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刻度

2017-11-29 19:32廖华歌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7年11期
关键词:姐姐母亲

廖华歌

没有预感,没有防备,如我一扭头荒草突然就长出来一样,丁酉清明前两天,一辆白色的老年代步车,在姐家的院子里,夺走了62岁的姐姐的心跳。

惊闻噩耗,正在先生家坟院祭奠的我,雷击般一下子失去知觉……醒来后仍旧很是恍惚,看阳光在风中舞蹈流动,看草木相互挤挨起伏,看我清瘦而秀美的姐姐着蓝色上衣在乡间小路上款款行走……

姐姐!眼泪随着这一声哭喊汹涌奔泻。我气喘吁吁跑到一棵树下,对着手机向那个给我传递这一不幸消息的人,大声叫喊并斥骂!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人明明说两个多小时前,我的姐姐还好好的,还在院边坐着与邻居们说笑,怎么这会儿竟阴阳两分,到了另一个世界?该不是一场恶作剧吧?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心疼痛得几近木然的我,彻底不管不顾地向那人咒骂:……你个浑蛋,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不去死?应该死的是你!你告诉我这么恶毒的消息,无耻的你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现在就死,我要你现在就去死!

我疯了!先生夺去了我的手机,大家的劝慰声乱成一片,同行的所有人都认为我真的是疯了!

弟弟已先我们而到了姐家。母亲、表哥、表弟、表妹、先生、我、侄女……我们都来看姐姐了。姐姐你听见我们的哭喊了吗?尤其是母亲那撕心裂肺的泪血呼唤你可曾听到?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站在这院子里微笑关切地问我:你这时候回来了?渴不渴?饿不饿?再也没有人眼巴巴地站在山口,等我坐车过来,把早已装好的我最喜欢吃的土豆给我;再也没有人与我同行共床回家看望刚刚离开我们一年多的父亲;再也没有人给母亲打电话让她热天到山里来避暑;再也没有人……姐姐,每个人都有自己注定的角色,你所给予母亲的,给予我的,给予我们大家的,没有谁可以替代。

最悲痛欲绝的是母亲。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姐的骤然离去,使85岁高龄的母亲突然很老很老了,她所遭受的这个打击远比父亲不在时要大得多。在母亲所有的亲人中,姐姐永远排在她心目中的第一位,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母亲最疼爱的人!这方面我永远无法跟姐姐相比。曾经我很不解过,也愤愤不平过,都是母亲所生,为什么姐姐是母亲的心尖儿,而我只能是心边儿?后来我尽量说服自己,时时拿自己的缺点跟姐的优点比,慢慢地,也便接受了这个现实,特别是随着年岁渐长,越来越看开看淡了。我们都是母亲的女儿,对我,母亲也一样牵念连心,为什么总要将自己与姐姐相比呢?

姐姐,母亲不是说将来她老了,咱姊妹们是个亲人吗?我也郑重向母亲承诺过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可你怎么能忍心丢下我们就这样去了呢?你赶紧给母亲托个梦吧,劝慰劝慰她,让她吃一点点饭好吗?

我忽然觉得因为接连遭受失去亲人的悲痛,漫长岁月里的每一个日子原来都是同一个啊!

姐姐很安静地躺在黑色棺材里。穿绣花鞋、着蓝绸子起花衣裤的她,让我大感“富贵”得很!我知道,也只有这时候,勤劳节俭的姐姐才从头到脚里外全新地“奢侈”一回,如果她有知觉,一定不同意家人对她如此“破费”。她常说吃饱穿暖干净整洁就好,农村人,穷讲究个啥!其实高中毕业的姐姐回乡后做了近10年的民办教师,后来她任教的那个小校被合并到另一个学校,没有门路和关系的姐姐不得不告别讲台终生务农。

这个雨天的上午,我和侄儿一起整理姐姐的衣物。看到那么多姐姐平日一直不舍得穿戴的新旧衣服和围巾鞋袜,尤其是我三十年前送她的毛衣、套服和大衣,都完好地放在袋子里,连标签还没拆掉,我的心发酸、发颤、发冷、发疼,泪水一次次模糊了双眼,一颗心在大声尖叫:姐姐,你的命好苦,你一生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对自己节俭严苛到吝啬残忍的地步,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为什么?

很多人不明白且為之叹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怎么能对自己这样自虐?如此勤俭艰苦到头来又如何?只有我最清楚,经历过贫穷和苦难生活的人,特别懂得惜福,懂得珍惜每一粒米和每一缕丝,感恩每一片叶、每一瓣花、每一抹阳光。

伸手可触姐姐的棺材,我说的话即使姐姐全都听见了也不可能再应答!姐姐,我会留下比你的棺材、你所穿走的全部衣服,以及为你请的这班响器所花去的更多的钱,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花费,以后我再想给你买衣物,又怎能送给遥不可及的你?

比我大几岁的姐姐,还在几个月时就到了我们家。善良明白的父亲一直视她为亲生。不!那是比亲生还要关爱有加的。父亲从来没有弹过姐姐一指头,就连斥责也不曾有过。不仅父亲,爷奶也是格外偏向呵护姐姐。母亲就更不用说了,向来毫不掩饰她对姐姐的至爱和偏心!而对我这个亲生女儿,父亲却很是温厉,要求严格,以致我一直对父亲怀有一种敬畏感!小时候,只要姐姐和我吵架,爷奶父母从来不问青红皂白,永远都只能是我的错!我永远注定是输家!为此我没少挨打受骂,真是倒霉透顶。我很感委屈,也很对抗,少年的怨怒中连死的心都有了。曾一度认为自己不是这个家亲生的,是抱养的,便悄悄托人打听自己生身父母在哪里……如此的家庭给我的童年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毁掉了我的无忧和快乐,小小的心千疮百孔很受伤,至今还不堪回首。长大后,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也理解爷奶这么做的苦衷,但内心依然很纠结不能真正释怀。为什么一定要用狠狠伤害我来成全爷奶父亲那“明白”的名声呢?为什么母亲对我怀有天然的偏见和疏离?难道全家人都是非不分,只有拿我做牺牲吗?这之中最令我无法接受的是,我敬爱的父亲也未能例外,做了全家人攻击杀伤我的同伙!

我很孤独,也很无助。外人看来我无疑是家里的重点,可我却徒背虚名,忍气吞声,又不能与他人道!家里的脏活、重活、苦活,向来都会指派我去做,而吃穿用和我一样平等的姐姐,却在家人那句“你不用去”给处处保护着。要知道这是日积月累因不公平而凝结于心的块垒,让我如何消解得了?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冬天,母亲先给姐姐做了件红花大襟棉袄,后经我自己坚持并挑选让母亲给做了件蓝花对襟袄子,姐姐很羡慕我的这件,于是全家人不考虑我的感受,立逼着让我用自己一天也没穿的新袄,来换姐姐已经穿了一个多月的我极不喜欢的大襟袄子。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数点,厚厚的日子就是这样被我一天天、一年年熬过来的。

不平则鸣。我很不平,却不敢鸣,鸣了也没有用。只能暗暗努力,在功课上用比姐姐好的成绩来“压制”她。我刚入学时,姐是小学三年级,及至到了初、高中,我和姐已是同班。一次课堂上,化学老师让姐向我学习,我很得意,可是爷奶父母却对此毫无反应。

我一直想,我对文字的敏感,我的抑郁和孤寂,应该都来自疼痛悲苦的童年!否则,我不可能搞什么写作。

母亲很内疚,很自责,很讨愧。她说姐姐当初并不想留在山里,姐姐看上的那个人是在山外,可母亲坚决不同意让她走远。面对泪流满面要死要活的母亲,姐姐只好放弃自己的爱,但她的内心却一直是很苦而不甘的。

母亲说,是她断送了姐姐。母亲说,如果当初姐姐与山外的那人成为一家,也不至于如此丧命。母亲说,姐姐离去的前两天还在给她打电话,要她去姐家住一阵子,母亲答应等天热了再去住,今年闰六月,她去住的时间长,直到天凉快了再回来。谁知姐姐竟不等到她去就走了。母亲说,现在眼睛仁都没有了,只剩下眼眶,她今年热天还怎能再去姐家,去了自然要想起姐,那不是在拿刀子碎她的心嗎?母亲说,阎王爷为什么不把她带走而将姐姐留下呢?她情愿这样,情愿用她的命来换姐姐的命啊……

母亲还有很多话憋在心里哽在喉头,我看见她的嘴一直在动,却听不清她都说了些什么。她一天到晚泪水淹面,在我和先生的劝说下只吃很少一点饭。母亲的心在碎裂,在滴血,痛不可支,而我却无能为力,我是那样恨自己,束手无策的我深知,在母亲心里,今生今世我跟姐姐不可企及。上天,你为什么不把我的姐姐留下?为什么一定要用我姐姐的死亡来毁掉我母亲的生活?

父亲离开我们才一年多,姐姐就又去了。死亡如夜的黑裹挟着我,我吐不出吞不下,背负着太多的沉痛,像一盏耗尽泪血的灯,总也点燃不出明亮的光。

我不想见人,也不想多说话,甚至不愿参加朋友们为让我能散散心而特意安排的茶叙。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默默地流泪,幻想一转身,从茫茫众生中一眼就找到我的父亲和姐姐。

半月悬在西天,浮动的空气中我分明听见姐姐呼喊父亲的声音。我相信他们父女现在又在一起了,我的父亲又可以荫护我的姐姐了。

姐姐对父亲的敬重和爱是远胜于她的生身父亲的。最开始姐姐与她生身父亲相认,是瞒着父亲的,后来父亲知道了,不但没生气,还一再强调血浓于水,嘱咐她多回那个家去尽孝。可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姐姐自己坚决不肯回那个家了。我也曾诚恳动员姐姐与那个家的弟妹们相认,却遭到姐姐的严词拒绝。姐姐说,我有父亲,父亲待我很好,你以后别再跟我提他!姐姐说,她小时候坐在父亲肩头,到沟口岔路边,父亲想考验她的记性,就问她回咱家走哪条路啊?姐姐说,那些年她一直有病,病得很厉害,要不是父亲三番五次带她到栾川县诊治,她早就没命了。姐姐说,父亲对我们姐妹俩从来都是一样看待,供我们都上到高中毕业。姐姐说……她没有说出的还有更多,她有夜夜不眠的对父亲的依赖、敬爱和感恩……

原本清明时节就是一个泪雨纷纷行人魂断的日子,姐姐,因了你使我清明思念的刻度更深更为残忍!

不敢想象以后我每次再回老家,路过姐姐的家门口时,该会是多么伤心难过!我害怕经过那个地方,更不敢朝着姐姐曾经住过的房屋看上一眼!去年回家看父亲时是我们两个一起同行,今年却独剩下形只影单的我!我们本来姊妹们就少,现今只有弟弟和我,姐姐我并非想让你活成一个标本,我只是想让你、弟弟和我,我们共同把母亲养老,活出国人的平均年龄,这不过分吧?难道不可以吗?可你却就这样噩梦般地去了,你把母亲留给我和弟弟,留下一堆吹不走的回忆,将寒冷与疾病、悲怆与绝望、思念与叹息全部扔给年迈的母亲,一任白发苍苍的母亲万箭穿心,每一个日子都活在风吹雨淋、雪打霜杀、悲痛欲绝的苦苦挣扎中……姐姐你肯定不忍心这样,你也不想走对吗?可那个黑色的上午,轻易就要了你的命啊!

从小至今,姐姐是一个很胆小的人,此后却要寂寞如雪孤身躺在这荒野山坡上,看日升月落,数星星出没,听山风林涛……姐姐你害怕吗?在雷鸣电闪、风霜雨雪的天气,姐姐你寒冷吗?悲凄吗?你将和这儿的山,这儿的水,这儿的树木花草成为一体,被人们记忆并相传。时光中的姐姐,就是一朵四季盛开的太阳花,明亮温暖着山野,温暖着一颗颗悲苦的灵魂,而她自己也在这明亮温暖中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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