇女拉开窗户观看。
“愣瘋子,有什么看的,赶快回桌上吃饭!”女人的话顺着风钻进了我的耳朵。愣疯子?在人们眼里的这个时令、这个时候,在街上转悠的,不是疯子还会有什么人呢?最好也大概只能算个醉汉了。女人拉着两孩子回到了饭桌上,我把目光转向另一户人家。
这是一户青年人居住的地方(我这样以为,也许住着老年人也有可能),粉红色窗帘,深茶色窗户,透过橘红的灯光,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在窗前晃动。显然,这是一对情侣正临窗对饮。听不见酒杯碰撞的响动,听不见相互倾吐的声音,只看到酒杯频频举,两个人头时相碰。这一时候,我的眼前又清楚地坐着一对帅哥靓女,两个身子缠绵,四只眼睛含情,窃窍密语中似有诉不完的衷情。月光柔柔地洒在窗纸上,似乎也凑上前偷窥他俩亲密的举动,偷听他俩甜甜的情话。这样的节日,这样的情境,似乎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我悄悄地迈步离开,生怕破坏了他们这份美好的静谧。
几家歌舞厅霓灯闪烁,门关得严严实实,但欢快的歌声却挤出门缝,被裹着落叶的冷风吹得满巷道乱窜。一只野猫蹲在果皮箱下听得陶醉,被我的突然到来吓了一跳,出溜一跃身从我的脚下冲过,爬上一棵柳树的顶端,绿汪汪地眼睛盯着我不友好地察看。我头发梢子直竖,浑身吓出一身冷汗,差一点瘫坐在石铺的人行道上。望着蹲在树梢枝桠上的野猫,我狠狠地跺了一下脚,猫“吱哇”叫了一声,跳下树钻进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闻着一街的肉香酒浓,看着一路的孤月瘦影,我从万籁俱寂的孤夜走向洒满霜叶的独院。寒雁在远山鸣叫,饿狐在深壑哀号,我抬手关上冰凉的铁门,隔着玻璃再一次望着冷月发愣。这一夜,我知道自己又睡不着了!
——选自《延安晚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