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孟伟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到一所山区中学实习。
9月1日,学校开学。一早前来报到的学生,像群叽喳的山雀,扑棱棱地飞进校园。刚刚改革开放,山区还很贫穷,学生们个子有些瘦小,穿戴比较破旧。他们办完了报到手续,就安静地坐进了教室。我一个个点名查到,学生们一个个站起应到,点到叶菊花的名字,我叫了两次没有应答,正要报下一个名字,教室外响起一声“到”,推门进来一名女生,局促地站在我的面前,澄澈明亮的眼睛藏着几丝不安,长有虎牙的嘴巴露出几分俏皮。有些枯黄的头发,绾在圆脸的后面,上身穿件旧花衬衫,下身穿条过短的黑裤,脚上套双破旧的跑鞋,开着鲶鱼嘴似的小口。裤管与跑鞋湿漉漉的,还沾着黄黄的泥。我指指她的座位,示意她赶快坐好。
叶菊花上学头天姗姗来迟,以后早自修天天迟到。每到即将上课,才看见她像阵风,飞快旋进教室。我心想,叶菊花家离校虽远,总不至于每天迟到吧?
谜底很快揭开,原来叶菊花每天挑菜来卖,卖完后再赶到学校上课。小小年纪忙着经商,哪有心思用在学习上?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担忧,一丝不快。
过了一阵,叶菊花上正课也迟到了,作业也做得潦草拖沓,我把她请进办公室,问她迟到原因,说她作业敷衍。她只是低着头,绞着衣,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后来我也火了,对她吼道,“小小年纪就钻钱眼,卖菜读书你选一样!”本来强忍着眼泪的叶菊花,此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大家都要上课,谈话只好结束。
第二天早上,叶菊花的座位空着,下午还是空着。我的心慌了起来,放学后就蹬上自行车,往叶菊花家赶。公路像条盘旋的蛇,沿着涧边,朝深谷中游去。来到叶菊花的村口,打听她父亲的名字,一位村民仰着头,瞄一眼大山,指指一条山路,点点白云深处,“就从这里上去,上面那个山坳里面。”我寄了车,脱掉衣,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一步步往上爬去。
夕阳含在山口时,我终于爬上了山坳,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衫。几户石砌的木头结构房子,仿佛几位被遗忘的老人,蹲伏在大树底下。叶菊花简陋的家,黑瓦掩映在绿荫中,泥墙明晃在余晖里。屋檐下一个满身病态的中年人,正弯腰驼背,整理着岩胡须草。看见我,尖瘦而蜡黄的脸上挤出几丝笑容,无神但鼓突的眼睛大得可怕,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风一刮会被吹走似的。
他就是叶菊花的父亲,一讲话就喘息不止的病人。
我作了自我介绍,他歉意地笑笑,竭力咳嗽着,把我让进房。屋内有些昏暗,只见一个灶头,一口水缸,一只竹做的菜橱,一张暗红的八仙桌上,覆著个黑黑的竹罩。菊花父亲一边烧水,一边和我搭讪。因为他生病,家穷,儿子刚出生,菊花才三岁,老婆就跟人家跑了。他既当爹又当娘,总算把儿女拉扯长大。可自己的病越来越重,看病的钱越花越多,生活重担全压在菊花身上。菊花小学起开始卖菜,每天凌晨四点多起床,收割回来后做好早饭,再挑着菜带着弟下山,把弟送到学校,再到镇上卖完菜,然后赶回村校读书。“中学纪律严,迟到要批评,我就不让读了。今天她约了几个伙伴,到山中割岩胡须去了。”菊花爸望望大山深处,喘息着叹了口气,“反正乌鸦命,成不了金凤凰!”
他的叙述是悠缓的,悠缓得像山脚那条小溪,却撞击起我心底的巨澜。看来是我错怪叶菊花了,想不到她稚嫩的双肩,过早地承受起生活的重压。这时一个小男孩跑了进来,看见我这个陌生人在,又一溜烟地跑了出去,菊花爸喊他也没用。这是菊花的弟弟菊隐。
我问菊花的爸爸,菊花以前上正课前能到学校,这几天怎么连正课都迟到了?他说,平时卖菜菊花总问戴表的人,掐着上课的钟点,没卖完就委托给同伴。这几天那同伴没去,卖完菜再上学就迟了。
菊花爸洗净一篮马铃薯,然后倒进铁锅里面。说没什么招待我,就烤锅马铃薯当饭。这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我听见一阵脚步声,她爸说“菊花回来了”。我赶忙迎出门去,挑着担的叶菊花,一看见我就呆了一下,我帮她卸下担子,掂了下真沉。暮色中的叶菊花,脚穿草鞋,腰系刀络,满头是汗,发糊额前,忸怩地看着我。我的心里泛起咸潮,眼中充满酸涩,仿佛看到叶菊花,头顶蓝天白云,脚踏万丈峭壁,腰系一根麻绳,从这方岩壁荡到那方岩壁,收割着岩上的“胡须”……挑回后搓成绳,卖给供销社,用它种海带。
夜色渐深,传来几声狼嗥。菊花爸大概被我感动,答应菊花继续上学,条件是必须继续卖菜,它是家中唯一的财源。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我要回校了,菊花点一块松明,坚持送我下山。我坚决不答应,但她犟得像头小牯牛。于是我俩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下走去,路边的野菊花被照得红彤彤的,夜幕下尽吐着芬芳。叶菊花告诉我,父亲一开始就不让读初中,是她保证继续卖菜的前提下,才勉强同意她继续上学。菊花把我送到村里,看我跨上自行车,然后向我挥挥手。我回头望去,她笼罩在一片红光中,温暖着无边的黑夜。等她回转身,举着火把回走,我又跳下车,站在黑暗中,看着那朵火苗跳动着,明灭着,朝山上移动,直到看不见为止,才忐忑地跳上自行车,朝学校方向骑去。
第二天正式上课前,我又见到叶菊花的身影,她旋风似的去食堂蒸好饭,又一路跑着冲进了教室,这时上课铃声正好响起。我向书记汇报了叶菊花的情况,并提议让食堂买下她的蔬菜,书记非常支持并要总务科长落实,我和总务科长找到食堂的马师傅,他虽然有些不快,还是答应下来。第一节下课后,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菊花,菊花激动得一下子飞红了脸,喃喃着不知说什么是好。从此,早自习也有了叶菊花的身影,她虎牙旁的笑容更灿烂了,学习更加认真,成绩飞快提升,我真说不出的高兴。
由于长时间讲课,我咽喉有些肿痛,讲话有些嘶哑。再加上熬夜,又总是失眠。周六那天下午,我向学校请假,去医院挂针。
星期一早晨,山鸟激烈的啼鸣,把我从梦中吵醒。我一打开房门,门口放着一篮菊花,金灿灿,香喷喷,抓起一把,花已半干。花中一张字条,一看是菊花的笔迹,“梁老师,听我爸说,野菊花治咽喉肿痛,野菊花枕会明目安眠。我昨天摘了一些,您晒干泡着吃,枕着睡,毛病就会好了。”署名“叶菊花”。我心底涌起一阵暖意,暗暗地说了声谢谢。晒了几个日头,做成一个枕头,剩下的用来泡茶。果然,咽喉润爽了许多,睡眠明显好转。
又一个周一早晨,一个学生带来叶菊花的口信,说她弟弟跌伤了,她不能来上学了。
当天下午,我又赶到叶菊花家。叶菊花和她爸都在家,弟弟躺在床上,刚才还痛得龇牙咧嘴,看见我提着一盒蛋糕,几样水果,居然笑了。他脚伤处肿得像个馒头,用一块青布包着,里面敷着草药。菊花整个人呆呆的,好像丢失了魂魄,我以为是悲伤过度。他爸示意我到外面说话。我们走到一块菜地旁,我发现她爸的背更驼了,脸色更见蜡黄,走几步就呼哧呼哧。他喘息着对我说:“老师,菊花真的不能读书了,我的病越来越重,弟弟又跌成这样。”我说会好的,让菊花请几天假。
菊花送我下山,离家比较远了,她终于忍耐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听了半天才明白:爸爸给她物色了一个婆家,明天男方就来提亲。我待在那儿,非常生气,“你这么小……还包办婚姻,你爸这么不讲理,我跟他说去。”我掉转头要往山上走。菊花一把拉住我的衣角,仰着脸央求道,“老师,男方答应五千元聘金,爸爸可用来治病。只要爸爸身体好,我什么都答應。”菊花的语气是决断的,神情是决绝的。“老师不要伤心,只怪我的命不好,今后我会改变的。”看来菊花读书的希望渺茫,现在的分别可能是离别。我送点什么作纪念呢?看到了漫山怒放的野菊花,我默默地蹲下身,采来几枝菊藤,编成一顶花冠,庄重地戴在她的头上,并轻轻地说了一句,“希望你像野菊花一样坚强!”戴着花冠的叶菊花,像戴着顶皇冠,满头金光灿烂,泪珠也染成了金子。
又是几年过去了,学校迎来了入学新生。我匆匆走进教室,拿起名册点名。忽然,“叶菊隐”三个字跳入我的眼帘,我想会不会是叶菊花的弟弟?
课后,叶菊隐给我抱来一包东西,急急巴巴地传着叶菊花捎来的话,“梁老师,爸爸身体好了很多,姐姐让我给你带来了野菊花,说该把原来的菊花枕换了。”
菊隐读书期间,菊花不时地捎这送那,要么蔬菜,或者笋干,我不好推辞,也回送点薄礼。菊隐上初三的某一天,给我捎来一包喜糖,还有花生薯片红蛋,说是姐姐结婚了。
后来,我调离了山区,双方中断了联系。深秋的一天,我的手机响起,一看陌生号码,我没有接听,手机固执地响着,我犹豫着按下听键。啊,陌生既熟悉的声音,是叶菊花!她说还居大山深处,仍旧男耕女织;儿女大学毕业,都在城市安家。自己砌了新屋,特辟一间书房。平时经营农场,空时看看文章,圆了小时梦想,盼我回去看看。最后说了一句,山上的野菊花开了。
是啊,山上的野菊花开了,我要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