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学林
在乡村,泥土的声音无处不在。
当农民赶着耕牛下地犁田,尖利的犁刀插进地里,那原本沉默着的泥土,立即就会扭动起来,发出快乐的声音:“哧噗……哧噗……哧噗……”这是蛰伏了一冬,渴望翻身的声音。听着这样的声音,满脸喜气的农民手上的牛鞭会挥舞得更高、更响:“叭——!驾——!”而那头牛走得更欢,踢踏得泥土欢声一片。
当插秧的村妇俯伏在水田里,握着秧把,将秧苗一棵一棵地插下时,手与泥土的接触就发出了好听的声音:“叮——咚——叮——咚——”这时的泥土是温软的,它被水浸泡、滋润着,它的声音是由水伴奏的,清脆、绵柔,有音乐的节律,只要秧苗的根部一碰到它的身子,立即就会将秧苗接纳过去,让它亭亭玉立于水中。
当罱泥的汉子将罱网探到河底,使劲地罱起一罱泥,提着倒进船舱,那“哗啦”的响声简直就是长期沉淀在水底的泥土突然跃出水面之后的大叫。这是泥土最开怀的声音,最赤裸的声音。不见天日真是太久太久啦!
我喜欢听泥土的声音。我常常匍匐在地上,把耳朵贴在地面上,我想听到泥土的呢喃,听到泥土的说话。刚开始,我听到的是“嗡嗡”的声音,后来我又听到有“嘶嘶”的声音,我就认定是蚯蚓在叫,是蚯蚓在唱。而蚯蚓钻在地下,蚯蚓的声音就是泥土的声音,蚯蚓是泥土的精灵。再后来,我又听到许多的声音,有的声音在树根下,有的声音在墙角旁,有的声音在田埂边,是蟋蟀叫,是青蛙叫,是蛇叫,是蚂蚁叫,是各种不知名的小蟲叫。而所有这些声音,我都认为是泥土的声音。没有泥土,哪有世界上的万事万物!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留存下来的关于泥土的声音的记忆。然而现在,我对泥土的声音倒隔膜了,因为我听不到了,我生活在钢筋水泥的城堡里,我见不到泥土了,我触摸不到泥土了,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体,都与泥土暌违了。我怎么会听到泥土的声音呢?我的耳朵也似乎被各种各样的嘈杂浮华之音弄得有点听力下降、失去感觉了。
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俯伏在地上,耳朵贴着泥土,可是不管我怎样使劲听,就是听不见一点声音。后来终于听到声音了,却是从远处呼啸而来的汽车的轰隆声。原来,我不是俯伏在那松软的泥土上,而是俯伏在水泥道上,差点被一辆擦身而过的汽车碾压,惊醒过来时,浑身大汗。
我决定,要回一趟乡下,去亲近我的泥土,去听一听久违的泥土的声音。
那天,我一个人回到老家,适逢农村大忙。父亲、母亲、哥哥、嫂嫂都在地里干活,我二话没说,立即脱掉了鞋袜,光着脚下了田。那块田已经用拖拉机犁过,但田边地角没有犁到,必须用钉耙再筑一下。这是一个体力活,我拿起钉耙,筑起来,一块块泥土被我翻起,敲碎。我用手扒一块泥土,放在鼻子上闻闻,放在耳朵边听听,我又闻到了泥土的味道,我又听到了泥土的声音。
晚上,我留在了老家,但我没有睡在屋内,而是执意用门板在屋外的瓜棚下搁了一张床。我躺在上面,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耳朵听着田野里的声音。
“咕咕咕——”是青蛙叫。
“吱吱吱——”是知了叫。
“嗡嗡嗡——”是蚊虫叫。
“哞哞哞——”是牛儿叫。
“嘶嘶嘶——”是蚯蚓叫……
所有的声音融汇在一起成为天籁,而这声音,正是泥土的声音。我就在这天籁之音中静静地睡着了。